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華清宮。
芙蓉樓愈發名副其實了。
夏日漸長,長安芙蓉園裡頭的芙蓉花,次第盛放。
武后也不知爲何,動了閒情逸致,令內侍採集了大批的芙蓉花。
只分成了兩部分,大部分在自己起居的芙蓉樓到處插花擺放,小部分則是賜給了權策。
連日以來,武后練習那瑜伽,越來越勤勉,每日正午之後,黃昏之前,各要練上半個時辰,香汗淋漓。
她的服飾,漸漸千篇一律,無論是常服、袞服還是便服,都是金色的,上頭也不再繡龍,而是繡鳳,腰肢處也束得越來越緊,薄紗片片,勾勒起伏身段,上身波濤潛藏處,露得越來越多,粉膩一片,瓷白耀眼。
她處理朝政的時間,越來越少,彈琴寫字,越來越多。
甚至偶爾心血來潮,竟要前往御膳房親自洗手做一羹湯。
嚇得內侍省上下魂飛魄散,兩個大太監跪地哭求,纔算是打消了她的念頭。
“叮叮咚咚……”
芙蓉樓中,琴聲悠揚。
上官婉兒在內侍奉,闔目傾聽,面上永恆不變的笑容,顯得甜絲絲的,很是應景。
但她的心頭,卻從未停止思索。
這曲調聞所未聞,從未見諸曲譜之上。
武后起初彈琴的時候,並不順暢,一邊彈,還要一邊哼哼,似有追憶回想之色,到得後頭,才流暢起來,一氣呵成。
此曲無煌煌正韻的端方肅穆,但卻有幾分宮廷樂曲的富貴大氣,多了些婉約纏綿,還有些悲情,她彷彿能看到金玉枷鎖之中的情天恨海。
她心中漸漸有了七八分把握,這個曲子,包括武后的一系列轉變,定是與權策在宮中留宿的那一夜脫不得干係。
說來也是可嘆,從鳳袍穿上龍袍,多少屍山血海,人頭滾滾,但脫下龍袍,穿上鳳袍,卻只需要一夜的功夫。
武后一邊輕聲哼哼,一邊彈琴,一曲既畢,面上柔情萬種,頗多回味。
轉過身,見到上官婉兒甜甜的笑意,不由失笑,語帶嗔怪,“婉兒,你笑成這副模樣,朕這曲子,像是歡喜的麼?”
“回陛下,臣妾之所以歡喜,並非爲曲子,而是爲陛下”上官婉兒笑容更深,款步上前來,俯身下去,稍顯豐腴的手指在琴絃上一撥,發出清亮樂音。
“曲子有情含悲,臣妾並未在意,畢竟世間曲譜千百萬,總是旁人故事,可感悟,而不必沉溺,臣妾細品陛下彈奏之心,珍而重之,心滿意足,因此,合該歡喜”
“哈哈哈”武后爽朗大笑,心情更是美妙,屈指點了點上官婉兒吹彈可破的臉頰,“你呀,生就這玲瓏心腸,伶牙俐齒,朕說不過你”
“只是,有些故事,你不曉得,也不懂,纔不會沉溺”
武后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翩然離去。
寬袍大袖紛紛揚揚,香風拂過,上官婉兒眼中得意無比。
她方纔有逢迎吹捧之意,也有試探之心,所謂的旁人故事,所謂的心滿意足,都得到了印證,那就是武后和權策的故事,七八分的把握,變成了十二分。
“郎君,好本事呢”
每每想到權策,她的腦中便充滿了雄壯的樂曲。
有個豪邁的聲音在嘶唱,“每次聽到你,總是大風起……”
靜靜品味了一會兒,上官婉兒神色才恢復正常,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這回,郎君又寫了什麼俗曲,改日定要央他唱來聽聽”
“陛下,徐慧娘子求見”
外間傳來通傳聲音。
“讓她進來吧”武后在桌案邊,手持一支狼毫,在紙面上龍飛鳳舞。
“哎呀……”上官婉兒叫了一聲,攔住了那宮女,自然地道,“陛下,瞧着時辰,臣妾也該去給您安排午膳了,順道將徐娘子請進來吧”
武后點了點頭,沒有作聲,繼續揮毫潑墨。
上官婉兒和徐慧兩個貼身女官,王不見王,已經約定俗成。
與徐慧生硬的告退相比,上官婉兒總能轉圜得很絲滑,令大家都不尷尬。
“陛下,權相爺近來處置政務,一如往常,因尚書省部寺執行不力的緣故,下令處置了一批緋袍官,流放十二人,貶官九人,革退三人,左司郎中李昌鶴也受到牽連,捱了申飭……前日,在義陽公主府召見了一些權貴子弟,狄道郡公當堂直抒胸臆,言明曾胸無大志,卻因家世之故,不得不奮起圖強,頗以爲苦,引來衆人齊齊訴苦,權相爺中道離席……”
“……蘭陵蕭氏的族人,多番前往義陽公主府,有個老婦,鬧騰得頗不像樣,盜走了渭水郡主的玩偶,義陽公主氣怒交加,以至於病倒,權相爺侍奉湯藥,徹夜不眠,本欲有所動作,卻爲義陽公主所阻,終究不了了之……”
武后原本溫和聽着,到這裡,手頓了一頓,在宣紙上留下一團漆黑的墨點。
“哼”武后冷冷一哼,將宣紙團成一團,擲落在地。
“權策迂腐,丈夫行事,奈何困於婦人之仁?”
徐慧眼睛飛快在那團紙上掃過,眉頭微微一跳。
“輪迴裡錯過,淚眼中斑駁”
有些字,很熟悉,這段時日,武后都在寫這篇字,不平不仄,半文半白,長短沒有格律,有何寓意?
“你,安排下去,看看麟臺少監蕭敬的行跡,朕,果真不喜歡這個姓氏”
武后聲音很輕,但很冷。
“是,陛下,奴婢這便去安排”徐慧忙即領命。
“等等,日後,內衛刺探權策行蹤,務求周密穩妥,消息缺漏些無妨,只切記不可讓權策身邊人察覺,若是有差池……”
武后眸光將徐慧罩定,“朕,不會護你”
饒是徐慧生性有些嬌憨,又沒有什麼野心,聽到此處,也是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安心,奴婢定會小心謹慎,絕不出紕漏”
“嗯,別忘了多關注一下興慶宮,退下吧”武后揚了揚手,轉身把玩起了木頭算盤,眼皮子都不擡了。
徐慧緩步倒退,來到殿外。
她的安全感愈發稀薄,武后的異樣正好也算是情報,與權策方面聯繫,正當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