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詔此時,正傾力向着戰場奔來。
從龍尾關到河東州,不過三十餘里的道路,閣羅鳳對洪光乘有交待,他們不必參與火場混戰,而是繞道去截殺敗退的唐軍。
閣羅鳳覺得,犬戎兵多,又是突襲,既然成功放火燒了船場,那也就意味着唐軍陷入混亂之中,故此唐軍必敗。但是犬戎豺狼之性,喜好掠奪,在奪取唐營之後,必然是忙於搜刮,未必能積極追擊唐軍,可能會給唐軍休整之機。
他很清楚,如果能將這三萬蜀兵殺滅,那麼大唐就再無適合西南作戰的兵力,從其餘幾個節鎮調來的士兵雖然悍勇精銳,可是不適合西南的氣候,就是死路一條。而且葉暢步步爲營的戰法,也讓他感到恐懼,故此,他絕不會讓葉暢活着回去捲土重來。
過了黑龍橋,近二十里外的火場聲音更響亮了,洪光乘罵了一聲,然後再度催促軍士飛奔。
這些蠻人都是在山區呆慣了,雖然夜間,藉着半邊火光,他們奔走如飛,十餘里地,不過一個時辰就到,眼見離火場只有兩三裡時,卻聽得前方哭喊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
洪光乘自己在中軍,前方來報發現敵人,還不等他命令傳回去,便聽得前方弓弦聲、喊殺聲大起。片刻之後,便有人驚恐萬狀地奔了過來:“大軍將,大軍將,不好了,是犬戎人”
“什麼是犬戎人?”
“方纔我們殺的,是犬戎人”
洪光乘眉頭一擰:“帶我去看看”
到了方纔短暫的戰場,地上橫七豎八有十餘具焦頭爛額的屍體,看衣着打扮,確實是犬戎。洪光乘心頓時懸了起來,犬戎人爲何會邊哭邊逃,莫非火場那邊……犬戎人敗了?
這個念頭才一浮起,便讓他心驚膽戰:雖然犬戎人兵力更多,雖然犬戎人是夜間偷襲,雖然犬戎人有當地蠻人相助……但他們的對手,可是葉暢
那個傳聞諸葛孔明轉生的大唐將軍
蠻人當真敬孔明如天人,雖五百年後,仍是如此。洪光乘想着這些日子軍中的傳聞,甚至到了連閣羅鳳都聽說此事,乃至欲在太和城中建武侯祠祈禱。
“莫非中計了?”
他心裡打着鼓,但揹負閣羅鳳之命,又不能中途而廢,只能勉強繼續前行。又近前半里,再遇一批犬戎人,此次他們有所準備,遠遠地便高呼:“南詔大軍將洪光乘在此,前方是何許人也?”
“洪光乘在哪,洪光乘在哪?”卻見來人中一騎突前,厲聲喝問道。
“你是何人?”
“兵馬使論綺裡餘是也,洪光乘在何處”
論綺裡餘突圍途中與論若贊失散,而且他發覺返回之餘甚是艱難,便選擇了繞過火場,向龍尾關進發——龍尾關有南詔兵馬鎮守,離得又近,只要到了關下,便意味着安全了。結果在中途就與洪光乘相遇,聽得是南詔人,論綺裡餘心裡逃跑的念頭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逆轉此戰局。
正是逆轉,雖然犬戎大敗,但是論綺裡餘一路行來,發現真正傷亡人數並不多,主要還是逃散開來,他沿途收攏就有四五千人馬。此時唐軍新勝,正在搜殺那些逃散的犬戎兵士,若能得南詔生力軍前往救援,就算不能反敗爲勝,至少可以多接應些人逃出來。
“原來是兵馬使,某便是洪光乘。”火光中看到對方確實是犬戎人,洪光乘只能勉強上前。
“太好了,太好了”論綺裡餘催馬過來,與洪光乘兩馬相接,他猛然拔刀,架在洪光乘脖子上
“兵馬使這是做什麼?”洪光乘大驚道。
“今日爲救爾國,令我上國兵士遭遇大敗,如今論若贊御史尚身陷賊兵之中,不可不往救之”論綺裡餘咬牙切齒:“大軍將,只需你下令,立刻趕往救援,我便二話不說,咱們還是兄弟盟邦,如若不然,那你們便是與唐人勾結,暗害我上國兵將,說不得就只有先斬了你,再去尋你們南詔王”
洪光乘面如土色,這些犬戎人蠻橫無禮索求無度,最近可是在南詔當中傳遍了,他情知對方真能做出此等事來,無奈之下道:“何須如此,我等出來,便是拜着我王之命前來救援……請兵馬使勿憂”
他心中暗恨,卻只能下令,命全軍再度加速進發。論綺裡餘猶不相信,示意自己的兵士將他擁住,把洪光乘的親兵反而趕到了外邊。
眼見離火場越來越近,猛然間又聽到鼓聲響起,然後無數火球飛上天空,又自空中滾落下來,象是千百顆流星自夜幕中降落一般,重重砸進了蠻人軍中
這些時日,唐軍明面上是在造船,實際上卻是在造拋石機,百十具拋石機同時轟擊,而蠻、戎聯軍又在預先猜想的道路之上,故此這一波火石打得既狠又準,蠻軍陣列瞬間便亂了。
“放箭,放箭”驚恐之中,洪光乘大叫道。
“結陣,蠢貨,結陣”論綺裡餘卻又是大叫:“結陣前衝,若不能壞了唐人的拋石機,就只有死路一條”
洪光乘猛然醒悟,這黑暗中不知敵人身在何方,射箭效果奇差,真正要做的,是趕緊與唐軍接戰。只要雙方短兵相接,炮石弓箭的作用就大大降低,唐人總不可能不顧敵我亂轟一氣。
“衝,衝,不能殺退唐人,就只有死路一條”他亦是蠻人之中有數的勇將,認清形勢之後,頓時大叫道。
蠻人在慌亂之後,也激起血勇,嚎叫着向黑暗中衝去。他們找不到唐軍所在的位置,便只有衝着方纔擲出火石的方向。
這個選擇至少不能說是錯誤的,在遭遇兩輪弩箭之後,他們終於衝入了唐軍之中。
葉暢便在黑暗中,看到這一幕,不免有些惋惜。遼東改進型的拋石機簡便易造,但射程近、速度慢,是其弱點,故此只來得及一輪射擊,便被敵方接近
而且所拋火石個頭小,殺傷力弱,故此並沒有獲得想象中的戰果。
“王羊兒”葉暢側頭道。
一身盔甲的王羊兒幾乎在馬上站直身軀:“在呢”
“與你五百人,你看到沒有,從東北方向,得我這邊鼓聲號令之後,貫入賊軍之中,將賊軍軍陣穿透,能做到否?”
“大使只管放心”王羊兒咧嘴一笑,火光中白牙森森,猶如一頭飢欲噬人的猛虎:“只要能讓我殺個過癮,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那好,去吧”葉暢道。
王羊兒自領騎兵前去,葉暢又側臉,看着葉英:“與你五百人,將賊兵擋在那處田壟前,如何?”
“放心”葉英叫道。
他隨善直習武多年,如今雖然勇武不及王羊兒、善直,卻也是難得的猛將,此次能隨葉暢南下,讓葉安、葉挺等羨慕不止。
帶着五百人下去之後,他不做耽擱,迎着犬戎、蠻人聯軍的突擊方向就衝上去。在火光與晨曦的照耀下,這隊穿着唐軍軍服的將士,象是一道溪流,在一番蜿蜒之後,終於變成飛瀑,與一塊岩石對撞在一處。
這是最關鍵之時,葉暢的眉頭不禁擰了起來,地勢所限,那個地方不可能投入更多兵力,但那邊若不能遏住敵軍的攻勢,敵軍就能接近缺乏保護的拋石機,並從拋石機陣地處脫身。
“勝負之關鍵,便在於此了。”
望着葉英的身影,消失在敵軍之中,葉暢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不一會兒,看到葉英的身影又在一片血色中顯露出來,他眉頭又鬆開。
兵力終究有些不足,僅僅片刻時間,穿着唐軍衣裳的人就已經消失了五分之一。葉暢看了看左右,在王羊兒帶走騎兵、葉英又帶走五百人之後,他身邊只剩餘三百餘人。
“上前,將我的大旗擎起。”他下令道。
繡着“劍南兵馬使葉”字樣的大旗,被高高舉起了起來,大旗向前,離激戰最烈之處只有不過兩三百步,周圍唐軍,藉着晨曦光芒看到這面大旗,頓時歡呼起來。
經過半夜激戰,唐軍上下已經有些疲倦,葉暢軍旗到了前方,軍心士氣一振,疲倦爲之一解,攻擊變得更爲兇猛,將敵軍的氣焰頓時打了下去,葉英處原本有些動搖的戰線亦爲之穩固下來。
論綺裡餘督兵攻得正猛,但見前方勢頭突然一滯,唐軍齊聲歡呼,情知戰場之上又有了變化,他在馬上站起來,舉目四顧,便看到葉暢那面大旗。
“葉暢”
雖然不識漢字,但論綺裡餘隻看着那面大旗樣式,便知道是唐軍主將之旗。他心中先是一凜,然後狂喜。
此時他們陷入不利之局,原本不知如何來打開局面,現在卻有一個天賜良機!
“唐軍主將尚能親臨一線,吾輩豈可不如?”他對洪光乘叫道:“大軍將,與我一起突擊,如何?”
洪光乘也知道,此時能進,則可破唐軍之圍,雖敗亦可不傷元氣,若退,則全軍潰敗,跟他出來的兩萬蠻兵只怕沒有多少能夠逃回龍尾關內。他也是積年悍將,有決斷之心,當下點頭:“我爲先,突擊”
一言畢,他便帶着親兵,向葉暢這邊突去。論綺裡餘也緊隨而來,雙方兵力,足有兩千餘。
葉暢見此一幕,面上掛起了冷笑:果然,對方將這個機會當成了救命稻草,不顧一切來抓了。
他與親兵上了座小山,便在山上就地爲陣,蠻兵、犬戎一到,便被一陣弩箭射倒數十人。
“死戰死戰”洪光乘厲喝,親自揮刀,斬了一名退下的蠻兵。
山坡不宜戰馬奔馳,故此蠻兵盡皆下馬,又再度向山擁了上來。葉暢親兵所用,皆是連弩,裝填射擊都甚爲方便,故此又是一輪箭雨,蠻人再次倒下一排。但這一次,洪光乘在後親自督逼,前邊蠻人倒下,後邊蠻兵便踏屍而進,然後又被射倒,又一批蠻兵突上。
沒有多久,蠻兵距離葉暢便不足三十步,雙方已經短兵相接
“殺”葉暢自己也綽長柄腰刀在手,厲聲喝斥,親自上前。他身邊自遼東隨他而來的悍勇之士,哪裡會讓他真正與敵肉搏,見他突前,便一個個奮不顧身超了過去。
這數十人乃精銳之中的精銳,他們一介入,蠻兵攻勢再度被壓,而兩側的弩矢又切斷了蠻兵後續,當葉暢揮刀劈倒一個受傷了的蠻兵後,蠻兵再度退了下去。
“犬戎人”唐軍還沒有來得及慶賀,便見一片箭雨撲來,將追殺的唐軍又射了回去。唐軍陣腳尚未穩,接應了退下蠻兵的犬戎人又攻上來。
“大使,當令王羊兒突擊了”一人在葉暢身邊叫道。
葉暢看了看情形,搖頭道:“尚不到時機,以喇叭傳令,讓左翼向我靠攏
葉暢身邊一哨兵立刻吹響了喇叭,這是葉暢對軍令的改變,以往非常簡單的金鼓傳令之外,又以不同的喇叭聲來在局部戰場傳遞稍複雜的命令。這喇叭聲響起之同時,犬戎人已經嗷嗷叫着衝上這小丘的半途,即使葉暢的親兵再如何快速用弩矢射擊,也無法擋住他們前進。
葉暢舉起望遠鏡,向着與王羊兒約定的地方看去,王羊兒的旗幟,已經到了約定的地點。
要不要現在就下令?
現在下令王羊兒突擊,犬戎與蠻人的攻勢必然崩潰,但隨之而來的是他們分散突走,此戰戰果僅此而已。
想到這裡,葉暢又向左翼看去,左翼這邊,己軍聽到喇叭的號令,已經開始向他這邊來援。葉暢回過頭,下令道:“讓拋石機那邊不要管拋石機了,先上來堵住這裡”
雙方纏戰於一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拋石機如今作用並不大。令下之後,葉暢再度提刀上前,犬戎比起蠻人更爲兇悍,他親衛佈下的防禦陣勢竟然被對方突開,對方殺到了距他不足十步之所他帶着十餘人衝上去,將最爲兇悍的兩個犬戎砍倒之後,這時左翼靠攏的兵士終於衝了過來,從側方猛攻犬戎中軍,犬戎中軍雖未潰散,卻不得不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