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縣,熙熙攘攘的街面上,行人仍舊不少,但都是行色匆匆。
臨街店面,鮮有客人留駐光顧,營生日漸蕭條。
謝瑤環所在的客棧裡,原本人來人往,客房常常不夠住,眼下離去的客人越來越多,入住的越來越少,除了謝瑤環和她的手下人,住客零零星星。
“掌櫃的,客棧沒客人,也沒有活計,俺們不好白吃白喝,先回鄉下去,往後,要是掌櫃的用得着俺們,俺們再回來”客棧的跑堂和雜役都揹着個粗布包裹,向客棧掌櫃辭行。
“哼哼,行,走吧,走了好,給我省錢糧,也逃個生路”掌櫃的臉色很精彩,似是有些憤恨,又有些無所謂的釋然,背過身子,不看他們。
跑堂和雜役兩人面紅耳赤,在這客棧幫工,他們可是受了掌櫃的不少恩惠,這般大難臨頭各自飛,委實有些不厚道。
“掌櫃的,要不,您也跟我們到鄉下去避避,城裡人多,有那勞什子瘟疫,鄉下一戶人家就是一座山,沒有恁多鬼祟物事,安穩得多了……您老舍不得這產業,待這風頭過了,再重頭收拾便是,總要先有命在,纔好說錢帛財產”
老掌櫃擡起頭了,嘿嘿笑了兩聲,“還算有幾分良心,走你們的,我歲數大了,懶得動彈,閻王爺真要拘我,去哪兒也跑不掉,這裡可不只是財產,是世世代代的情分,哪裡能說割捨就割捨”
“再者說了,打雷不少,你們瞧見哪裡下雨了,整天瘟疫瘟疫的,我呸,指不定就是哪家混賬玩意兒眼紅咱們新安縣營生好做,生生造出來的謠言,下賤路數,我纔不怕”
“就是,你們走你們的,我跟掌櫃的就在這兒守着,我還就不信了,咱新安縣城,天子腳下,宰相封地,自有諸天神佛庇佑,哪兒會有什麼瘟疫?也就你們這些鄉下人膽小怕事”
客棧的賬房癟着嘴不以爲然,話語中充滿了酸氣,他是縣城本地的酸丁書生,土生土長,手無縛雞之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沒有地方可去。
跑堂和雜役向來是不與這酸賬房鬥嘴的,聞言乾笑了兩聲,大踏步出門離去,匯入街面上人心惶惶的隊列中。
投身其中,才見這些人的流向,有的與他們兩人一樣,朝着城門去,要離開這座縣城,更多的,則是拎着錢囊,分頭涌向城中的各處藥房,預備買些湯藥,防範瘟疫上身。
兩人離開客棧未久,經過一處藥房,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喧嚷推擠,爭先恐後。
“直娘賊的,這瘟疫到處傳,卻是這些黑心的大發了利市,莫不是就是他們放出的消息?”跑堂的眼見着金銀銅錢流入藥房,嘩啦啦作響,不由憤憤然開口,有些疑心,腦袋像是削尖了一般鑽進人叢中。
“休得瞎說,真真假假的,管他誰傳的,咱們都是上有老孃下有子女,先將小命保住了再說”雜役卻是鐵了心要離開,一把扯住要進門去圍觀的跑堂,將他從人堆裡拽了出來。
“你拉我作甚,讓俺瞧瞧,俺還沒見過這麼多銀錢呢……”跑堂掙扎了幾下,兀自伸長了脖子往裡頭看。
“呵呵……呵呵呵……噗……”
人羣裡,先是傳來兩聲濃稠的喘息聲,人聲嘈雜,無人注意到,直到一口黑血噴出,一箇中年漢子拍倒在地。
“啊呀……”
人羣大譁,紛紛四散,將那中年漢子顯露了出來,面色蠟黃,脖頸處有一排一排的透明水泡,鼓起來老高,嘴角處一邊噴出黑血,一邊流着白沫子,身子隔上一會兒便劇烈顫抖哆嗦,顯然是發了什麼怪病。
“醫生,快來給瞧瞧,這是什麼病症?”那漢子的家人連聲哀求,將錢囊裡的銀錢都倒了出來,撒了一地。
裡頭有個鶴髮童顏的老者,還有個藥童,手中拿着一杆小秤,模樣機靈,動作也很是麻利,聽到病患家屬的哭喊,當即便從櫃檯中繞了出去,要搭把手,幫着將病患攙扶過來。
“清風回來”老者沉聲一喝,制止了藥童。
老者隔着櫃檯,俯身探看了一番,眉頭跳了跳,恬淡自然的嘴臉維持不住,老臉煞白一片,慌不迭擺手,“快來人,將他們趕了出去,趕出去……”
“關門,關門,今兒個歇業”
藥童呆愣住了,沒反應過來,後院兒的粗使小廝和家丁卻聽得清楚,並肩上前,發力推搡,將藥房內的衆人轟了出去,關門閉戶,搭上槓頭。
“咚咚咚……醫生救人,救人吶”
外頭衆人拼命拍打,裡頭的人卻只是不應。
“收拾了細軟,速速離開這裡”老者倉促吩咐了,轉身便跑向後院,健步如飛,竟比那少年藥童跑得還快。
外頭,客棧跑堂目瞪口呆,艱難嚥下一口唾沫,失聲叫了出來,“瘟疫,這是瘟疫……”
這一聲淒厲叫喊,彷彿給四周按下了休止符,衆人呆愣了一瞬,潮水一般迅速退開,連同親眷在內,都離地面上吐着黑血白沫的中年漢子遠遠的。
“快跑,快跑”不知道是誰又喊了一聲,方纔摩肩擦踵的衆人,飛快作鳥獸散,逃了個無影無蹤。
雜役拖着跑堂,抓緊了肩頭上的包裹,混在人流中,撒開腳丫子狂奔。
一路上,卻是不順。
他們碰到了好幾樁發怪病的,都是脖頸起透明水泡,吐黑血白沫,將人熬成人幹一般。
謠言成真,擊穿了心防,官府將病患收押起來,張貼安民告示,卻是止不住人心惶惶,如同山川崩裂。
新安縣城的百姓,有門道的都在逃竄,沒有門道的也都嚴防死守,輕易不出門戶。
客棧的二樓,謝瑤環望着城中騷亂,面如寒霜,“這是何故?不是讓你只散佈謠言麼?”
她手下的中年人面色尷尬,“統領,屬下散佈謠言,起初作用微乎其微,後來突然成勢,以及眼前真有瘟疫傳播,都並非屬下作爲”
謝瑤環定了定神,腦中閃過一絲亮光,“是他?”
梅花內衛陷入苦鬥,她的耳目閉塞,並不知曉武后調動權策的親信,爲千金公主護衛,送去長安,這預示着權策進入了武后的關注視線之中,她提供的瘟疫藉口,並不能讓權策得到足夠空間,調兵遣將,弄出大動靜,誅滅奉宸府和武后豢養的爪牙。
“統領,可須出手干預,控制事態?”
“不必”謝瑤環脫口拒絕,她深知權策性情,並非嗜殺之人,若是有餘地,絕不會出此下策,想來局面已經比她想象的更加複雜,“令外間四部按部就班,不得擅自更改路線”
“爾等靜默下來,任局面如何演變,不得擅動”
謝瑤環能做的不多,但可以讓自己一方處於靜止狀態,不給權策的謀算添亂。
“統領,有商隊入城”一個年輕少女一陣風般踅了進來,急聲通報。
此時還有商隊入城?
謝瑤環立時換裝,下樓去街邊觀望。
一行商隊,馬車數十輛,車轍深深,隨行的護衛,足有數百人,都是精壯漢子。
爲首一人,是個白麪青年,端坐馬上,錦繡勁裝,面色沉鬱,一身正氣,而且有幾分靦腆,時不時用手背觸一觸鼻尖,顯得人畜無害。
他沒有佩戴那塊沒有字的烏木碑。
但謝瑤環直覺,他身上的氣息,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