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校場。
此地站滿了羽林衛將士,鎧甲鮮明,纖塵不染,手中刀劍簇新,閃着寒光,一萬餘人挺拔如鬆,戳在校場上,頗爲威武壯觀。
權策在他們中間漫步走過,身上的白色錦衣已經髒污一片,有暗紅的血跡,有灰黃的泥土污漬,也有黑色的火燒痕跡,行走在羽林衛鮮亮的人羣中,頗有些刺眼。
權策走到前方正中,席地坐下,招了招手,旁邊侍立的羽林將軍也是熟人,曾在權策手下擔當羽林郎將,正是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
“令都尉以上軍將過來”
野呼利也不用屬下,親自在校場奔跑傳令,不片刻,都尉、郎將、中郎將,便繞着他圍成一圈兒,約莫有二十餘人。
“你們,是軍人”權策坐着沒起來,昨日在冰涼的山洞裡趴了太久,身體都僵直了,疲憊得緊,“可知道世人如何說你們的?”
“繡花枕頭”有個郎將粗聲粗氣地接茬,衆人齊齊羞慚。
“那麼,我能信任你們麼?”權策又問。
“權郎君,您也是羽林裡出去的,都是血性男兒,誰願站樁子受辱?前方同袍衝殺酣戰,咱們只能在後方站着看,連,連城牆頭都不讓咱們上,這算什麼?算什麼?”野呼利按住身旁衆人,撕心裂肺大吼,聲震四野。
鏗鏘一聲,野呼利雙膝跪地,“權郎君,要是有什麼差事交代下來,您儘管吩咐,羽林豁出去丟一萬條命在這裡,也要讓他們看看,咱羽林兒郎,都是帶種的漢子”
他一帶頭,衆多將官一同跪地,戳着樁子的羽林士卒,有的聽清了,有的沒聽清,零零散散跟着跪下。
權策扶着膝蓋,從地上站起來,用最大的音量大吼,中氣不足,扯着嗓子,身子佝僂,“我會將差事交給你們,但不是因爲信任你們,是因爲我,沒有兵了”
“我的兵,都死得差不多了”
這話尖酸至極,刺得人透心涼,衆將士齊齊擡頭,卻看到權策鐵青着臉,眼圈通紅,胳膊顫巍巍的,指着遠方的戰場,狼狽又悲切。
再多的怨氣,也都鬱結在半空中,似乎要生生將人憋悶死。
馬鬃山,是個海拔不高的山,高低起伏連綿十餘里,形似馬鬃,故名。
吐蕃軍隊大營依馬鬃山而建,兩側一面是河,河水已結冰,一面是荒漠,人跡罕至。
因爲紮營地點十分安全,勃論贊刃的防禦安排較爲鬆懈,防禦重點放在了背面的矮山上,河邊上也安排了大隊人馬巡弋,唯獨荒漠這邊只有兩個象徵性的崗哨,畢竟繞過荒漠橫穿襲擊,那至少要十來天的功夫,抵達的時候,怕已經又凍又餓,沒幾分戰鬥力了,兵家所不取。
他不會想到,權策抵達西州城的第一天,就將趙與歡的三千敢死tuán pài了出去,目的就是爲了給他一個驚喜,王孝傑都知道吐蕃纔是真正的黑手敵人,權策又如何不知,無暇力戰,那就只好用些非常手段,給他們一個難忘的教訓。
夜裡,兩個崗哨慢悠悠踱步值守,吹風吃沙子,寂寥得很,不遠處,趙與歡率領十人先遣隊,躲在一個沙丘後頭,十個人一同舉起手臂,二十記袖箭破空而來,崗哨嗝都沒來得及打,直挺挺栽倒。
“老三,你的袖箭脫靶了,回去關禁閉”趙與歡留下標記指示後隊,摸到崗哨旁邊檢查一番,順嘴小聲吐槽手下的準頭,貓着腰快速衝到營寨邊上貼邊站住。
老三登時苦了臉,緊了緊背上的方形包袱,“老大,咱們給哪邊兒送禮物?”
營寨井然有序,中間的大帳之外,兩側一分爲二,涇渭分明,細細打量,守夜的崗哨一邊是裹着黑頭紗的,另一邊沒有裹。
趙與歡咂摸了一下,帶着黑紗的,像是弔孝,不太吉利,用手指比劃了個手勢。
沒過多久,沙丘後傳來鳴沙聲,這是第二隊抵達的信號,第二隊有千人,他們後面不遠處,第三隊兩千人向大營正面方向迂迴。
趙與歡手一揮,十人小隊立刻散開,兩兩之間間隔一里地,幾乎覆蓋完吐蕃大營的一側。
“呼呼……”二十多個抹了猛火油的火把劃破夜空,扔向了裹着黑紗的的營帳裡。
火把準確落在軍帳頂上,落地即燃,風助火勢,成席捲之勢,火舌吞天。
“啊呀呀……”睡夢中的吐蕃士兵變成一個個火人,慘叫着四處翻滾奔跑,人到哪裡,火就燒到哪裡。
“殺了他們”厲聲呵斥的聲音傳來,勃論贊刃親自揮刀,砍死幾個火人,指揮倉皇聚齊的軍隊,“挖沙子滅火,嚴密警戒,防範敵襲”
全軍上下忙碌好半晌,纔將火勢壓制下去,勃論贊刃率領親衛巡弋營寨。
“啾……”大營正門口傳來尖銳的唿哨聲,嗖嗖嗖,利箭破空,人影攢動,黑壓壓地似乎有大隊兵馬猛攻過來。
“聚兵,迎戰”勃論贊刃高高舉起大刀,翻身上馬,當先殺出。
營寨外牆的黑暗處,趙與歡放下了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方纔勃論贊刃的馬靴已經踩到了他頭頂上,大手一揮,“速度,第三隊支撐不了多久,快”
第一隊和第二隊一千餘人分散開來,兩人一組,一人掩護,一人行動,翻越到沒有裹黑紗的營帳,將背上的zhà yào包扔到帳篷的角落,長長的引線牽出很遠。
完成之後,重新回到營寨四邊的陰影裡,匍匐在地上,靜等倦鳥歸巢。
“呸,大周軍隊沒卵子的”勃論贊刃罵罵咧咧引兵回返,一接戰,敵人就後撤,一勒兵,敵人又上來勾搭,如此再三折騰,一股腦兒追出去二十餘里,好生請他們嚐了嚐箭如雨下的滋味,纔算撕下這塊狗皮膏藥來。
軍將們安頓好了防禦崗哨,吆喝了兩句警醒些,各自散去回營,趙與歡掐着時間,盤算着等他們睡安穩了,再牽動引線,多一些逃生之機。
半個時辰過去,趙與歡舉起手,正要下令,突地接連傳來淒厲的慘叫,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隱蔽”趙與歡立刻放下手,躲進一個沙坑裡,片刻後,大營四下裡傳來召集兵馬的聲音,趙與歡臉色難看,要是兵馬離了帳篷,再回來不曉得要多久,看了看露出一絲曙光的天色,再不下手,怕就來不及了,吹了個口哨,率先扯動引線。
“轟轟轟……”巨響聲在一排排營房接連傳出,聲如雷震,營房中睡眼惺忪爬起牀的吐蕃士兵,還沒穿好衣服,便被送上了半空。
“撤……”趙與歡率隊撒開腳丫子,重新向着荒漠中跑去,吐蕃兵馬已經有了警覺,無法按照原計劃撤退,只能再從荒漠裡走一遭。
“孃的,要是讓老子知道誰在打草驚蛇,非騸了他不可,呸”
趙與歡吐出灌滿了嘴的沙子,摸了摸行囊,乾糧和水都不多了,回程的路,只會比來的時候更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