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怎是李郎君,實在是意味深長,赤畢轉瞬間就明白,這一撥武侯恐怕纔是別人的後手。可這時候既有李光弼在前頭,他這個剛剛壓根沒動過手的索性就當起了縮頭烏龜,一言不發觀察起了李光弼的反應。
果然,面對這些武侯,李光弼登時眉頭緊皺:“大半夜的,這麼七八個宵小之輩犯夜橫行叫囂,又衝進酒肆意圖不軌,你們既然巡夜,緣何不曾早發現,而且這麼晚方纔趕過來?還有,什麼叫李郎君怎的在此?”
那爲首的武侯面對李光弼的質問,不由得尷尬萬分,行禮之後就唯唯解釋道:“實在是因爲這羣賢坊人多而繁雜,我們人手不夠,忙不過來,再說這幾個宵小之輩聽說是流竄多個裡坊,打砸酒肆勒索錢財,無惡不作,京兆府廨已命人追查多時,不想就到羣賢坊來鬧事了。多虧今夜有李郎君爲民除害,也算了卻了一樁禍患。至於我問李郎君怎會夤夜至此,實在是因爲李郎君端謹不夜遊的名聲在外……”
“我家阿孃因最近夜有異聲,所以擔心有賊盜在坊間出沒,令我帶家人於坊中巡查,以免街坊受害。”
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別人如此說,武侯們絕不會相信,可李光弼說出來,卻誰都沒法質疑。羣賢坊胡人多,出身胡人的官員也有好幾位,可哪家郎君都不會如同這位李郎君一樣,爲人處事比真正的唐人更加古板嚴謹。而且那位李老夫人的古道熱腸也是出了名的,不少人都受過幫助,這要是得罪了李家,在羣賢坊中可就再無立錐之處了。
於是,儘管得了一筆不小的好處方纔來走這一趟,武侯們卻誰也不敢多說什麼,道謝連聲後,就灰溜溜地將那些倒黴的鬧事之徒給押走了。
等到人都走了,李光弼方纔對赤畢含笑點了點頭,正要帶着家將離開時,卻不想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聞聽李郎君先君薊郡公忠烈無雙,敵寇聞之喪膽,如今李郎君又如此好武藝,既說是尚未選官釋褐,就不曾想過守禦邊疆,建功立業嗎?”
李光弼頓時站住了,回過頭後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眼赤畢,他就肅然說道:“閣下所言,正是我之所願。”
如果可以,赤畢恨不得說你去朔方吧,我家杜大帥求賢若渴,可他更知道如此交淺言深未免唐突,因此便抱拳拱手說道:“李郎君既有如此大志,那我在此謹祝你將來能夠躍馬橫刀,馬上封侯!我是這酒肆的東主,異日若有機會,李郎君可來此一醉!”
李光弼欣然點頭答應,這才帶人離開了。等到他一走,赤畢立刻來到後頭,見固安公主已然現身,他也不及解說什麼,立刻囑咐了幾句。兩人同上了二樓一處隱蔽的觀察窗,眺望了四周動靜,終於發現了自己人的蹤影,這才齊齊鬆了一口氣。即便如此,這酒肆仍然不便多留,兩人立刻知機地悄然離開。等到固安公主和張耀碰頭之後,張耀不禁按着胸口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謝天謝地,貴主總算平安無事。我聽聞那一撥人往貴主所在的酒肆去了,就知道不好,可附近竟有不少武侯出沒,所以我當即讓人隱在宅子中不出,自己一個人跑了出去。因爲貴主在這兒和赤畢見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在左近收買了一批胡人,本打算讓他們前去攪局,誰知道半路上遇到那位李郎君。我前時在羣賢坊中聽說,李家門風嚴謹,故而就特意上去求救,誰知道真的成了!”
“原來是你搗的鬼,我還想怎會這麼巧!”固安公主深幸張耀謹慎,隨即便細細分析道,“看來,是李林甫已經注意到我了。想來也是,我和阿弟從奚王牙帳到雲州,來往並非一日,而且我一直住在玉真觀,他留心於我也並不奇怪,從今往後,我和赤畢不宜再直接見面,只能由你居中聯絡了。只是,我看赤畢對那李光弼說的話實在是多了些,想想此子年輕卻又勇武,兼且爲人正派嚴謹,若要從軍,阿弟肯定喜歡這樣的下屬。”
分明是剛剛纔遇到一場危機,可張耀聽到固安公主的話題一下子又飛到了杜士儀身上,不禁掩口偷笑。當固安公主嗔怒地瞪過來一眼後,她才趕緊換上了一本正經的表情:“可今天晚上倘若真的有人盯上了貴主,這一鬧李光弼顯然會被人盯上,若要轉調朔方,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我看赤畢那樣子,說不定本就是正在替阿弟尋訪可用的人才。既然如此,那李光弼不是還未從軍嗎?實在不成,用個法子激他去朔方遊歷,這不就行了?一個僕固懷恩,一個來瑱,全都是主動送上門去的,現如今再送上門去一個,阿弟直接闢署或奏請爲官,難不成宰輔還能駁他這個面子?李林甫就算再強勢,對朝中百官興許能壓制,但對於一鎮節帥就不能那麼幹了。要知道,阿弟在上書陛下的時候,慷慨激昂地說願意長守邊疆,御羌狄於國門之外!”
固安公主在天亮之後平安回到了玉真觀,赤畢也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至於昨夜那一場突發事故,卻還正在不斷髮酵。那本就是一場試探的戲碼,武侯們把人押走後就把這些倒黴鬼一個個都放了,可誰曾想李光弼本就是嚴謹細緻到極點的人,竟是親自去了京兆府廨探問,得知根本沒有這樣一批鬧事之徒被送到這裡,他頓時大怒,折返回羣賢坊後便向那些武侯興師問罪,一番義正詞嚴地擺事實講道理後,竟是又驚動了金吾衛。
到最後,羣賢坊那些武侯可算是倒大黴了,受到申斥乃至於降職的不在少數。
當消息輾轉傳到李林甫耳中時,他登時沒好氣地沉下了臉,但轉瞬間又露出了若無其事的表情。
“不過都是些小角色,無需介懷,那李光弼不過一降胡之子,不必理他!”
以李林甫如今的地位,即便李楷洛還在世,他也可以不放在眼裡,更何況如今一個尚未釋褐的李光弼?於是,他這一句話就把這麼一件事給丟到了一邊,隨即方纔沉聲吩咐道:“周子諒那的火候差不多了,這把火也該燒起來,讓人看看天子之心究竟是向着誰!”
就在天子處置朔方三將之後不多久,幽州張守珪傳來了大破契丹的捷報,而不數日之內,河西竟也傳來了大破吐蕃的捷報。儘管大唐和吐蕃和議之後,河隴已經太平了好些年,可小勃律始終是梗在李隆基心頭的一根刺,在他看來,吐蕃不顧小勃律乃是大唐屬國悍然攻取,無疑不尊重他這個大唐天子,因而先頭河西節度使崔希逸麾下一員屬官進京面聖時獻上了破吐蕃之計,他立刻動心派了內侍前往河西。果然,一場勝仗如期而至,讓他揚眉吐氣。
至於這一場仗是大唐先攻,他根本就不在乎。橫豎是吐蕃先行毀約,難道還不許大唐出兵震懾?
兩場大捷也讓李林甫瞅中了機會,只要各地邊關大捷不斷,天子對杜士儀的關注度自然而然就會逐漸降低。因此,他一掃從前張九齡在任時對邊將軍功的抑制,無論張守珪還是崔希逸,他都對他們讚譽備至,對封賞亦是大方,一時間,李隆基自然更加認爲李林甫身爲宰相卻虛懷若谷。不但如此,如今貴幸一時的御史大夫李適之等人,李林甫全都曲意交往,更讓李隆基覺得李林甫雅量寬宏。
就在朝中上下看似一團和氣的時候,李適之卻突然在天子面前捅出了一件事。他直奏監察御史周子諒拜訪自己時,言說宰相牛仙客不稱職,這下子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早在李隆基任用牛仙客之初,諸如小吏出身的牛仙客不稱職的論調就不絕於耳,如今牛仙客上任已經快一年了,卻仍有人在背後這樣指摘,李隆基自是爲之大怒。他也不令旁人去審,親自升興慶殿,令五品以上文武全數到場,招來周子諒當面詰問。
可憐周子諒哪曾料到自己本打算請李適之打頭炮,卻被人反手賣了,站在大殿上只覺得孤立無援,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哪還有平日的倜儻風流。一時間,他本能地去看最前端的方向,卻發現今日張九齡因告病並未到場,他沒有時間去想張九齡是真的病了,還是不想管他的事,一想到張九齡這一兩年對他已經有些疏遠,他爲了博得舊主歡心,這纔不遺餘力地拉下牛仙客,打算讓張九齡重回相位,他頓時悔得腸子都青了。
因而,在李隆基再次喝問之後,打了個激靈的周子諒終於回過神來,竟是把心一橫張口說道:“陛下,牛仙客非宰相才,此事在推背圖之中也早就有證!”
推背圖三字一出口,原本偶爾還有嗡嗡竊竊私語的大殿上登時鴉雀無聲。一直緊皺眉頭,打算適時開口說句公道話的裴耀卿,也立刻閉上了嘴,眼角餘光看周子諒時,卻幾乎如同看一個死人。
自從隋文帝正式禁絕讖緯之後,什麼圖讖,什麼緯書,就全都成了君王最禁忌的詞。儘管世間有傳言說,太宗在世時,曾經令太史令李淳風推大唐國運,相士袁天罡也有參與,於是留下了推背圖六十卷,而後各種神異流言頻出,尤其武后君臨天下期間更是有人驚呼應了此預言。可每一位皇帝全都不承認有這樣東西存在,就連大臣們固然有珍藏推背圖副本的,也全都秘而不宣。現如今周子諒竟然據此爲證,想要把牛仙客拉下馬,簡直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