牙帳中,面對那零零碎碎的幾片碎骨,磨延啜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沉痛。他緩步走到那個跪伏在地的回紇老兵面前,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刀,竟是一刀砍下了對方的頭。眼看那血淋淋的首級在地上滾了出去,最終停下來的時候,赫然死不瞑目,他方纔垂下眼瞼說出了一句話。
“不要怪我,你帶來的阿父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但你留在回紇的家人,我一定會善待!”
大約是聽到了磨延啜這句話,那雙眼睛竟微微一合,彷彿最終釋然。用一塊乾淨的帕子擦拭乾淨了刀上的血跡,磨延啜方纔衝着左右兩個最最心腹的親兵,沉聲說道:“把他悄悄帶出去,厚葬。”
磨延啜已經成爲回紇之主幾年了,回紇上下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即使滿心不解,這兩個親兵仍然一聲不響收拾了地上的屍體,可臨到離開的時候,兩人看了一眼那幾片碎骨,其中一人突然出聲問道:“俟斤,這些……”
還不等他把話說完,磨延啜就不容置疑地說道:“這些你們不用管!”
眼見兩個親兵慌忙退出牙帳,磨延啜方纔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些遺骨前,突然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顫抖地捧起了那寥寥幾塊遺骨,眼睛已經變得通紅。一直以來,骨力裴羅都是嚴父,即便他身爲長子,面對的也是最嚴厲的教導,最嚴格的要求,所以從前他一直很羨慕叔父吐迷突,認爲相比自己,叔父才更像是父親的兒子。可直到數年前發生的那一系列事件,他方纔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真正的取捨。
“阿父,阿父……”
他撕下一截衣襟,將這些遺骨一股腦兒全都包裹了起來貼在胸口,竟是流下了部衆族民們從來沒看到過的眼淚。儘管從骨力裴羅離開回紇去往長安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可當這一天真正來到的時候,他仍是難免心中刺痛。即便正是因爲父親一着走錯,方纔有了回紇如今的危機,但他卻無法生出一丁點恨意,有的只有熊熊燃燒的戰意。
不說父親這幾年並不是單純地在長安城中享福,在漠北也有所佈置,這次父親臨死前亦是趁機派人潛入各部散佈消息,激起人心思變。就是他自己,也並不是僅僅勵精圖治。這次大唐天子嚴命安北大都護府征伐回紇,討要他那業已死去,連屍骨都幾乎灰飛燼滅的父親,杜士儀必定會傾盡安北牙帳城所有軍力直撲回紇,即便他不能如漢人守禦那般堅壁清野,可只要留下種子,竭力抵擋攻勢,那麼就一定會有轉機!
隨着大軍漸次開拔,安北牙帳城中的軍營頓時空了一大半。作爲留守的陳寶兒,一半時間留在安北大都護府中處置公務,一半時間在家中陪伴再次懷孕的妻子李煢娘。儘管丈夫的關切確實令人感動,可幾天下來,李煢娘只覺得心中越來越不安。
這一天午後,當丈夫竟然再次提早回來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嗔道:“公私有別,你如今可是總領留守之事,讓別人看到你天天不務正業像什麼樣子!”
“我這人可做不到大公無私,比不上當初身懷六甲,竟然還去探望舉族遷入安北牙帳城的那些鐵勒族民,於是人送最美麗大唐宗女的娘子。就連大帥也說,若非我不是漠北的蕃王,爲你請封縣主都夠格。”陳寶兒打趣似的說出了這句話,見李煢娘頓時面色緋紅,眼神卻更加嗔怒了,他連忙伸出手來,把要坐起身的妻子給摁了下去,“好了,只是和你開個玩笑,別生氣。放心,我有數,對於漠北這塊土地,我可比你熟悉多了。”
李煢娘出自高祖之子韓王李元嘉一脈。李元嘉曾經因參與越王李貞的叛亂,與其三個兒子一起被武后賜死,只有幼子李訥倖存,神龍年間復爵,又娶了杜思溫之女杜氏。李煢孃的父親是李訥次子,太僕寺丞李叔琄,所以她不像姑姑南海縣主那樣擁有爵位。可她身爲李訥的孫女,即便當年的腥風血雨已經很遙遠了,在嗣韓王妃杜氏身下長大的她卻有一種敏銳。
她比陳寶兒小了快要二十歲,說是老夫少妻,可夫妻卻也恩愛,這會兒看到夫婿打馬虎眼,她雖仍有些疑慮,卻沒有再追問,只是摩挲着自己還不算極其顯懷的小腹,低聲說道:“你要記住,家裡還有大郎和這個孩子在等你,千萬別太冒險。”
陳寶兒沒想到妻子竟然這麼敏感,頓時打了個哈哈道:“放心,這安北牙帳城乃是漠北第一堅城,而同羅的城牆纔剛剛築起一小半,沒有什麼敵人可以攻入這座易守難攻之城。就連大帥都發了話,你就安安心心在家裡,別再和上次那樣險些動了胎氣。”
嗣韓王妃杜氏給李訥生了四個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南海縣主是李訥早年流放時的侍妾所出,如今李煢娘竟也是嫁人不到兩年就已經第二次懷孕,在旁人看來無疑是比什麼都好的賢內助。所以,她對丈夫的勸慰也唯有無奈聽着,一顆心卻有些靜不下來。眼看陳寶兒囑咐她靜養,自己竟是就在這寢室外間呆着,她只覺得心裡奇怪極了。
陳寶兒往日即便很重視她這個妻子,可也不至於這樣,這次做出這樣一幅樣子給外人看,究竟是爲什麼?
安北牙帳城駐軍遠多於民戶。若是在中原,這樣的配置必然要大量依賴於後頭的補給,然而,駐紮此地的蕃兵遠遠多於漢兵,因此杜士儀仿效漠北遊牧民族馬上放牧,馬上打仗的習俗,一面放牧,一面又劃出專門的土地用來耕種,城中甚至還留有相應的菜地,以供軍中食用。整個城中共有八八六十四個裡坊,起名也按照六十四卦排列。再加上和朔方的馬市,又佔據了原本突厥牙帳所有的廣袤牧場,卻也堪堪收支平衡。
除了安北大都護府的軍隊,到投奔此地的小部族以及相應民戶,打散安置後,全都有固定的居住範圍,平時可以出城,但在城中的活動範圍卻不允許逾越劃定的界限。儘管這樣的規定彷彿嚴苛得不近人情,但因爲按照家庭爲單位,有遮風擋雨的屋頂庇護,大部分人也頂多是私底下抱怨一二。
此時此刻,東城十六裡坊中,最西南角的泰人坊中,一戶人家大白天的大門緊閉,不但如此,還有人在門縫中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間是否有可疑人經過。
“那些駐軍的裡坊還是守備森嚴,無法進入。可是,從出兵那一天的旌旗以及小丘上探子俯瞰的情形來看,安北牙帳城的留守兵馬絕不會超過三千。”
“三千確實頂天了。這次朔方一萬兵馬,河東一萬兵馬,安北牙帳城原本駐軍一萬餘人,分出一萬來,這樣也就有三萬人。僕固和同羅分別出兵五千,所以此次出兵的總人數應是四萬。而回紇若是傾盡上下,說有八萬雄兵也絕不誇張。所以硬碰硬的話,勝負真的說不好。如果杜士儀還把更多的兵馬留守在此,那麼出兵的風險就太大了。”
“不錯,更重要的是,這次消息傳得太快,唐軍沒辦法打回紇一個猝不及防。”
屋子裡的三個人七嘴八舌,把此次進兵利弊剖析了一個差不離,其中一個方臉漢子方纔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只可惜長公子竟然率軍爲先鋒,否則若是他留守安北牙帳城,也許事情就能好辦多了……不過卻也未必,長公子這些年來和俟斤越走越遠,看看回紇,爲何會落得如今這個危險的境地,還不是因爲骨力裴羅當初走錯一步,不該一直那麼放縱叔侄爭鋒?”
“廢話不要多說了。安北大都護府司馬陳季珍如今一心守着身懷六甲的妻子,此人固然是慣用智謀的策士,可真正發生大亂時,他在軍中全無根基,必定壓不住陣腳。通知各處人等,五天後的晚上子時開始在四處放火,鬧得越大越好,聚居城中的各部族民肯定會騷亂,這樣安北牙帳城就會大亂,這樣同羅的阿布思一定不會再猶豫了!就算他只帶了三千兵馬,那時候肯定會忍不住興兵來攻!”
“可萬一被阿布思喝了頭湯……”
“俟斤說了,如今的僕固部實力不夠,所以與其和人去爭搶最甜美的果實,還不如讓漠北能夠亂起來。只要有阿布思擋在前頭,他勝了,漠北必定大亂,我僕固部便趁亂崛起;如若他敗了,我僕固部便吞併同羅!如此一來,我僕固部一定能夠擁有更大的地盤,更多的子民!”
安北牙帳城東,獨樂河畔。一支只有三千人的兵馬正靜靜地駐紮在此,坐騎在飲水之後全都上了口嚼,而士卒們並沒有什麼統一的服色,三三兩兩坐在那兒暫歇。而領兵前來的阿布思,則是不如麾下軍將那樣百無聊賴了,他略顯焦躁地矗立在河邊,突然飛起一腳將一塊石子踢入河中。
身爲安北大都護府的副大都護,這幾年來他的日子過得很好,杜士儀也給予了他不少優待和禮遇,此次如果不是那個送到同羅牙帳的消息實在太過誘人,他也不會打着援護安北牙帳城的旗號領兵過來。
昔日的漠北霸主突厥已經覆滅,這就足證大唐正當頂峰,那座矗立在烏德犍山之畔,讓無數人驚歎羨慕的安北牙帳城就是其中代表。縱使如今同羅牙帳也正在建城,可是終究只能三十六裡坊,城牆也要稍減一丈,這也是他慾求不滿的原因。
“安北牙帳城裡,杜士儀是不在,可還有一隻小狐狸!那個陳季珍自稱阿史德氏,跟着乙李啜拔招搖撞騙那麼多年,萬一又使了什麼壞心眼……”
他正念叨了這麼一句,不遠處一個親兵突然疾步衝了過來,大聲說道:“俟斤,抓到一個窺視的奸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