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記住
元載木愣愣地坐着,實在想不到,手掌一縣大權的馮篤,竟然如此忌憚葉暢。
他原本以爲,自己是官,葉暢是民,自己來修武任職,收拾葉暢比捻死一葉螞蟻難不了多少。
結果卻是這模樣!
不但奈何不了葉暢,只是來的當日爲難了葉暢一番,結果葉暢的報復就讓他名聲掃地。
其實他心中明白,就算逃過這一劫,他在修武縣也將變得瘸腿,底下的吏員百姓,身邊的上司同僚,不會有誰再將他放在眼中,至於鄉野的百姓,他就算能去擺擺縣尉的威風,又能如何?
他在修武縣的聲名與能力,算是全毀了。
“這葉暢……這葉暢手段竟然如此……毒辣?”
“不僅是手段毒辣,他身後有靠山,你要清楚這一點!”
“不就是……不就是已經致仕了的賀賓客麼,還有韓朝宗勉強算得上是……”
“他在長安城中結交了玉真長公主與二十九貴主,據說連宮中的那位,他的禮物也打點到了!”知縣馮篤斥道:“你在長安與他結怨,這種事情你都不知道?”
元載當然知道,但他認爲天高皇帝遠,京城中的有力人士管不到修武縣,而且他也很懷疑玉真長公主、二十九娘能夠幫助葉暢到什麼地步。
“哼,元公輔,爲官一任,可不是你想的那麼輕鬆。”見元載不吭聲了,馮篤老氣橫秋地又教訓了一句。
他心中還有話沒有說出來。
當初元公路丟失官印之事,正是他背後唆使,可是葉暢略施小計,便讓盜印的聞泰來不得不交出官印。這事情讓馮篤對葉暢甚爲忌憚,總覺得若是沒有機會一擊將葉暢弄死,他反手回來後事情就極爲麻煩,甚至有可能引火燒身。
連他這積年縣令都不敢因此報復葉暢,更何況元載這個此前並未當過地方官的新丁!
不自量力!
這是他對元載的評價,不過這天下就沒有縣令與縣尉的關係好的,如今他升遷無望,大約還得在修武縣做一任,既是如此,有個痛腳捏在他手中的縣尉,倒也是好事。
“故此,等會兒見着葉十一,你當說什麼,不當說什麼,心中要有數!”馮篤又道。
“是,是,下官……謹遵教誨!”元載咬牙切齒地道。
方纔馮篤給元載的計策,就是一句話,“解鈴還須繫鈴人”。
葉暢是堅決不會承認這個陷阱乃他所設的,但是要解決元載目前面臨的困境,在馮篤想來,唯有葉暢能做到了。
“葉暢求見。”就在元載發呆的時候,差役進來稟報道。
“請他進來,快請。”馮篤立刻道。
不僅用了“請”,而且馮篤自己還走到了門口相迎。他都如此,元載心中再是掙扎,也不得不跟在他身後,來到了門口。
不一會兒,他就看到了葉暢。
與前些時日相見時比,葉暢沒有什麼變化,依然是一身厚襖,依舊是一臉微笑。元載一看到他這模樣,恨意就從心底浮起。
他花了老大氣力,才讓恨意未曾浮現在臉上。
“聞道明府相召,某即刻趕來,不知明府有何見教?”葉暢彷彿沒有看到元載,對着馮篤就施禮。
“十一郎太客氣了。”馮篤臉上沒有絲毫芥蒂模樣,上前親熱地把臂道:“你我交情,不必拘禮,來來,屋外天冷,入內敘話。”
房屋的中間,是一個火爐,火爐裡燒的乃是煤。三人圍爐而坐,倒沒有什麼尊卑之分,馮篤笑道:“這蜂窩石炭,亦是十一郎之傑作,十一郎種種舉措,益國益民,當真是造福鄉梓。”
葉暢笑道:“只是些許小策,不算什麼。”
“在十一郎來說不算什麼,在別人眼中,卻就是事關生計了。”馮篤道:“故此,我修武縣乃至鄰近,凡有難事,都愛尋十一郎出個主意做個決斷。聽聞舊年八九月間,武陟縣有舅甥爭牛案,也是十一郎替他們化解的?”
“不過是些家務事,清官亦難斷,某也只是勉強化解。”
“十一郎過謙了,武陟究竟是鄰縣,但是在咱們縣,前任少府元公的官印,若不是十一郎,只怕就沒有了。”
馮篤泰然自若地提起此事,葉暢有些訝然,要知道指使聞泰來盜走官印的,可就是這位馮明府!
“今天天氣不錯……”
雖然驚訝,葉暢還是不接馮篤的話頭,而是直接岔開到天氣上去了。
他這一開口,從今天的天氣,談到剛剛過去的冬天的天氣,再談到這天氣對來年農業收成的影響……滔滔不絕,天文地理氣象環境,扯了足足半個時辰,讓馮篤插不上嘴。
元載最初時還不明白爲什麼,後來就清楚了:葉暢分明知道馮篤召他來的用意,故意就要回避!
想到自己要在這陪着笑臉聽葉暢的廢話,元載就坐立不安,幾次想要離席,都被馮篤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
馮篤臉上始終掛着笑,元載都要懷疑他臉是不是要笑抽筋。
終於給馮篤尋了個空子,開口打斷葉暢繼續侃侃而談:“十一郎,今日本縣邀你來,是有一件事情要麻煩十一郎。十一郎不可厚此薄彼,元公路和鄰縣的養牛人都幫了,卻不幫我!”
葉暢嘿然一笑:“明府說笑了,明府荷朝廷之任,總掌一縣,哪兒有某幫得上忙之處!”
“事情說之前,元少府,你先得向十一郎賠禮。”馮篤明白葉暢的意思,向元載看了一眼。
元載咬着牙,這兩天他發覺自己咬牙的次數太多,大牙槽幾乎都要崩了。他站起身來,向着葉暢一揖:“某給葉郎君賠罪了。”
他乃朝廷命官,年紀又比葉暢要長,這一揖下去,按理說葉暢當避開纔是。葉暢卻大模大樣端坐,只等他禮施完了,才象剛反應過來一般起身:“唉呀,哪裡敢當少府之禮?”
“公輔新來乍到,爲宵小所矇蔽,不意爲難了十一郎,他這一禮,你當受。”馮篤見元載模樣,少不得有些兔死狐悲:“十一郎,如今事情說開了,我當這個和事佬,你二人就此解了舊怨,如何?”
“某從未曾與元少府有什麼舊怨,倒是元少府似乎對某有舊怨呢。”葉暢道。
“公輔!”馮篤情知葉暢絕不會輕易放過元載的,他向元載示意了一下。
元載此時連恨葉暢的氣力都沒有了。
他只是恨自己,爲何就不吸取教訓,在葉暢這屢次三番吃了大虧,卻還要來招惹他!
他是個能屈能伸的,當下咬牙,又向葉暢再施一禮:“葉十一郎,某已服矣,某在此發誓,今後再有非難十一郎之舉,天厭之,地棄之!”
這就是毒誓了,放在後世誓言如牙痛咒的時代,這種賭咒發誓沒有半點約束力,但在這個時代,這種毒誓還是頗讓人忌憚的。
若是真這個時代的人,沒準就信了這毒誓,但不幸的是,元載遇上的是葉暢。
葉暢可是見過把發誓當糖吃的無恥之徒的,在他心中,元載與那種人沒有什麼區別。自然,他的誓言也絕無可信之處。
“元少府這話說得讓某不敢當,你堂堂少府,有的是人替你奔走效力,我區區百姓,無權無勢,哪裡敢當?”
“葉……葉十一郎,你究竟如何,才願放過我?”
“這話該是某說纔對,你元少府究竟如何,才願放過我?”
倆人話不投機,眼見就要吵起來,好在這時馮篤又出來了。
“我替元公輔作這個保人,十一郎覺得如何?”
葉暢盯着似笑非笑的馮篤,好一會兒,才笑道:“馮明府一縣之長,有何吩咐,葉某不敢不從。”
是不敢不從,而不是某心服從,這裡面的問題大着。馮篤也不以爲意,他要的並不是葉暢與元載盡釋前嫌,倆人間有矛盾,才方便他左右逢源。
“既是如此,那麼你就出個主意,幫元公輔化解如今危局吧。”
元載擡眼看着葉暢,心中滿是渴望,只要葉暢肯放他一馬,他當真願意幡然悔悟,從此不再與葉暢敵對。
葉暢低頭苦思,彷彿是思索計策,好一會兒之後,他眼前一亮,擡起頭來。
元載以爲他想到了辦法,頓時大喜。
“什麼危局?”葉暢說出的四個字,卻讓馮篤與元載險些氣炸了。
他分明知道一切,而且這結果正是他所製造,可現在他卻裝得一臉無辜的模樣!
生氣歸生氣,卻也無法可想,只能繼續陪着笑臉,否則就要前功盡棄。
“十一郎竟然還不知,是這麼一回事……”馮篤開了個頭,元載心中感激,但說到這,馮篤話又一轉:“此事元少府乃是當事人,還是由元少府說與你聽吧。”
元載心中頓時哭笑不得,這馮篤難道說是與葉暢串通起來,要耍自己麼?
他爲人甚是精明,現在只是經驗不足,纔在葉暢手中屢次吃憋。仔細一想,他頓時明白,這仍然是馮篤讓他向葉暢低頭,給葉暢出口惡氣。
葉暢那口惡氣不出,這件事就不可能就此了結。
“乃是某糊塗,聽聞臥龍穀風景殊異,便帶着魯彥前去觀賞,結果在途中爲強人所擄……”
元載厚顏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特別強調了那些“強人”乃是來與葉暢拜晚年的,葉暢對此自然是矢口否認。元載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總之就是將自己丟人獻眼的事情,在自己最討厭的人面前袒露出來。
聽他說完之後,葉暢笑了兩聲:“原來如此,不知明府、少府二位,要某做什麼?”
“自然是如何替元公輔解決掉這個麻煩了。”
“啊呀,此事卻是葉某力所不能及。”葉暢壞笑着看了元載一眼:“元少府後院之事,葉某豈能置喙,倒是外邊謠言流傳之事,某倒是有個想法——官府何不出面闢謠?”
這絕對是個坑人的主意!
自古以來,官府闢謠就是越闢越謠,而且往往原本是謠言的,被官府闢着闢着就變成事實。更何況,如今之事本來就不好見人,官府再一闢謠,豈不流傳得更廣?
“還請十一郎再想想……”
“那麼某便再想一下,何不釜底抽薪?”
“此言怎講?”
“那洪氏乃謠言之源,她來尋元少府,無非還就是爲了些錢財,元少府只要多給錢財,明府再嚴辭訓斥,她心中畏懼,又已獲利,必偃旗息鼓,返鄉回去。她一離開,謠言不解自破。”
馮篤與元載對望一眼,元載有些訝然。
這麼簡單的解決方法,他爲何就沒有想到,偏偏讓葉暢在他們面前拿翹了半天!
元載沒有看到馮篤臉上一閃而過的冷笑。
馮篤如何沒有想到這解決方法,他可不是沒有多少爲官經驗的元載!
直接給元載提出這方法,元載能有幾分感激他,沒準還要怪他未曾早解決掉此事,弄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
現在則不然,當着他的面求葉暢,元載再如何涼薄,都得領這份情。惡人葉暢當了,好人他馮篤當了,何樂而不爲?
至於元載自己想不到這方法,一來人在局中,二來則是因爲缺乏應對這種突發事情的經驗。
“好計,好計,不愧是十一郎。”馮篤挑起大拇指誇讚了葉暢。
葉暢也在心中冷笑,馮篤的打算,他猜得了大半,不過事情再鬧下去,就要逼得元載拼個魚死網破,也不符合他的利益。
火候到現在正好,元載今後在修武縣再無能爲了。
更重要的是,元載的後院必然起火,他的大麻煩不在洪氏,而在是於那位王氏夫人身上!
“既是如此,某先告辭。”葉暢拱手道。
元載這時就想着儘快了結自己的醜聞,因此沒有深思,而馮篤起身相送,送畢之後,便向元載笑道:“是否依葉暢之策,全由公輔你自己決定。”
“這個……這個……下官手頭正緊,不知明府能否暫借些……”元載甚爲狼狽地道。
不借錢,就沒法子打發那位洪氏,至於把她弄死在監牢中的事情,馮篤是絕對不肯冒險的,他與元載還沒這種交情。既然如此,元載唯有再厚着臉皮,借錢破財消災了。
馮篤倒是爽快答應了,事情總算了結,那洪氏得了錢,又受馮篤恐嚇,只能乖乖離開。元載鬆了口氣,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自己宅中,才一進門,便覺冷清,召人一問,不禁頓足長嘆。
王韞秀竟然不告而別,回孃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