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祭之禮,讓太平公主一攪和,變成了家長裡短,肅穆之氣大爲消減。
武后晉封權策爵位,又呆呆地出了神,讓他跪了好一會兒。
先前權策呵斥紫袍官,令宋之問和鄧懷玉跪拜求饒,很快他又被武后晾着跪拜。
兩者捱得太近,無法不令人聯想。
武后堂堂九五之尊,似是在用這小手段,與權策慪氣。
莊嚴大殿,染上了些許曖昧氣息。
想到這一點的人不少,但沒人敢於做什麼,甚至趕忙清空自己的腦殼,像做賊似的四處看看,生怕有人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上頭的三個人,可以說是兩個人,太平公主和權策是一體的。
那兩個人,是這世間最有權勢的一對男女。
其中一個,牝雞司晨,逆轉乾坤,刑賞天下,可謂空前絕後。
另一個,逆境求生,文兼武備,在血雨腥風的爭鬥漩渦中,殺出重圍,踩着白骨血淚,一步步攀升至朝堂最頂端,死忠擁躉遍佈朝野地方,實權大勢在握,可說無可匹敵。
這兩個人,休說只是些許曖昧,便是明發詔書,過了明路,權策大喇喇入住宮禁,怕是也無人敢於多言半句。
遙祭之後,便是獻俘。
神武道將士依次列隊,獻上吐蕃叛軍論欽陵部和邏些城大軍中將領的頭顱,普通士卒兵丁的首級,則陳列在長安南門啓夏門兩側,壘成了京觀,高聳入雲。
立節郡王薛崇簡出了大風頭,當先登場,將吐蕃賊酋論欽陵的頭顱獻於闕下。
內侍端着首級漆盤在大殿中繞行一週,傳示衆人,再出殿將首級安放在漢白玉石階之上。
後續不斷有神武道有功將士獻俘,依樣葫蘆,首級依次向下,漸漸排滿殿外九層階梯,並向殿前廣場延伸,排得密密麻麻。
獻俘頗爲耗費時辰,武后便與身邊的近臣和地位較高的藩邦使節交談。
“陛下,立節郡王少年英武,不愧人中龍鳳,臣妾家中也有孫輩,年紀與立節郡王相若,卻顢頇懵懂,寫字舞刀,都不堪入目,立節郡王卻能帶甲十萬,主戰一方,平靖邊疆,爲陛下解憂,真真羨煞旁人”
“天朝皇族,才俊佳人,成列成行,血統之貴,傳自於天,故而得天獨厚,果真不虛”
倭國女王鸕野贊良地位高崇,距離武后最近,開口感慨了幾句。
“呵呵,女王過譽了,可莫要誇他們,免得他們驕傲起來,小覷了天下英雄”
武后輕笑了兩聲,謙遜了幾句,她實也無法以此自矜,皇族當中,驚才絕豔,出類拔萃的,權策也好,太平公主府的四兄弟也罷,都不是嫡裔,而是旁支,嫡支當中,也只有李裹兒靠着傾城美貌,打遍這殿中四方貴女。
“陛下教養有方,臣妾不如”鸕野贊良卻有心繼續這個話題,“見了這立節郡王,臣妾便想起他的兄長衛國公,往日,倭國有罪,衛國公曾下降薄懲,亦是英武逼人”
“陛下膝下子孫,臣妾若有緣得一爲婿,即便以國相許,也是莫大福分”
這話一出,近處的衆人,不約而同靜了一靜。
太平公主有些慌亂,轉頭看向權策。
“女王殿下說笑了,列國自有道統,傳承自有次序,天朝向來是敬重的”權策開口,對鸕野贊良招女婿的話茬,置之不理,轉而發起了安民告示,“天朝懷仁,願與四方邦國同休共慼,共享盛世風華”
“但若有人倒行逆施,天怒人怨,驚擾陛下,亦必將引致天朝雷霆,絕無僥倖”
“噹啷……”
一聲清脆的聲響,一隻白玉瓷杯掉落在地,摔成碎片。
衆人紛紛側目注視,正是新羅國王金理恭。
他旁邊,吐蕃王后尼雅氏面色雖難看,神思不屬,但動作上,還尚且穩健着,勝他一籌。
“外臣失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金理恭臉色煞白,連聲請罪,走出班列,跪拜在地,他隨身的新羅國使團衆人,也紛紛隨之而出,跪了一地。
“臣羽林衛將軍駱務整,獻上靺鞨部叛逆,酋長大祚厲、世子大祚榮父子首級,陛下萬歲,大周萬歲”
駱務整壓軸出場。
“萬歲,萬歲”
薛崇簡率領神武道將士與駱務整等人列隊振臂,軍威凜凜,聲浪如山呼海嘯,氣勢迫人。
金理恭嚇破了膽子,一頭叩倒在地,索性一股腦兒將心頭懸了許久的糟心事吐出。
“陛下,外臣有下情稟奏……東宮有新羅婢,名爲崔弦,擅自策動寄居天朝的新羅人,爲太孫效力,外臣等人對此一無所知,絕無干預天朝事務之意,陛下明鑑,權相爺明鑑吶”
武后眼皮子掃了他一眼,沒有理會。
權策站起身來,來到殿中央,沉聲問道,“新羅王,你是不是天朝臣子?”
“回相爺,自然是的,自然是的”金理恭連忙擡頭應答,竟然已是滿臉淚水。
“既然都是天朝臣子,便與朝臣一般,支持何人,反對何人,都只是尋常事,陛下胸襟如海,不會在意”權策風輕雲淡,擺了擺寬袍。
這話聽着像是寬恕了他,實則是認定了新羅的站隊,將他們濘死在了太孫李重俊身上。
金理恭起初還沒有反應過來,他身後的臣僚拉着他的袖子提醒了兩句。
“相爺容稟吶”金理恭亡魂大冒,喊出來的聲音,淒厲尖銳,已經不似人聲,“新羅一心效忠陛下,效忠朝廷,絕無二心……”
“住口”權策厲聲呵斥。
金理恭連忙將嘴巴閉緊,噎得眼睛激凸,喉嚨中連連打嗝,身子一挺一挺的。
“有些事,本相無須教你,退下”權策拂袖轉身。
金理恭滿臉都是迷惘,還待懇求,身後那人又扯了扯他的衣袖,顯然領會了權策的意思。
既是不想站隊,那便消除影響,要麼改換門庭,要麼將釋出錯誤信號的代表人物除掉,這些道道,在任何一個國度,都不新鮮。
他們沒能想到這裡,只是礙於宗主和藩屬位分,崔弦又是太孫身邊人,不敢造次。
但權相爺既然暗示了,自然可以放開手腳。
座中的朝臣老神在在,對眼前一幕不以爲怪,尤其是武將序列,看得眉飛色舞。
其餘藩邦使節則是兔死狐悲,大氣不敢出,鸕野贊良尚好,尼雅氏臉上的憂懼之色,更深了一層。
新來參加大周朝賀的,波斯使節和大食使節,不通言語,旁邊有通譯在給他們解釋。
聽了殿裡殿外的連軸大戲,這大周的宰相,竟然將偌大藩國的國君,訓斥得像個孫子一般,這二位對大周的宗藩關係,有了更深層的瞭解。
不約而同站起身,行了跪拜禮,神情無比虔誠。
“尊敬的皇帝陛下,請接受來自萬里之外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