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休璟還是太天真了。
他的奏疏根本就沒有機會遞上去。
清晨時分,宮傳出詔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昨夜之事蓋棺論定。
“……神都不靖,盜匪橫行,以致皇家嫡裔血親慘遭不幸,遭困在外……幸有夏官衙門巡夜官兵前往營救,未曾鑄成大錯……夏官侍郎唐休璟,救駕有功,升任嶺南道觀察使,封鞏昌侯,聽旨之時,即行出京,不得遷延……”
“……樑王武三思荒唐無形,大失體統,博戲朝政在先,無故夜遊在後,乃爲賊人所趁,驚擾神都,着令黜退相位,閉門思過……”
“……洛陽府尹韋汛,治理都畿之地不利,即行罷黜,下御史臺獄鞫問……洛陽府尹一職,由冬官侍郎蕭至忠暫攝”
旨意之外,宮另有消息不脛而走,太子妃韋氏也受到了禁足的處分。
唐休璟懷揣着筆筆如刀的奏疏,才邁步出府門,便被宮內侍挾持,宣達了旨意,徑直帶出神都長夏門,令他即刻趕赴嶺南赴任。
“唐公且慢行”後頭傳來呼喊聲。
傳旨的內侍眉毛一擰,纔要出聲呵斥,看清了來人,又偃旗息鼓,堆起爲難的苦笑,打躬作揖,“狄相爺,還請長話短說,耽擱不起”
“本相自有分寸”狄仁傑擺擺手,翻身下馬,上前拉住唐休璟的手,將他拉到路邊的垂柳樹旁。
“唐公,遍數朝,同僚上百千,知己無二三,唐公便是其之一”狄仁傑語氣沉重,“你且告訴老夫,是誰算計了你,我須不會輕饒了他”
唐休璟搖搖頭,悽然而笑,“狄相,無人算計我,就算有算計,用的也是陽謀,一切都攤開在我面前,昨夜之事,都是我自己的決斷”
唐休璟將袁恕己旁敲側擊遊說,以名教大義誘導,以及自己昨夜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爲一一據實道來。
狄仁傑聽得心驚肉跳,本能地覺得這是個極大的局,有這份本事的幕後之人,屈指算來,不過寥寥數人,卻都不是他能抗衡的,無奈嘆息道,“如此說來,那袁恕己也不過是一牽線木偶罷了……只是,可惜了唐公,朝妖氛橫行,正氣頹敗,正需唐公這等君子坐鎮……”
“無妨,由邊塞入朝,我也是一腔冷風熱血,神都一遊,萬念俱灰,有的人能做實事,卻不得不逞機心以自保,夾縫求生,狼狽不堪,有的人專長耍弄手段,不識大體,不顧蒼生,卻總能攪動朝局,還有的人,恃寵生嬌,窺伺內帷,竊權弄勢……”
“還有些人,徒然佔着血脈法統,卻,卻一無是處”
“我去嶺南,天高地遠,也得個眼不見爲淨”
狄仁傑在朝浸淫有年,自是不難聽出唐休璟意有所指,長長嘆息一聲,卻是無言。
唐休璟轉過臉,索性放開了說,“不管背後有多少重陰謀,直接出手的,是袁恕己,也就是相王,我雖追隨大義,甘願做了馬前卒,但相王對兄嫂出手,又何嘗不是陰毒可恨?”
“再加上,東宮大權旁落,行事荒誕不經,屢屢做出親痛仇快之舉,眼下,更是,更是連那等齷齪下作之事都做了出來,高宗皇帝兩條嫡系血脈,竟是墮落如斯,夫復何言?”
“唐公,且請慎言”狄仁傑閉上眼睛,打斷了唐休璟,平心論,東宮的作爲,也將他傷得千瘡百孔,但用唐休璟方纔的話說,血脈,法統,有這兩樣在,他遲遲過不得心裡的那道坎兒。
“君君臣臣,自古皆然,你可莫要迷了心”
唐休璟連連搖頭,“狄相,我沒有迷了心,我很清醒,昨夜,我親手逼出了太子妃,已然心志如磐石……”
狄仁傑目流出詢問之意。
“我這封奏疏,有勞狄相,轉交與權右相”唐休璟將註定無法面世的黃封彈劾奏疏拿出來,送到狄仁傑面前。
狄仁傑聽出了唐休璟的弦外之音,“唐公,休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失足,爲的是蒼生黎民,爲的是天朝國運,問心無愧”唐休璟神情嚴厲起來,“狄相,恕我直言,神器更迭,可無血脈蠹蟲,卻不可無權右相,有權右相在,則神器在誰手,都無關緊要,若無權右相在,則這天朝神器,又能存續多久?”
狄仁傑靜默無言。
唐休璟步步緊逼,額頭幾乎觸到了狄仁傑臉上,“狄相,你是在等又一次牝雞司鳴?在等同室操戈?還是在等天朝法統在牀幃之易主?”
狄仁傑無言以對,更無力反駁,唐休璟說的幾個前景,幾乎都可以預見。
他伸出手,將唐休璟的奏疏接過,揣在袖,聲音沙啞,“山高水長,珍重”
唐休璟呵呵一笑,大步流星,翻身上馬,轉頭衝着長夏門樓冷哼一聲,馬鞭狠抽,揚塵而去。
狄仁傑深吸一口氣,信馬由繮,腦將這一連串事件覆盤,猛地轉念一想,悚然大驚。
若是唐休璟事後的反應也在算計,那麼,幕後黑手,幾乎呼之欲出。
權策。
狄仁傑狠狠甩了甩頭,苦笑道,“心機之深,無可匹敵,罷了,若再不改弦更張,怕是下一輪謀算,便輪到我了”
他實也沒有堅持的心勁了。
谷水,碧血塢。
權策在親手喂芙蕖喝湯。
武崇敏快步進門來,先向芙蕖告了罪,直言道,“大兄,崇敏有一事相求”
權策將手的湯碗交給旁邊的侍女,饒有興致,“求?呵呵,說說看,是何等大事,值當得你說一個求字”
武崇敏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更咽道,“大兄爲崇敏的婚事陷身漩渦之,崇敏蒙大兄恩情已然太多,言語太輕,總在日後,能以誠心熱血相報,然而,有一事,崇敏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權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武崇敏膝行向前,仰面看着他,“在此風波始終,吐蕃使團作壁上觀,崇敏想要知道,沒廬氏貴女究竟作何反應?”
權策深深看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好,大兄這便安排,你的婚事,已有一次不順,只盼着沒廬氏貴女能與你心心相印,莫要再橫生波折”
“大兄說的是,但若是不如意,也無妨的,大丈夫何患無妻”武崇敏豪邁得緊,涎着臉討好芙蕖,“若是不行,便請芙蕖嫂嫂引介,尋個與嫂嫂一樣性情的,也好省心”
“咯咯咯”芙蕖大腹便便,掩脣嬌笑。
權策瞪了他一眼,“休得胡言亂語,我這裡有個差事要你去辦”
武崇敏噌地竄了起來,眼睛瞪得銅鈴大小。
有芙蕖在,權策說得委婉,“新任太常少卿劉緹,做了不少孽事,你設法料理一下”
武崇敏拱手應下,一陣風衝了出去。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