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統萬城。
陳應抵達統萬城的時候,已經是開元元年的十一月上旬了。
雪絮飛揚,寒氣砭膚。
河套地區,早已銀妝素裹,樹上掛滿了雪絮冰棱,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美不勝收。
得益於陳應的到來,在這個時空,煤炭得到大規模應用。事實上,不僅僅是大唐在用煤炭取暖,就連樑師都的統萬城也在用煤炭取暖。
沒有辦法,夏州本來就是中國礦源之都,這裡的煤炭、石油、天然氣、岩鹽等能源礦產資源富集一地,平均每平方公里地下蘊藏着六百二十二萬噸煤、一萬四千噸石油、一億立方米天然氣、一億四千萬噸岩鹽。資源組合配置好,國內外罕見。
事實上,早在武德二年的時候,陳應就想拿下夏州,消滅樑師都。
面對這麼一塊肥肉,沒有人不會動心。可是,當時只是一個靈州總管,在大唐朝廷中還排不上號。政治決策,論不到他,事實上在李淵當政時期,即使是李建成也無法左右李淵的意見。
當時,李淵爲了與東突厥製造一塊緩衝地帶,所以放着樑師都只是反擊不追,只要樑師都進犯,該揍就揍,但是絕對不能一棒子將樑師都打死。
畢竟,打狗還需要看主人。
可是,到了李建成執政時期,李建成已經與東突厥進行國戰,爭取一戰而滅其國,那麼這塊戰略緩衝之地,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無定臺地高原上。
四千餘名定遠軍、十六個折衝府的河東軍,共計三萬餘人馬,巍巍列陣,那龐大的軍陣連綿十數裡,火紅的盔纓,紫黑色的戰旗在寒風中獵獵飛舞,極爲壯觀。
千軍萬馬寂然無聲,天地之間一片肅殺。
雖然唐軍還沒有展開攻城,如同驚濤駭浪般的殺氣,撲面而來。
要說起來,樑師都也是夠倒黴的。作爲隋末三十六路反王之一,與他同時扯旗造反的各路反王,不是死了,就是降了大唐。唯有樑師都還繼續稱孤道寡,但是他現在就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別看他改元“永隆”,取意永遠興隆。但也沒有哪個反王像他這麼衰,他除了在扯旗造反的時候,幹翻了隋將張世隆之外。其他時間,都是一路被唐軍痛毆。
武德元年(618年)七月初四日,樑師都進犯靈州,被唐朝(折衝都尉)驃騎將軍藺興粲打敗。武德二年(619年)三月初一日,樑師都再次進犯靈州,被靈州長史楊則擊退。在第三次進攻靈州的時候,又被陳應摁在地上一頓摩擦。
自從陳應在靈州擔任大總管的時候,樑師都的軍隊就不敢在越境搶劫了,只要被陳應逮到他的部曲,全部都是丟到煤礦去挖煤,而且還是沒有工錢的免費勞力。
樑師都與靈州相鄰,然而他沒有陳應那樣撈錢的本事。陳應治下的靈州,百姓富足,衣食無憂,可是他治下的百姓,混得連乞丐都不如。
求爺爺告祖宗,從突厥那裡混到一些牛羊,不過卻被陳應狠狠薅了一把羊毛。
好不容易熬到陳應調離靈州,樑師都感覺自己可以挺起腰桿做人了,誰曾想到,走了陳應來了李道貞。
這個兇狠霸道的女人,發起瘋了比陳應還狠。陳應只是俘虜其將士,扔在礦山中免費挖煤。可是李道貞卻變本加利,率領她麾下的靈武十八鎮自固勇士,整村,整村的都她來一鍋端。
好吧,最後李道貞也回去安心當她的小妾了,事情解決了沒有?沒有,又冒出了李道宗,李道宗調走之後,又來了秦瓊。樑師都的對手一個比一個兇,一個比一個手黑。
樑師都發現城外出現的唐軍打着驃騎大將軍“陳”大燾,一點都不意外。
打了這麼久的交道,他們早就摸清楚了這個死對頭的脾氣,整個就是一塊狗皮膏藥,粘上了就不放,不把對手撕咬得鮮血淋漓絕不罷手。
東突厥四大葉護可汗,十二個設汗,沒有一個面對陳應不頭痛的。
看着陳應出現,樑師都反應淡定了。
他沒有趁陳應立足未穩,把陳應趕走的心思。
除非,腦袋被驢踢了,否則根本就不會跟陳應進行野戰。西突厥統葉護可汗就是被驢踢了腦袋的典型,結果二十萬大軍一戰,幾乎全軍覆沒,本人也陷在陣中,成了陳應功勞薄上的一點。
高大巍峨壯觀、堅固的統萬城,就是樑師都最後的依仗。經過他五年的整修,統萬城比歷史上的統萬城更加高大堅固,陳應就算野戰能力再強,也肯定會在統萬城下撞得頭破血流。
只是讓樑師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陳應並沒有打造攻城器械。反而冒着嚴寒,開始整個永固式軍營。
這個軍營非常龐大,足足圍繞着統萬城的四面八方。由於是寒冬季節,按說施工非常困難,一钁頭下去,冰凍的地面上只留下一個白印。
然而,唐軍將士卻不那麼費勁。直接用煤炭爐子放在冰凍的地面上,用爐火烤化凍土層,冰凍層融化後,這地面上的凍土,就變成了稀泥。唐軍將士們把木頭殼子,像後世建築隊澆築鋼筋混凝土一樣,把稀泥丟殼子板裡面,然後過上一個時辰,連殼子板都凍在泥牆上,與泥牆融爲一體。
一道龐大的營牆,圍繞着統兵城拔地而起。這似乎是修建城池的架勢,不僅僅是築圍牆,像什麼箭塔、敵樓、應有盡有。
隨着龐大的軍營出現輪廓,在陳應的命令下。後方靈州、朔州、以及幷州各州的百姓與商賈,都被動員了起來。
海量的糧食、藥品、衣物、兵器、弩箭、盔甲……源源不斷的從倉庫中運出,裝上雪橇,一路風馳電掣,直接向統萬城城外的唐軍大營輸送過來。
站在統萬城的城牆上,樑師都望着城外唐軍大營,那些糧草,都堆成了小山。樑師都一邊思考着一邊嚼着牛肉乾。
這個時侯的牛肉乾可不像後世的做法,而是非常粗暴的用石滾把牛肉裡的水份擠出來,抹上鹽就暴曬,味道不敢恭維,關鍵是非常硬。唐軍將士的牛肉乾,全部都是石磨磨成肉乾粉,吃的時候泡上炒熟的麪粉,用開水一衝。
樑師都嘴裡的牛肉乾,怎麼嚼都嚼不動,就算嚼爛了也咽不下去,就算嚥下去了也拉不出來……
總之很苦逼就是了。別人怎麼樣不知道,反正樑師都是絕對不喜歡這玩意的,他嚼得一肚子火,把牛肉乾一扔,憤憤的罵道:“殺人不過點頭地,要剿便剿,要撫便撫,他們這樣既不戰也不撫,一味的耗着算什麼?”
樑師都的尚書劉晟原本是個胖子,由於缺糧,他也成功瘦身了,體重減輕了二十幾斤,也真夠他受的。他看着地上的牛肉乾,胃裡直冒酸水,咬牙切齒:“陳應小兒用心歹毒,就是成心要把我們通通餓死、冷死在統萬城裡!”
樑師都確實是不怕陳應急攻,就怕陳應僵持着。
因爲,他並沒有多少存糧。像他這個皇帝都依靠難以下嚥的牛肉乾爲食,而普通的士兵,只能以草根、雜糧以及野菜,混個水飽。
……
事實上不光樑師都弄不清楚陳應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就連河東大總管、河間王李孝恭也摸不清陳應的脈搏。
李孝恭是一個世家子的典範,有擔任,有能力,也喜歡奢華的生活。哪怕是打仗的時候,他身邊也有一百多名侍從,時刻服飾着他的生活。論擺譜,三個陳應也比不上一個李孝恭。
就這樣,雙方在統萬城對峙半個月。
直到開元元年的十二月月初,陳應終於開始有了新動作。
一大早,唐軍大營中的戰鼓驚天動地。
隨着全軍將士們集結完畢,陳應終於下達了他包圍統萬城以來,第一道命令。
這是一道讓人啼笑皆非的命令。
“全軍四十個輜重隊隊正,帶着部隊前出,至統萬城一箭之地,進行造飯!”
儘管衆將領不理解陳應的命令,可是他們誰也不敢質疑陳應的命令。
隨着隆隆的戰鼓聲中,唐軍開始出動了。
率先出場的是兩百餘輛拉着煤火爐子的四輪馬車,四輪馬車沿着冰凍的地面,緩緩前進,進入統萬城一箭之地,這些四輪馬車馬上停止。
車箱的一面被從中打開,安裝上支架。
伙頭軍士兵,把煤加入爐竈內,然後,開始踏動腳踩式鼓風機。爐火的火苗竄出一尺餘高,一排四五百口大鐵鍋,開始做飯。
蒸饅頭的蒸饅頭,包包子的包包子,還有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忙得不亦樂呼。
李孝恭原本不明白陳應的用意,此時已經明白了。
統萬城缺糧,包括樑師都在內的全軍將士,都不能吃飽。
一旦城外飄起飯菜的香味,統萬城內的樑師都所部還有戰意嗎?
在陳應的中軍中大帳中,陳應舒服的坐在軟榻上,望着李孝恭道:“我已經派出使者前去勸說樑師都麾下投降了。我給他們的條件是既往不咎,但他們必須無條件投降,我是一個喜歡直來直去的人,不想拿好話哄他們,等他們投降之後再耍一堆的花招。”
李孝恭有些無奈,在李靖面前,李孝恭還可以以老領導的身份壓他。
可是,在陳應面前,這一切都不好使。
戰場之上,講究兵不厭詐!哪能一開始就把所有東西都攤開來說呢?
李孝恭沉吟道:“樑師都還遠遠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讓他們無條件投降,他們是不會答應的。”
陳應苦笑道:“等他們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估計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前兩天不是有斥侯兵發現他們把吃剩下骨頭,挖出來熬湯嗎?”
陳應該咧咧嘴,笑道:“他們不答應,我們就打到他們答應爲止!不就是樑師都雖然號稱有十幾萬軍隊,這十幾萬軍隊裡超過八成都是水,直接能夠作戰的也不過三四萬,還不夠我們一戰打的!”
衆將領都笑了、
由於凍裂了嘴脣,大家都不敢笑得太大聲,那笑聲有些古怪。
陳應站起來,指着地圖,道:“這次作戰,本大將軍原計劃,圍點打援,沒有想到東突厥人慫了了,樑師都前後派出十六波救援信使。但是,東突厥人遲遲沒有動作,看來,他們是準備拋棄樑師都這顆棋子了!”
李孝恭點點頭道:“其實,我們和突厥人都明白,樑師都存在的意義,就是避免雙方直接撕破臉,現在無論是我們大唐,還是東突厥,都已經失去了耐心。所以,樑師都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樑師都從來都不是本大將軍的目標!”陳應淡淡的笑道:“他還不配!”
說到這裡,陳應拿起一支炭筆,在地圖上畫出一個箭頭,陳應轉而望着李孝恭道:“李大將軍,交給你一個任務!”
李孝恭馬上收起玩世不恭的態度,一臉嚴肅的起身道:“末將在!”
陳應道:“樑師都還有三州二十八縣,你不必理會統萬城,把各縣全部拿下,給他們最後通牒,要麼降,要麼死!”
李孝恭道:“陳大將軍,只要樑師都或死或降,其他各縣就會傳檄而定,何必大費周張?”
陳應道:“最遲明年,就是我們與東突厥的決戰之機,樑師都鬼得很,他肯定在各縣還有不少心腹,一旦見勢不妙,馬上焚燒各縣存糧,輕裝簡從溜之大吉,僅帶領一點親信的話,還是有機會逃的。更何況,如果缺糧,就會多出十數萬張嘴,我們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餓死嗎?”
李孝恭抱拳道:“末將領命!”
陳應轉而望着羅士信道:“羅士信你率領槍騎兵,一線平推,做出強攻定襄的架勢,誘使突厥人阻擊!”
這是非常穩妥的辦法,不管是步戰還是騎戰,後隋與樑國,都無法與跟突厥騎勁旅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唐軍相比,一旦被擠壓到平坦開闊的地帶,槍騎兵呼嘯而來,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可怕的大屠殺。
不管是陳應,還是建成,都打心裡不希望看到這樣一場大屠殺,他們更希望使者能夠說服樑國或後隋投降,或者在一場堂堂正正的主力會戰中一戰殲滅樑軍與後隋軍主力,而不是殺得血流成河,屍骨盈野。
畢竟,樑國與後隋將士,大多是些原本老實巴交的農民,被逼得沒法活了跟着樑師都和楊正道他們一條道走到黑,斬殺一萬幾千這樣的敵人並不能增添他們的榮譽,也無助於解決實際問題。
寒風呼呼的刮,冷得要命。
成千上萬的樑軍將士目光呆滯的看着陳應使者帶着區區兩名隨從,騎着一匹白馬迤邐而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那使者俊美而英偉,不管是相貌還是氣質都是一等一的,他身後兩名隨從同樣頭顱高昂,不卑不亢,就這麼三個人,進入統萬城,居然沒有一絲懼色,好像是逛街一樣。
看得一些樑軍的小頭目嘖嘖稱奇,這樣的人物可不多見啊。當然,最吸引他們的目光的,還是他們手裡那三個大竹籃,裡面裝着什麼不得而知,用乾淨的白布蓋得嚴嚴實實,一縷縷熱氣從裡面溢了出來,一股久違了的香味直往大家鼻子裡鑽,但沒等他們聞夠,便讓寒風給吹散了。
劉晟望着眼前緩緩而來的三人,轉身望着樑師都道:“陛下,這三個來者不善啊,到底是什麼路數?”
樑師都搖搖頭道:“朕也不知道,反正不會是什麼等閒之輩……慢着,你看領頭那個連一身官服都沒有,陳應到底是什麼意思?”
爲首的年輕人確實是沒有官服,因爲他還是不算官。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陳應的親兵隊正劉仁軌。
劉仁軌起點太低,陳應即使有心想要提拔他,那也需要與其職位相匹配的功績。
歷史上,劉仁軌能得罪李義府這個口蜜腹劍的卑鄙小人,居然還可以活到八十四歲,顯然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陳應委派劉仁軌爲使的時候,也向劉仁軌提示了其中的兇險。
劉仁軌不以爲然的笑道:“區區樑師都,何足道哉!”
劉仁軌跳下馬,將手中的竹籃交給隨從,快步上前樑師都等人拱手行禮,道:“在下劉仁軌,參見樑主。”
不卑不亢,舉止從容優雅,不愧是一方人傑。
樑師都眼睛連眨,滿腦門子疑惑:“劉仁軌?”
一衆樑國官員你瞅我我瞅你,居然沒有一個知道劉仁軌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