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不在長安之中,這些俘虜,自然也不會押入京城。此時正值隆冬,這一千五百俘虜如何處置,也成了一個問題。葉暢事先與兵部、禮部、鴻臚寺都有所協調,他們被安排在長安西北的一處京軍馬場,在那裡用木板、帳篷搭起了臨時居所。
聽說這些大食俘虜來了,長安遊俠兒有不少跑到這邊來看熱鬧的。他們這些遊俠兒,原本就好惹事生非,大食商人他們見慣了,但大食戰俘,卻不多見
袁晁與袁瑛便混在這些遊俠兒當中。
他們兄弟都是好結交豪傑遊俠的性子,這次在長安要呆上一段時間,自然少不得呼朋引伴。他們帶了些錢,出手豪闊大方,故此才一些時日功夫,身邊就有不少人跟着在稱兄道弟了。
“瞧瞧,這夥大食人,一個個留着那難看的鬍鬚,還將自己用布裹着,都什麼模樣”
“我見過回紇人,甚至見過波斯人,就沒有見過這麼醜的大食人……嘖嘖
周圍的議論聲,袁晁與袁瑛都是充耳不聞,他兄弟二人神情有些詭異。
葉暢不見他們,他的門房還將袁瑛給打了出去,對於二人來說,這可是奇恥大辱。就算葉暢未曾聽說過他們的名聲,不願意倒履相迎,也不當這樣
他們都是光棍的脾氣,人敬己一尺,己敬人一丈,但若是人有辱自己一分,自己就想方設法都要給他掀翻回去的。莫看袁晁是小吏,手底下卻也有些不法的勾當,否則也不會和當初大海盜吳令光的手下有瓜葛。故此,哪怕對面是名聞天下的葉暢,他二人也沒有太多的畏懼。
從敬到恨,不過是一點小事罷了。
“你們說,這是爲何,葉陟州這幾日,招請各方人等來此,觀看這些大食俘虜,莫非是想要展示自己的武功?”有人問道。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另一消息靈通者哈哈大笑:“聽聞,葉中丞要做一筆大買賣”
“買賣?他堂堂中丞,還要去做買賣,豈不有失朝廷體面?”
“換了二十年前或者如此,如今可不一樣,朝廷裡權貴重臣,哪家不做些商賈勾當此風原是葉中丞帶起,他做買賣,有何奇怪。而且他所爲之事,利家利國,便是那些將錢財稱之爲阿堵物的清高君子,也少有斥責者。”那個說做買賣之人道。
“那是錢使得多的緣故”一刻薄的人道。
衆人都笑了起來,葉暢在士林中的名聲說不得好,但奇怪的是,士林清流也不批判他。原因就在於葉暢捐資助學,長安城中的太學生、助教,可不知多少人拿了葉暢的資助。所謂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得了葉暢這些好處,士林清流對葉暢有些做法,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任何時代皆是如此,那些掌握話語權之人,大多都得對着金錢、權力屈服,能保持沉默還是好的,甚至有人還會玩出兩面派的把戲,對不可能真正對付他的,百般謾罵,可對那些給錢與他的,跪舔狂拍。
袁晁心裡如此想,與袁瑛交換着眼色。
“別跑題別跑題,咱們方纔說的,分明是葉中丞弄這麼多人來做什麼,你不是說大買賣嗎,究竟是什麼大買賣,難道說是要賣人?”衆人鬨笑了會兒之後,有人將話題抓了回來。
“正是”那買賣兄一拍大腿:“此事也與葉中丞經營邊疆的邊策論有關,你們知道,他邊策論裡提出開中之法,請商家在邊境囤田,種植糧食棉麻甘蔗,就近供應大軍所需軍資,而且還可以爲商會所辦工坊提供原料。但這樣需要大量的勞力,故此,葉中丞準備賣了這批大食、河中俘虜,以此爲資本,建起安西商會”
衆人聽到這,不禁都絕倒:“果然是葉中丞一慣所爲”
大唐買賣胡人爲奴婢是常事,雖然朝廷屢有禁止,可是也只是一紙空文。而且大唐胡人奴婢的地位極低,甚至比作牲畜,不得與良人通婚,故此,這些長安的遊俠兒對於這種情形,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走吧,我兄弟還要去拜訪一位友人,他隱居於南山之中。”聽到這裡,袁晁開口道。
“你兄弟自去就是。”那些京中游俠笑着打發他們離開。
他二人離了不遠,便歪入一片林子中。袁晁沉聲道:“六郎,你想清楚來,當真要做此事麼?”
“自然要做的,不做此事,我念頭就不得通達”袁瑛冷笑了聲:“竟然不將咱們兄弟放在眼中,大哥,咱們在臺州可是響噹噹的漢子,幾曾受過這等醃氣”
“那行,咱們就給這位葉公制造些麻煩。”袁晁也笑了。
與袁瑛笑的猙獰不同,袁晁笑中帶着股剽悍之氣。他們二人有一句沒一句聊着,絲毫不擔心自己此舉可能會招惹禍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遠望着俘虜營地燃起了火把,袁晁招了招手:“行了,咱們動身吧。”
在那俘虜營中,葉暢看着沉默不語的齊亞德,嘆了口氣。
“最後和他說,如果他願意將自己所知的大食軍制、陣列、操練、比校說出來,我可以在天子面前爲他美言,在長安城中,也少不得他的富貴。或許有一日,他可以回到家鄉去。”
翻譯嘰嘰呱呱地將葉暢的話轉成大食語,齊亞德卻仍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既是如此,那就算了吧。”葉暢見最後的勸說也起不到作用,當下便起身。他在這裡已經花費了一天時間,除了見那些有意收購奴婢的人之外,便是勸說齊亞德了。
他起身離開,才走到門口,卻聽到齊亞德開口道:“你準備將我們怎麼樣,變成你的奴隸嗎?”
“他說什麼?”這還是齊亞德第一次開口,葉暢向通譯問道。
通譯譯過來之後,葉暢冷笑了一聲,原來這廝並不是要投降,還讓他白高興一場。
“如你所想,你們將會在距離大食最遠的農莊與坑沿裡度過餘生,放心,你們將是很寶貴的財產,我們不會那麼早讓你們死去的。”葉暢淡淡地說了句,然後便出去了。
葉暢與他的衛兵離開,齊亞德的木屋裡就只剩餘他一人。他擡起眼,看着葉暢離開的方向,彷彿是在深思。
因爲身份的緣故,他並沒有受到虐待,大唐給了他單獨的一間小院,還允許他保留幾個親兵使喚。
夜色即將降臨,齊亞德來到了院子裡,看了看天邊,然後喊道:“哈立德,你過來”
哈立德跑了過來,心中有些不解。
他原本並不是齊亞德的親信,但當了俘虜之後,齊亞德卻把他弄到了身邊,時不時地和他說些話。哈立德心裡很尊敬這位將軍,但同時也對他會如此轉變困惑不解。
“哈立德,你知道我爲什麼會對你另眼看待嗎?”把哈立德叫過來,兩人就在門口,齊亞德低聲說道。
別的幾個親兵都在院外,就只有哈立德在此,他不擔心話被別人聽去。
“不知道。”哈立德老老實實地迴應道。
“因爲你會說唐人的話語。”齊亞德凝視着他。
“什麼?”
“記住我在路上給你說的話,想辦法逃出去,你看這個。”齊亞德一邊說,一邊拿出了一個口袋。
他身上的武器自然全部被收繳了,但是無論是俘獲他的李嗣業,還是唐軍的統帥葉暢,都沒有對他隨身攜帶的私人財物下手。故此,他拿出的小布口袋裡,裝着的全是五顏六色的寶石。
這些是河中諸國國王爲了賄賂他而準備的,寶石都相當珍貴,所以被他隨身攜帶。
“你會說唐人的語言,帶上這個,逃出去後就可以說是來自我們大食的寶石商人,這樣,憑藉這些寶石,你可以在大唐生存,找準機會,回到我們的國家,把我讓你記住的那些話,唐人才是我們的最大敵人,如何打敗唐人,都帶給艾布總督,帶給阿拔斯哈里發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夠帶領着我們的大軍,來到這片土地之上,我真希望那一天來臨之時,我還沒有死去”
齊亞德一邊說,一邊把那小袋寶石塞在哈立德手中。哈立德緊緊抓着這些寶石,眼中涌出了淚水:“將軍,真神會保佑你,你會長命的……但是,現在我們都是俘虜,唐人看守得很緊,我該如何逃走?”
“就象我想的那樣,任何一個國家,如果首都和平了太久,守衛首都的軍士總會有些懈怠。你看到今天的交接麼,那個唐人年輕將軍的部下,把我們交給了首都的衛戍部隊,而首都的這些軍士,一個個驕傲狂妄,卻遠沒有邊軍的警覺。我們會有機會的,你只要做好準備”齊亞德道。
哈立德應了一聲,心裡稍稍有些懷疑,他們真的會有這樣的機會嗎。
距離這處馬場約十里處的一座莊子,一個身着道袍的男子輕輕敲打着馬背,他看着周圍的十餘騎,微笑着道:“事情都記清楚了麼?”
“記清楚了,莫傷人,只縱火。”
“就是如此,我們要做的,不過是讓咱們的葉中丞莫要那麼驕傲,而不是往死裡得罪他。”那男子仰着頭,看了看東方:“出發吧。”
如果不是背後那位的堅持,他並不想展開這次行動,但是拗不過那位,他只能象徵性地展開這次行動了。
“殿下,雖然溫泉宮那邊的消息,天子似乎回心轉意,你急着壞葉暢的恩寵,但是……這等手段,未必真有效啊……”想着自己與葉暢曾經的交往,這名道士模樣的男子微微嘆了口氣。
若能由着他的心思,當真不會和葉暢爲難,放手使用葉暢,便能得一奇力臂助,而意圖敵視葉暢,只能給自己增加一個可怕的對手。但自己所侍奉的那位殿下,在別的事情上都聽人勸,唯獨在對葉暢這個問題上,卻是個聽不進人勸說的。
這一隊人馬順着小道,自西南方接近安置俘虜的山谷。這條路他們是熟慣的,平時也常來,故此十里路不過是小半時辰的功夫,當他們趕到時,星光寥落,一輪彎月已經懸在天宇之上。
他們遠遠地下馬,將馬身上易燃之物都取了下來,個個黑巾蒙面,在那道人帶領下,接近山谷。山谷中一片帳篷、木屋,就是他們即將襲擊的目標。
“稍候片刻,東南風起了,天上將有云遮月。”道士看着天,緩緩說道。
衆人擡頭往天上看去,月明星稀,萬里無雲,哪裡會有云遮月不過這位先生,甚得他們主上敬重,而且年紀輕輕之時,便已經聲名遠揚,被譽爲臥龍、鳳雛一流的人物,他這樣說,總會有幾分根據吧。
在山谷的東北山,袁家兄弟也已經到了。
二人藉着月光,在山上盯着眼前的營地,藉着營中的火光,約略可以看到其中的人影行動。
“都說葉暢會治軍,我看也不過如此,你看,有人在軍中縱酒,那些巡哨也走得亂七八糟,今日定然可以⊥葉暢好看”袁晁看了一會兒後笑道。
他分不清楚這山谷中的兵士與葉暢兵士的區別,故此誤把這些軍紀不嚴的京畿禁軍當成了葉暢的部下。
“哥哥說的是,依我看,葉暢這等人都能成爲名將,哥哥和我便可以是名將中的名將了”袁瑛更是不服氣:“就這麼兩下子,竟然也能威震四夷,看來葉暢的名頭,都是吹噓得來的哥哥,有機會咱們兄弟也弄個將軍元帥噹噹……到時哥哥當天子,我當大將軍”
他們在長安東站見着天子儀仗,原本就有嚮往之心,此時受了怨氣,又看到禁軍如此水準,不免就有些狂妄之語。
“呵呵,背後說說,休到人前去提這些話。”袁晁聽得他魯莽之語,笑着搖頭道。
就在這時,天空中突然颳起一陣風,然後,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一團淡淡的雲,將月亮遮住,四周瞬間暗了下來。
雖然營中有火把的光芒,但那可以照亮營中,卻照不得他們身邊,因此兩人就覺得有些不適。
山谷的另一端,此時發生了微微的騷動。
那道士說起風有云,竟然就真起風有云了
他們看着道士的眼神就有些不對,道士自己卻雲淡風輕:“開始吧,記得草料的位置……無論成果如何,射完火箭之後,都隨我立刻離開”
“是”衆人恭敬地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