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貫之死了。
死得誰都無話可說,卻又都心裡有數。
來俊臣藉口有人密告韋貫之謀反,請旨將韋貫之自秋官衙門大牢轉移至御史臺制獄,這是當初宋璟用過的招數,依樣畫葫蘆。
秋官尚書狄仁傑拖延了兩三日,同意移交。
韋貫之到御史臺制獄,並未受刑,飲食也未收到苛待,本打算關上十天半月,風頭過去,再不痛不癢結案。
可惜,他等不及,兩天後便得了怪病,胸骨軟化,寸寸斷裂凹陷,劇痛了三天而死。
這個死狀與被他飛馬撞死的平民一模一樣,坊間盛傳冤魂索命,制獄上下人心惶惶,請了高僧做了好大一場水陸道場,祛邪免災。
明眼人自是知道,索命的不是冤魂,是活人。
來俊臣硬生生吃下黃連,不僅被滿朝上下奚落嘲諷,還遭了武承嗣嚴詞訓斥,落得個裡外不是人,憂心自己地位不保,便將滿腔怨氣發泄到銅匱告密書信上,只要是被首告的,無差別抓捕,制獄人滿爲患,同時,加倍用心辦理策問取士事宜,動用御史臺yín wēi,勒逼地方官員,山野地方的舉人士子,甚至教書先生,但凡識文斷字的,無不遭到騷擾,逼迫進京參與策問,出現了文化人爭相避入山林逃考的奇景,策問舉子活生生被他弄成了搜捕舉子。
天授三年四月初一,有天狗食日,白晝如夜,朝野惶惶然,議論四起,各道各州都有民心不穩的奏報傳來,不少人以天象異常爲藉口私下串聯,圖謀不軌。
武承嗣等人蠢蠢欲動,欲藉此大做文章,提議檢討朝政得失,革退不忠不敬之臣。
奏疏上呈,武后留中不發。
眼看又是一場血雨腥風即將拉開帷幕,欽天少監塗祁佑上奏疏譬解星象,言稱此次天象示警與民心民生無礙,乃是因刑獄有冤,有德者不在位所致,請陛下頒行大赦,檢拔忠孝之士,填補朝中要衝空缺,以應天象。
武后欣然准奏,下制令大赦天下,謀反大逆之外的囚犯全數無罪釋放,以豆盧欽望爲天官尚書,以長安留守武攸宜爲地官尚書,升將作大匠武攸緒爲春官尚書,升欽天少監塗祁佑爲欽天監令,轉地官侍郎杜審言爲將作大匠。
武后早已成竹在胸,一番運籌,將高層官缺填實,中下層官員自有天官衙門擬定,各方勢力上下其手,各展神通,權策也不能免俗,在豆盧欽望和豆盧從昶父子倆面前說了些話,天授元年的進士們都有不少進境,流放的,貶官的,沉淪未久,轉眼便又殺將回來,佔了神都的不少好坑位,太常博士藺谷最爲令人矚目,連升兩級,破格升任國子監司業,原國子監司業崔融,升任太常少卿。
明面上的操作到此爲止,敷衍過了天狗吞日的場面,私底下授意地官衙門傳令地方,鐲免各道錢糧賦稅,借豆盧欽望簽押通過右玉鈐衛將佐任免的奏疏,下令右玉鈐衛募兵地界,擴大到民生最艱難的山南道、河北道,藉以緩解民怨。
奇正結合,化解了執政危機,武后下詔改元如意,率皇族親貴,出巡永昌縣,拜謁洛水之神。
權策騎着玉逍遙,隨行在太平公主車馬旁,四顧青蔥,心曠神怡,突地車裡有些聲音傳來,很是煞風景。
權策苦笑,扯了扯馬繮,向旁邊避讓一些,另一邊的香奴,與他做了同樣的動作。
一個小太監策馬來到太平公主府隊列中,“見過權郎君,陛下有旨,請權郎君驂乘”
“臣遵旨”權策領命,隔着馬車向香奴招呼道,“勞煩香奴姐姐轉告姨母,權策奉旨陛見去了”
“權郎君且去,奴婢會向殿下稟報”香奴躬身爲禮。
權策腳跟一磕馬腹,跟着那小太監向隊伍正中央去。
他不曉得,他離開後,身後的歡聲浪語也戛然而止。
香奴擺手喚人上車伺候,臉上陰霾愈發濃厚。
權策來到靠近武后鑾輿的地方,竟然聽到了爭吵聲。
領軍護駕的金吾將軍武懿宗在皇親勳貴隊伍中巡弋,見到剛剛出宮開府的楚王李隆基儀從侍衛森嚴齊整,衣甲鮮明,排列壯闊,甚是煊赫威風,不僅將同列的武延基等武家小輩壓了下去,甚至比起武承嗣、武三思也不遑多讓。
“爾等且住”武懿宗正在心氣不順的時候,見到眼前情形,頓時發作,厲聲喝止,“御駕之前,大肆鋪張,趾高氣揚,喧賓奪主,毫無敬畏恭順之心,這是誰家規矩?”
衆人唯唯諾諾,不敢言聲。
後方車駕裡的李隆基掀開帷幕出來,小小的一個,氣場卻不小,反脣相譏,“這是我家奴僕,辦我家差事,與金吾有何干系?金吾不過一四品官,竟敢在一品親王駕前撒野,你的敬畏恭順之心又在何處?”
武懿宗爲之張口結舌,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權策冷眼旁觀,這李隆基八歲年紀,好奢侈大場面的本性便暴露了出來,武懿宗雖有找茬之嫌,但李隆基初開府建牙,便鋒芒畢露,殊爲不智。
李隆基也看到了權策,高高揚起頭,似是等着權策前去拜見。
權策微微一笑,扯了扯馬繮繩,自顧自離去,武懿宗說得沒錯,或許在宮中憋屈太久,出外開府讓他忘乎所以,真的沒了敬畏之心。
李隆基的臉色漲成了豬肝色。
武后的紫金鑾輿前,權策見着了上官婉兒和謝瑤環。
“大郎,今日卻是精神”上官婉兒滿面春風,笑語盈盈,“可見男人家便是要多在外頭奔走,才能提起精氣神,總侷促在內,不見風雪,反倒要打蔫兒”
“待詔過獎了”權策擺擺手,“男人家纔沒那許多講究,今日早間的杏仁餳粥合了口味,還有醃製的冬莧菜佐餐,用得爽利了,便氣色好些”
“咯咯咯”故作粗鄙的一席話,逗得上官婉兒和謝瑤環笑彎了腰,上官婉兒轉身去通傳,謝瑤環看了一眼權策的腰帶,抿了抿嘴,眉目間都是柔柔的笑意。
權策腰間的麂皮腰帶上,有一個翠綠的玉帶扣,那日太平公主府夜宴,謝瑤環送與他的生辰禮物,芙蕖親手爲他嵌上去的,綠汪汪的,很是奪目。
駐足片刻,武后宣召,權策登上了鑾輿。
“做的不錯,手腳算得乾淨”武后賜座,親手調了一杯奶羹,遞到權策手中,“太平是朕獨女,朕不欲見她過得憋屈,她平日疼你,你可從旁設法襄助一二”
“臣遵旨”權策驚疑不定,從旁襄助?
“有人說朕喜怒不定,其實,但凡人有才學,有本事,朕是可以寵信到底的”武后笑着坐到他身旁,輕撫他的後背,柔聲道,“你兩樣都有,朕又看到了你的分寸和眼光,儘管放手施爲便是,莫要以出身爲念,朕胸懷天下,宮闈中那點齷齪,早不在心中”
“臣叩謝陛下隆恩”權策腦海裡閃過兩個字,養蠱,在武后劃定的圈子裡,儘可以廝殺亂鬥,得勝者便得寵,落敗者,便萬事休提,真真是再實用不過的御下之術,武后的自信和氣魄令人無法直視,隱含着的血腥和殘酷,更令人不寒而慄。
“莫要拘謹,你的琴藝進境如何?朕今日有暇,可指點你一二”
琴聲叮咚響起,武后輕言慢語指點,鑾輿之內其樂融融,權策的心卻愈發繃緊。
難得,自己也成了一隻武后看上眼的蠱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