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霜降(四)

第二天一早,王洵便揣着飛龍禁衛的腰牌出了門,將自己平素交往過的那些勳貴子弟拜訪了個遍。非常令人鬱悶的是,除了個別人冒着被父輩責罵的風險給他提供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之外,大多數昔日的“好友”,此刻要麼“出門在外”,要麼“臥病在牀”,誰也不願因爲插手宇文至的案子冒上半點兒風險。

堪堪時間已經到了正午,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又白跑了。無可奈何地罵了幾句髒話,騎着馬垂頭喪氣往張巡居住的館驛方向走。才走過隆政坊,前面的街道便被一大堆官差給堵了個水瀉不通。只好罵罵咧咧地跳下坐騎,拉着馬繮繩從隆政坊後邊的街道繞行。堪堪行了十幾步,卻又看到又幾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從頒政坊方向跑了過來。

“這是怎麼了,亂七八糟的!”王洵看得眉頭直皺,信手拉過一個店小二模樣的看客,低聲問道。

那名店小二被他扯了一個趔趄,瞪圓了眼睛剛要發作。看看對方身上的服飾,立刻又換了一幅笑臉,“公子爺,你沒聽說啊,隆政坊那邊出了大熱鬧了。永安郡主家被抄了,據說是與李左相當年的案子有牽連。後邊隨州刺史家二女兒剛剛跟永安郡主家的小侯爺定了親,說好了下個月過門。此刻男方家遭了災,女方家聞訊便鬧着要退婚。但那個女兒不肯,家人一不留神,她便偷跑了過來,說是要跟未婚夫婿福禍與共。坐牢還有媳婦陪着,這等好事兒天底下哪找去?官差衝她呵斥幾句,結果她就一腦袋撞在了石頭獅子上。嘖嘖,花骨朵一樣的一個小娘子,嘖嘖,可惜了兒的了!”

“李左相?”王洵對這個發生在天寶六年的案子約略還有點印象,“那不是過去四五年了麼?怎麼到現在還沒完了!”

“是啊。誰知道呢?”店小二模樣的人咧着嘴苦笑。半是爲死去的那個小娘子惋惜,半時爲京城裡的風雲變幻而感到無奈。抄一個郡主家不要緊,可街市上至少又要冷清小半個月。自己就靠在酒館裡給客人伺候湯水賺點兒房租錢,這下好了,眼看着全家人就得睡大街了。

“嗯。”王洵點點頭,順手將十幾個銅錢塞進了店小二手裡。正在唉聲嘆氣的店小二吃了一驚,趕緊躬身作揖,“使不得,使不得。幾句話,哪能讓公子您賞這麼多!”

“我家小侯爺賞你的,你就拿着吧!”自己家主人當了軍官,小廝王祥也覺得底氣壯,看了店小二一眼,大聲說道。

“謝,謝侯爺,謝謝侯爺!”得知自己真的遇上了貴人,店小二更是作揖不止。

王洵瞪了王祥一眼,拉着繮繩默默走出看熱鬧的人羣。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左相李適之素來有老好人之名,在位數年,終日喝酒買醉,從來不敢跟李林甫起衝突。可即便這樣,四年前他依舊被李林甫給逼得仰藥而死。並且人死後家族也受到了牽連,唯一的一個兒子在替父親奔喪的路上,也被李林甫的爪牙活活打死。

正感慨間,背後突然有一輛裝飾得極爲俗氣的馬車慢慢快速跟了過來。聽到吱吱咯咯的車輪聲,王洵本能地閃到路邊。車輪聲卻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車廂門迅速被推開,一個侏儒笑着衝他拱手,“小侯爺,真巧,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你!”

“原來是賈前輩啊,今天真巧!”王洵眉頭輕輕一挑,然後抱拳還禮。

“不敢,不敢!”侏儒笑嘻嘻的擺手,“賈某不過是入道比較早而已,當不得二郎的前輩。能上車來一敘麼,你的馬太高,我跟你並轡而行,得一直仰着脖子!”

前天夜裡,雷萬春就是上了這個小人的當,趁着醉意去夜探薛宅,才中了對方的毒箭。想起此事,王洵就恨不能將對方從車廂裡拽出來,按在地上痛打一頓。但轉念想到賈昌既然能挑撥雷萬春去夜探薛家,肯定也能猜到薛榮光遇刺的案子與雷萬春有關,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跟他起了衝突,只好點點頭,低聲答允,“也好,我正騎馬騎累了呢。到你的車上歇歇,也能緩一口氣兒!”

說罷,將馬繮繩往背後一丟,縱身跳上了賈昌的馬車。

不得不承認,姓賈這傢伙人雖然長得齷齪了些,卻是非常懂得享受。這輛雙輪馬車被他將車廂加寬了一半,裡邊擺了一大張胡牀,還能餘出很大空間。胡牀前,又專門安裝了一個矮几,一個書架,一個洗手的臉盆架,一個放衣服的壁櫥。兩名十三四歲的新羅婢女跪在矮几前,將矮几上的葡萄剝了皮,一粒粒擺在銀盤子上。

車廂門一關,裡邊外邊就被隔離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邊那個世界哭聲悽悽慘慘,時斷時續。裡邊這個世界卻紙醉金迷,香豔無邊。伸腳向其中一個新羅婢女腿上踢了踢,賈昌低聲命令,“去,到那邊給小侯爺揉揉腳。如果伺候好了,今晚我就把你送給他暖牀!”

那新羅小婢一愣,隨即眉梢涌起一絲狂喜。快速挪動膝蓋來到王洵身邊,伸手便去脫他的靴子。

“前輩盛情,小弟心領!但小弟家中已經人滿爲患了,實在不敢再接受這份厚禮!”王洵見狀,趕緊抱拳辭謝。外邊剛剛答應納了白荇芷,家中還有一個紫蘿,再弄個新羅小婢暖牀,王家的熱鬧可就大了。雖然前兩個人都是溫柔性子,在自己面前未必會喝無端飛醋。可哪天自己不在家,新羅小婢女“不小心”掉進池塘淹死了,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算積德行善,自己還是敬謝不敏了吧。好歹那也是一條性命,不能當做螻蟻不是?

賈昌看了看他,呵呵呵笑了起來,“不是說真才子自風流麼?明允怎麼跟我客氣了起來?!”

“王某書沒讀過幾本,當不起什麼才子!倒是前輩,一身本領着實令人佩服。”王洵搖搖頭,笑呵呵地恭維。

賈昌突然冷了臉,嘆了口氣,幽幽問道:“省卻前輩兩字,稱我一聲賈兄,難道就那麼難麼?”

賈昌因爲訓練鬥雞有方,被賜予了朝請大夫的散職。但自從二人相遇以來,王洵卻一直以“前輩”兩字呼之,明顯是因爲跟對方有隔閡。此刻被人家當麪點了出來,臉上不禁一熱,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道:“王某素來也喜歡訓練鬥雞,所以叫你一聲前輩,並非刻意疏遠。既然賈兄不喜歡這個稱呼,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纔對麼?否則,我還以爲你瞧不起我個子矮呢!”賈昌立刻又笑了起來,低聲抱怨。

“不敢!”王洵立刻出言解釋,“王某雖然沒什麼本事,卻也不會以貌取人!”

“是我多心了!”賈昌笑着承認,“她們兩個只能聽懂很簡單的幾句唐言,完全可以當做啞巴。這車廂夾層用了棉花,裡邊的說話,外邊基本聽不見!”交代完了,他又快速補充道:“前天半夜薛宅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楊國忠跳出來把事情攬了過去,但具體動手的是誰,想必明允心裡跟我一樣清楚!”

跟這種身體裡裝着顆九孔玲瓏心的傢伙說話,倒也不用繞太多彎子。王洵點點頭,低聲承認,“的確,是雷大哥做的。他跟我說,是受了賈兄的指點!”

“指點,倒不敢當!”賈昌用銀湯匙從盤子裡舀起一顆去了皮和籽的葡萄,一邊吃,一邊說道,“我也沒想到動靜會鬧得這麼大。更沒想到楊國忠居然自己會跳出來替雷大俠頂缸。這裡邊還有什麼貓膩,明允可以跟我說說麼?”

“我哪裡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情。雷大哥中了一支毒箭,差點沒把命搭上。好在楊國忠把事情攬了,否則,估計這會兒我也得到處逃命了!”王洵搖搖頭,低聲苦笑。

從他的話中,賈昌明顯聽出了抱怨意味,皺了皺眉,低聲問道:“雷壯士受傷了,傷得重麼?薛榮光那兩下子,怎麼可能傷得了雷大俠?”

“是毒箭!”王洵再次強調,心中暗罵賈昌虛僞,“薛府好像住着許多人,賈兄難道不清楚麼?”

“我只是從外邊路過,覺得那個宅子很大。”賈昌懊悔得連連拍自己腦袋,“莽撞了,莽撞了。姓薛的既然做了別人的打手,家中少不得要養幾條狗聽使喚。怪我,怪我,雷大俠傷勢如何,用不用我幫忙請個郎中?”

‘我看你還能裝到幾時!’王洵心裡暗罵,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還好。已經治過了傷。雷大哥朋友遍天下,區區毒箭還奈何不了他。如今很多江湖上的朋友都在找那個罪魁禍首,如果賈兄有消息,不妨知會我一聲。我想,即便他防備的再緊,有幾十雙眼睛天天盯着他,總有被抓到破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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