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之中,自然是沒有什麼宵禁的,因此,當四處一片烏黑的時候,一盞燈籠,引着方應物,慢慢走向莊北的一處屋子。
莊子正北,乃是爲玉真長公主準備的別院,不過這別院一年也用不上幾回,多是玉真長公主派來的大管事來覈對賬目時啓用一下,便是葉暢來了,也不曾住在此處。東北面則是莊頭管事解三的宅邸,雖然從外觀上看,這座宅邸規模要比正北的公主別院小很多,可是方應物心中卻明白,解三的宅邸之內,要比公主別院更爲奢華舒適。
伴當敲了敲門,過了會兒,一個人開門,見是方應物,立刻將他拉進來,又左右張望了兩眼,見並無閒雜人等,便將門緊緊鎖起。
方應物揹着手,徑直登堂入室。一進客堂,便看到一桌豐盛的酒菜,解三提起筷子就吃菜喝酒,放下筷子則是破口咒罵。他家新婦抱着塊絹帕委曲地抽泣,而兩個兒子解虎解豹則滿臉氣憤。
“你不去拍那廝的馬屁,跑來做甚?”見着方應物,解三將筷子往桌上一拍:“明明說好了一起給那廝一個下馬威的,你倒好,推着某家上前,自己卻縮了,呸,烏龜大忘八,休要以爲某家衰了運,你就能有好日子過,咱們都是拴在一處,某家做的事情,你也從來不缺”
方應物沉着臉:“你再胡說八道一句,某轉身便走。”
他不辯不爭,只是一句話,就讓解三的氣焰短了回去。
解三倚仗的不過是一個打小服侍玉真長公主的老媽子,而方應物卻不然,這廝父子從還淳縣被髮賣爲奴,可是卻不知如何,他父親勾搭上玉真長公主身邊的人,據有些人說,因爲其長得俊美的緣故,甚至連玉真長公主都對他別看一眼。
自然,這種傳聞,誰都不敢當面提起。有一點大夥都清楚,那就是如今長公主身邊最得用的人裡,便有這方應物之父。
而據說方應物之父能討得玉真長公主歡心,其中便有這個兒子許多功勞。
“唉呀,今日我吃了打,還被當衆枷了半日,顏面掃地,不過是幾句牢騷,你也不准我發作?”解三上前一把拉住他:“方兄,方兄,某知道你一慣足智多謀,今日之事,還須你出謀劃策才行。”
方應物這才哼了一聲,入座坐下。解三向一旁的新婦使了個眼色,那娘兒們立刻下去,不一會兒,給方應物奉上一副碗筷來。
“方兄,今日將我叉出去後,你又與那廝說了什麼,爲何將名冊給那廝?”
“那廝想殺雞駭猴,先是拿你的遭遇嚇唬我,後來又許我自由之身,願在貴主那邊替我美言。”
“你就這樣答應了他,將名冊拱手奉上?”旁邊的解虎急了:“方叔父,沒想到你是這般……”
“叭”
解三隨手甩了他一記耳光,目露兇光:“不會說話便在邊上聽着,沒有人把你當啞巴”
解虎捂着臉,眼中猶是氣憤難平,方應物斜睨他一眼,心裡也哼了一聲。
這解三的兩個兒子,越發不象話了,當着自己的面,竟然也敢如此無禮。
“當時情形,若是某再頂回去,那廝必然也要發作於我,他畢竟是奉了貴主之令來的,若讓他去尋貴主告狀,他固然是失了面子,咱們也討不得好。”方應物淡淡地道:“某裝作感激涕零,先騙得他信任,然後某與他說,你解家已經兩代在這莊子裡任莊頭總管,與佃戶有恩,今日折辱於你,怕是你莊上的佃戶會心中不安。”
“正是,心中不安”解三一拍手掌。
“我還與他說了,我莊子裡的佃戶,與你莊上世代通婚,雙方聯姻甚多,故此若你莊子不穩,我莊子也必然如此。我請他即刻發些財物,先攬起佃戶民心……”
“唉呀”解三愣了。
“蠢,只說他要種木棉,大夥三年沒有口糧,這是他預發的口糧錢。”方應物冷笑道:“他若發得少了,不夠大夥三年吃嚼,那不必說,大夥是要棄佃的。若是發得多了……人心最貪,你我再尋人在佃戶當中說說,大夥將此視爲常例,動輒就鬧騰一番,你說他能有多少錢財可以收買人心?”
“好,妙”解三拍掌道。
“你既然也覺得此策大妙,那麼就記得行事,乘着今夜,立刻去各家各戶說。”方應物低聲道:“怎麼個說法,你自己心中有數。”
“那是自然,不愧是方兄,果然大智慧”
解三狠狠拍了方應物一頓馬屁,方應物也不多呆,說完起身便走。送得他出門,解三回過頭來,看着自己兩個兒子,特別是那解虎,恨其不爭地道:“你們瞧,你們瞧,這纔是詭計多端,象你們這般只知道直來直去,今後家業如何保得住?”
“阿耶,孩兒覺得,這姓方的也不是什麼好鳥,他說來說去,可都是阿耶在前衝鋒陷陣,他自個兒卻隱在暗中。況且,那姓葉的不是答應還他父子清白之身麼,若他真與姓葉的勾結起來……”
“你肯動心思,爲父甚是歡喜,不過你動得還不夠。”解三搖着頭:“方應物想要脫離奴婢之列,不過是他父親一句話的事情,爲何不脫,便是因爲有這身份,便於出入貴主身側,也便於他們行事。沒了這身份,他們這些家當,如何保得住?別的不說,他方應還能當這莊子的管事麼,當不了管事,他一家子幾十口吃嚼從何而來?”
說到這裡,解三嘿嘿笑道:“那姓葉的狗才只以爲無人愛爲奴婢,卻不知方家就是愛爲奴婢,出了事情,有身後的主子撐腰,有了好處,先替主子們享用。”
那邊一直哭哭啼啼的解三家的嘆了口氣:“那姓葉的能從貴主手中拿得莊子三年使用,想必是與貴主交情十分好的,你們爲何非要爲難他,以奴奴之見,不如還是依着他所言行事……”
“你懂什麼,婦人之見,若是依他之言行事,咱們莊子裡財路斷了,滿院子上下幾十口如何去養,只靠吃老本麼?更何況,他在此處真呆了三年,裡外虛實都弄清楚了,少不得去貴主那兒告咱們一狀,咱們這些年揹着貴主私吞的,只怕都得吐出來,另外還要被貴主責罰。於今之計,就是要在幾個月內將他趕走,只要他得不到佃戶聽用,咱們的事情便不會泄露,趕他回去後,一切照舊,咱們仍然過着這享清福的日子”
解三一番話,將他家裡的喝住,然後又開門看了看天色:“事不宜遲,我如今便去……”
依着葉暢的計劃,第二日,各家佃戶的戶主,都要來見他這個新的主事之人。一大早,他便領着來的蠻人,查看莊子裡的土地,順便等着佃戶們來。
兩個莊子只隔着一條小河,土質都差不多,極適合棉花生長,甚至可以說,用來種棉花有些浪費了。蠻人甚爲滿意,一個個向着葉暢表示,絕對能在這裡種好木棉。
這些蠻人都是南詔王閣羅鳳所貢獻的,此時閣羅鳳雖然已經野心膨脹,卻還沒有做好反叛大唐的準備。他派來的人,自然不敢不盡心盡力。
但那些佃戶來得卻是稀稀拉拉,直到中午,纔有幾十個東倒西歪地站着。葉暢派人催了幾次,每次都是多幾個人罷了。
到這個時候,葉暢如何不知,這些佃戶出了問題
他倒不着惱,見時間已經不早了,便開始按着名冊點名。
兩個莊子,原本是有三百五十戶佃戶,應該有三百五十名戶主到達,結果卻只有八十餘人。
葉暢看着方應物:“解三呢?”
“這個,早上遣人來說,他病了,不舒服,遣了兒子來聽用。”方應物向着身前的一個漢子呶了呶嘴:“那便是解三的長子解虎。”
“病了,病得好啊,誰沒有一個三災六難的。”葉暢點頭道:“可是其餘人呢,爲何其餘人,包括你莊上的人,都沒有來,這是何道理?”
方應物苦笑,欲言又止。葉暢道:“說,莫要遮遮掩掩。”
“昨日某曾稟報郎君,解家兩代爲此莊管事,素有威望,聽聞昨日他受郎君責罰,兩莊佃戶都在私下裡傳說……
“傳說什麼?”
“說郎君要驅離他們,迫使他們退佃。”
“這從何說起,某正欲用着他們,如何說是要迫他們退佃?”
“郎君莫怪,這些佃戶,鼠目寸光,並不知道郎君一番好心。他們說,郎君不許他們種糧,卻要種什麼木棉,這一年不種糧,且不說朝廷的丁稅,便是大夥的口糧,也不知從何而來。留在莊子裡,只能是死路一條,故此大夥都覺得……”
說到這,方應物閉住了嘴,只是看着葉暢。葉暢眉頭皺了起來:“不是讓你給大夥說,這三年丁稅、口糧,都包在某身上了麼?”
“呵呵……郎君說的是,只是,只是他們卻不相信。郎君知道,這些可都是鄉野之人,向來信不過別人許諾……
“依你之意,當如何是好?”
“若郎君手頭寬泛,自然是將三年的口糧、丁稅,盡皆付與他們,這樣他們就信得過郎君了。”
這可是幾百戶人家,以一戶每年十貫來計算,三年也要上萬貫。方應物料想,葉暢必沒有這許多錢的,便是有,一時半會也籌措不過來——畢竟跟着方應物來到這邊的,只是寥寥數十人,根本沒法子運這麼多錢糧來。
便是能運來,方應物亦有後手,靠着財帛來收買人心,必令諸佃戶生輕慢之心,以爲只要一吵一鬧,便能得到好
至於葉暢的強硬對待,方應物根本不覺得會有這種可能,這可是三百餘戶佃戶,他們背後是千餘人
葉暢抿着嘴,看起來很有些緊張,這讓方應物甚是欣慰。
“這麼多人盡皆不滿麼,讓你好生安撫,你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但葉暢開口,卻令他一愣。
“這個……”
“若是如此,要你這莊頭何用?”葉暢側臉看着他:“你回去說,若是明日此時,再不到場諸人,那就好聚好散,願退佃的便退佃吧。”
“郎君,使不得啊,使不得……這樣幾千畝地,豈不只有讓我們這些奴僕家生來耕種?我們只有區區二三十人,哪裡耕種得過來?”方應物頓時有些慌了。
“所以便要看你的本領了,你若是能將佃戶召來,那麼便不只是你們二三十人,若召不來……呵呵。”
葉暢笑得很冷,方應物盯着他,琢磨了好一會兒,覺得他只是在虛張聲勢,便苦笑道:“郎君當真說笑,這事情……某便是三頭六臂,也召不回來。”
“若你不行,就讓解三去做,若你和解三都不行,那麼莊頭就別做了。”葉暢道:“至少這三年裡,你們就回長安歇息吧。”
“葉郎君……你這般做,只怕佃戶們真會退佃……”
“無所謂,某說了,願隨我一道的,某自會管顧他們生計,但連點卯都不到者,某爲何要理會他們?退佃便退佃,如今還怕找不到人耕作?”
聽得這話,方應物心中冷笑:果然,雖然聽說此人有智,但畢竟是書生,不通世務,此時在孟州,還真找不着佃戶耕作。既然如此,那就幫他一把,鬧得越大越好
“既是如此,某亦無話可說,只是此處發生的事端,某皆會稟報貴主。”
“你稟報就是。”
葉暢絲毫不以爲意。
方應物轉身便走,葉暢繼續與那些蠻人討論如何種植棉花,蠻人帶來的棉籽不少,但想種幾千畝卻還是不足,葉暢讓他們挑出最合適種的田地,至於其餘,再做打算,今年不種,明年也要改種棉花。
到得次日晨,葉暢在辰時這個約定的時間來到田間,可是今日來此的佃戶,數量比起昨日還要少,竟然只有五十人到場。葉暢看這五十人都是一臉苦巴巴的模樣,便知道他們都是不受莊頭待見的,心中便是一喜。
而這五十餘人眼見冷清的模樣,卻都有些不安,等到辰時一刻,葉暢終於踏上了臨時搭起來的臺子。
“很好,你們五十餘戶既然願留下來,那便在這報名編組吧。”葉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