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此問,是因爲李林甫真的起了愛才之心。
李林甫善妒,嫉賢厭能是不假,但他同時也善用吏。那些文章之士,在他這裡是討不得什麼好處的,特別是進士們,他一向不屑。但對於能吏,他還是不吝提拔——因爲這些能吏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宰相之位。
葉暢就更不可能了。
如今葉暢才十九歲,二十尚未到,就算李林甫不遺餘力相助,他也要在官場上爬個十幾二十年,纔有可能來中樞窺望宰相之位。十幾二十年後,李林甫沒有老死也只怕致仕了,因此,李林甫不認爲葉暢能對他構成威脅。
相反,葉暢展現出來的“理財”本領,卻讓李林甫生出爲我所用之心。
這等本領,可比如今爲李隆基理財的那幾位強上太多了。哪怕葉暢只是紙上談兵,但憑他能弄出蜂窩煤、弄出水泥的本領,只要再弄出什麼東西來,那麼便足以獲取數十萬貫的財富。
“時人稱某口蜜腹劍,又說某妒賢嫉能……葉十一,你怎麼看?”李林甫又問道。
葉暢覺得腦袋有些發矇。
他與人談話,喜歡掌握主動權,此前也幾乎是無往不利。但在李林甫面前,他卻覺得自己的手段都沒有什麼用處,每當他想要岔開話題獲取主動的時候,李林甫就用一種異樣的看上去很溫和實際上卻犀利透頂的目光看着他。
彷彿他心裡想什麼,李林甫都一清二楚。
而李林甫的這個問題他又不能不答,因爲李林甫連續兩次相詢,明顯是不容他迴避的。
拍馬屁當然簡單,可如何拍得正確特別是不留後患,則是難事。
“依某所見,今聖登基以來諸相之中,唯有姚崇,可與略勝李公一籌,餘子諸人,皆不如也。”
思忖了好一會兒,葉暢決定還是不正面迴應這個問題。
“呵,葉十一對老夫評價倒是高。”
“姚崇勝過李相公,那是因爲他已蓋棺定論,李相公今後尚不可知。若此時李相公致仕,相公必亦與姚崇相當。若李相公今後能再有所成,更在姚崇之上。”
“你言下之意,若老夫所爲有不當之處,怕是遠不及姚樑公吧。”李林甫哈哈大笑起來。
葉暢以姚崇比他,確實撓到了他心中的癢處。他與姚崇有許多相似之處:倆人都長於吏務,都深得李隆基信任,都不遺餘力驅逐政敵。因此,笑畢之後,他拍了一下葉暢的肩膀:“見識能如葉十一一般,朝中青紫衣冠者,十中無一,葉十一,你所說可是真心?”
“真心”葉暢倒不是說假話,李隆基這幾年來越發荒唐,奢侈無度,非李林甫能力出衆,國力早就難以支撐了。當然,李林甫只以爲葉暢是誇自己,卻不知葉暢來此世後,發覺傳說中的賢相姚崇的一些軼事,對這人的評價大大降低了而已。
李林甫點了點頭,二人進了小園東面的一間屋子,屋子裡裝飾仍是極盡奢華,就連鼓勵富人消費以帶動經濟的葉暢,看得都有些受不了。
待葉暢坐下之後,李林甫長長嘆了一聲:“葉十一乃知我者也,因爲我身下的這個位置,不少人對我諛詞如潮,卻不如葉十一之語得我心。大唐之相,實屬不易……大唐戶簿上有四千餘萬人,不在戶簿之上亦有三千餘萬人,一個小小的麻煩,若是乘上七千萬,那便是天大的麻煩;而再大的功勞,這七千萬一除,也是微不足道……”
葉暢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林甫,那神情,便是李林甫都覺得有些不對。不過李林甫判斷,他應該是被自己坦露心懷所感動,覺得有必有再添一把火,於是便又道:“這些年來,我幾乎夜夜難眠,每每何處有災異,便常淚流滿面……民生艱辛,盡在我心啊”
葉暢終於是一臉被感動到極致的模樣:“李相公忠君爲國,天日共鑑”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
李林甫重複了一遍,見葉暢不接這個話茬,心中不由也暗罵了一聲“小狐狸”。他說出這番話來,若葉暢年輕血熱一些,少不得要順着話往下,說願爲他效力,可偏偏葉暢不上這個當。
既是如此,那就再換一法吧。
“霍仙奇有功於國,豈可輕棄。”李林甫道:“韓朝宗自己上書致仕吧。”
葉暢微微一抖,只覺得壓力空強大,心中暗暗罵了一聲:吉溫你這狗才
果然是吉溫把他賣了,所以李林甫纔來找他……只不過吉溫把他賣了又有什麼意義,他最大的對手乃是霍仙奇啊
葉暢想不明白,口裡卻很堅定地道:“霍仙奇其人開了個極不好的先河,他今日可以上書告韓公,明日就可以上書告李相。”
李林甫嘿然一笑,神情有些輕蔑。
這點子挑撥,怎麼能起效果,李林甫有絕對的自信,能夠控制住霍仙奇。
“另外,皇甫惟明與韋堅……他們爲朝廷棟樑,都是陛下腹心之臣,你區區一參軍,不可在人後誣詬,若是被他們知曉,你第一個便要受國法”
李林甫這句話讓葉暢當時就傻了。
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這其中有兩層含義,一層是他拿捏着皇甫惟明與韋堅的把柄,與霍仙奇告韓朝宗並無兩樣,都是小人之舉;另一層,則是要葉暢交出這把柄來,否則李林甫就要將此事漏給皇甫惟明、韋堅,讓他們來收拾葉暢
葉暢之所以傻,不是畏懼,而是李林甫的手段。
原本葉暢是拿着李林甫夢寐以求的東西來尋他討價還價,結果卻變成了手中捧着一個燙手山芋,需要李林甫來相助了。
“李相公……當真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葉暢傻了一會兒,然後笑道。
笑容有些苦澀,自己和李林甫,暫時——不,是在可預見的時間內,都還不是一個等級的對手。所以李林甫輕輕巧巧一句話,就將他逼到了牆角。
霍仙奇是必須要受懲治的,這是葉暢答應韓朝宗的事情——這個時候,葉暢突然間明白,韓朝宗當初那模樣,只怕也是做出來的。
莫非是又被韓朝宗利用了?
看看李林甫,想想韓朝宗,葉暢覺得頭都是大的,還是率直的賀知章可愛些。
“不過,此事與我可不相於……李相覺得,我手中便是有什麼把柄,能夠奈何得了皇甫惟明與韋堅?若我手中真有,只怕皇甫大夫也不會讓我活着從隴右回到長安了。”
葉暢這一句話讓李林甫第一次露出發愣的神情。
沒有想到,這等情形下,葉暢還不束手,竟然又輕描淡寫地將自己的威脅化解了。
李林甫自然可以將消息泄露給皇甫惟明,可正如葉暢所言,皇甫惟明不會相信,如果葉暢真抓着皇甫惟明什麼把柄的話,皇甫惟明早在河曲之戰中就將他弄死了,而不會放他活着回來。
這就是信息的不對稱了,李林甫此前在皇甫惟明身邊並未安插人手,因此不知道皇甫惟明其實想弄死葉暢好幾回了,只不過都被葉暢一一化解罷了。
“說起來,晚生確實與皇甫大夫不和,這還是拜李相公所賜。晚生去隴右軍前效力,李相公有一封私函至皇甫大夫處託爲照顧,他見了之後,勃然大怒,處處爲難於晚生。”葉暢心中一直有個疑問,當初皇甫惟明說的“李相公”他已經弄明白,乃是李林甫,而李林甫爲何要差人送封這樣的信給皇甫惟明?
他向來與李林甫沒有交往,按理說,不該有此信纔是。
李林甫聞言擡起眼,看着葉暢,神情有些古怪。
過了會兒,他慢吞吞地道:“葉十一,皇甫惟明怨你,卻非老夫書信致之,實是你自己口舌取禍
“哦,請李相公賜教。”
“你在洛陽大放厥辭私議邊策,傳到長安,李太白又添油加醋,有‘凡議和親者必爲國賊,之語,但你可知道,開元十八年時,犬戎屢屢被挫,乃求和於長安,陛下意欲乘勝追擊,故不允之。時任官於朝的皇甫惟明對陛下面奏進言,說犬戎犯邊,乃其邊將私爲,非其贊普之意,而我朝邊將亦欲興戰事以求功勳,應允其求和,遣使探視金城公主,老夫記得他當時還說此乃息邊境,,代安人之道也,。陛下信以爲真,便派他爲使者,出使犬戎……你議邊策那番話,可是翻舊賬打當初皇甫惟明之臉啊”
葉暢發覺自己剛奪回來的一點點主動權,轉眼間便又丟了。他當真不知道,如今在隴右急於立功的皇甫惟明,在十餘年前竟然是主和派,而且還有過出使犬戎的經歷
這麼說來,一切就解釋得通了,皇甫惟明身爲文官出身的邊將,豈會不打聽京城中的風聲,李白在翰林院傳播葉暢的邊論,雖然沒有明指是他,但皇甫惟明豈會不覺臉上火熱
而葉暢偏偏又到了他手下……這恐怕也是李隆基故意的吧
葉暢只覺得,大唐的高層,都是一些腹黑的傢伙,從李隆基到皇甫惟明,當然還有眼前的這個李林甫,個個如此。倒是他這自詡有些心機的,簡直與只純潔善良的小綿羊沒有什麼區別。
“故此,皇甫惟明與你之仇怨,乃你自己招惹來的是非。而且,你莫以爲回來便了事,你這參軍之職,老夫已經問過,卻還沒有解去,待年過之後,少不得繼續去軍前效力。”李林甫又意味深長地道:“此前還有個邊令誠可以牽制一下皇甫惟明,如今邊令誠死了,內監中無人願意出爲監軍大使,誰還能護你?”
葉暢嚥了一下口水,邊令誠被坑死的後遺症啊……
不過他對此倒不擔心,因爲與李隆基見過面之後,葉暢基本判斷得到,皇甫惟明即使回邊關,再回隴右的可能性極小。此事李林甫亦不知情,因此葉暢搖頭道:“皇甫惟明乃另一回事,李相公,如今說的是霍仙奇。”
“老夫方纔已經說了。”
“李公若是非保霍仙奇,亦無不可,只需韓朝宗不致仕,不爲京兆尹,可在朝中尋一清貴職務——無需實權安置就是,比如說,太子賓客之類。”
葉暢乘機又道,這個條件,他知道李林甫絕對不會答應,而且現在韓朝宗是惹得李隆基發怒,李林甫就算答應,也保不住韓朝宗。
但討價還價便是這樣,提出高要求,爲的是稍後妥協。
李林甫失聲一笑,這等手段,在他面前耍弄,不免班門弄斧。他敲了兩下桌子,然後搖了搖頭:“罷了罷了,葉十一,我也不爲難你,你也不要爲難老夫……今日談興已盡,老夫送你出去。”
“如此,晚生就告辭了。”
葉暢以爲李林甫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起身便出門,到了門前,卻沒有聽到李林甫叫,他此時已經不可再退,因此一咬牙,當真跨過了門檻。
出了門,外頭的冷風一吹,葉暢覺得自己稍稍清醒了些。
他原是想循着進來的路出去,結果才幾步,便見一僕人打扮的攔住了他:“葉郎君,相公有吩咐,請走這邊。”
葉暢皺着眉,莫非是讓他走入禁地,來一出誤闖白虎堂?不過李林甫權傾朝野,用不着使這般手段對付他,因此他只是稍一疑心,卻依然跟着那僕人出去。
李林甫府邸極大,在這連片的宅中轉了好一會兒,葉暢被帶到了一處堂屋。那僕人卻沒有繼續向前,而是恭敬地拱手:“葉郎君,相公吩咐,請葉郎君在此稍候,或者他還有事情要問葉郎君。”
葉暢離開李林甫屋子時,並沒有見這僕人,因此李林甫的吩咐,應是在二人見面之前便有的。葉暢心中不解,但還是依言停在那屋子當中,等了會兒,百無聊賴,他開始打量起周圍的擺設陳列來。
周圍的擺設陳列依舊是奢華,但葉暢看慣了另一世琳琅滿目的商品,哪會將這些東西放在眼中。他只是一掃而過,緊接着看到一排書籍,這引起了他一定的興趣,湊上前看了兩眼,卻依然沒有伸手去翻閱。
此時讀書人想要看書並不容易,可對於葉暢來說,這書架上放着的無論是儒家經典,還是筆記傳奇,在後世多少看過,也不值得他伸手。
他卻不知,就在這間大堂之後,數雙眼睛正盯着他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