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鹿郡城,數裡外的荒郊,有座廢棄已久的廟宇,喚作“瓦罐寺”。
那處地方,殘垣斷壁四面垮塌,只有片瓦遮蔽風雨。
平日裡,多是幾個沒去處的閒漢,或者一窩討飯的乞丐三三兩兩,扎堆聚集。
天色漸暗,烏雲蓋頂,很快就有滂沱大雨落下。
殺生僧手持那口銅鉢,跨過瓦罐寺的門檻,跟蓬頭垢面的老乞丐打了一聲招呼,隨後自顧自坐到角落。
那些衣衫襤褸,留守於此的流民,也爭先恐後叫着大師,眼中流露出吃過苦頭的畏懼神色。
這個大和尚剛來瓦罐寺的時候,衆人見他長得高大雄武,氣勢不凡,皆敬其三分。
乞丐的頭領還把最乾淨的廂房讓出來,以供對方落腳。
可後面大家逐漸發現,這個大和尚早出晚歸,每天就吃化緣的稀粥,一臉慈眉善目,逢人就笑呵呵,毫無半點的凶神惡煞。
無論是江湖門,亦或者綠林道,均爲鮮衣怒馬,挎刀配劍,遠遠一瞧,就能感受得到熏天的氣勢。
蘇道源瞳孔緊縮,好似不敢相信,五百軍士結陣齊射,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擋得下來?
那天,這幫人不知道從哪裡拐來一個粉雕玉琢的女童,商量着裝進罈子裡頭養,再賣給雜耍的戲班。
“現在寺廟香火鼎盛,衆僧人端坐大雄寶殿,不事勞作,終日閒適,就能吃飽喝足。”
血如泉涌,染紅大殿,嚇得那些沒摻和的乞丐瑟瑟發抖。
那種血腥的場面,足以讓人連做十幾天的噩夢!
“不必了,老衲已經用過半碗清粥,而且佛門有‘不非時食’的規矩。
崩崩!
當因緣盡了即離去,此爲功德圓滿。
他臉色蒼白,心有餘悸,厲聲大喝:
“大師,瓦罐寺中無辜者十餘,他們今夜都因你而死!
“大師,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貴爲皇覺寺的隱脈首座,成天橫在京州堵門,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
蘇道源好似有些驚訝。
殺生僧身形依舊橫於瓦罐寺門口,好像從未挪動過一樣。
國公爺一聲令下,聚攏八千精兵,你未必擋得住。”
爲的就是持齋持戒,積攢功德。
霎時!
可他眼睛餘光忽地一瞥,掃過僧袍衣角,竟是不注意,被破甲玄金箭射出拇指粗細的孔洞。
瓦罐寺外,如墨夜色覆蓋四野,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急促落下,砸出濃重的水霧。
年老的乞丐顫顫巍巍,兩條腿打擺子似的,挪着身子靠近殺生僧。
哪像殺生僧這樣,天天清粥小菜,打坐參禪。
道道殘影掠過瓦罐寺,竟然把暴烈的箭雨全部兜住!
還要再鬥麼?”
爲首的幾個丐幫頭目,還想喝罵兩句,讓大和尚不要多管閒事。
曾玉良、蘇道源兩人眼皮陡然狂跳,彷彿千萬丈的巨嶽騰空。
崩崩崩——
老乞丐哪裡聽得懂,只是訕訕一笑。
誰又能想得到,這個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如此之兇殘!
彈指殺五百甲!
“我向來只聽出家人慈悲爲懷,從不知道還有殺人不眨眼的高僧!
臨濟和尚,你講的是哪門子佛法!”
那是朝廷的戰馬!
“臨濟大師何在?煩請出來一見!”
“蘇某不才,排在第六。”
殺生僧很是惋惜,即便皇覺寺與懸空寺,現在都少有真正的化緣者。
殺生僧默唸經文,收攏雜念。
“隱脈雖不持戒,卻也要看對誰。”
甚至蓋過滂沱的暴雨!
四面八方,皆是遮天蔽空的冰冷箭鋒!
蘇道源心下微驚,不禁感慨佛門宗師的五感靈覺,拍手笑道:
“所謂如是我聞!
此時,老衲便爲人間佛。
再者,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若非東宮不許義父出府。
“臨濟大師乃佛門宗師,修得又是正宗神功,豈能小覷?
《大般涅槃經》有云,佛門之末法,乃波旬的子孫混入爲僧,披世尊的袈裟,壞世尊的佛法,有僧之名,行魔之道。
他倒是不反對當今景朝聖人,對於僧、道要求苛刻,收取極重賦稅,且不允許佔據過多的良田。
大和尚也是個好脾氣,並未鬧騰,這讓丐幫的頭頭更加猖狂,完全不把殺生僧放在眼裡。
結成軍陣的百餘甲士,渾身一震,腦後爆出一團血霧,接連栽倒跌下馬背。
“這樣……大師,俺們就開吃了。”
旋即跨過門檻,立於屋檐之下。
令淨土變成銅臭地。”
“區區幾分薄名,想不到還能入得佛門宗師的法耳,真是不勝榮幸。”
並未追究那個大和尚。
有人眼尖,看到瓢潑雨幕裡影影綽綽的漆黑騎兵。
殺生爲護生,斬業非斬人!
雨水飛濺落在上面,透出幽幽寒芒。
莫大的驚惶感籠罩瓦罐寺,乞丐與流民慌張起身,有年輕些的,趕忙衝出殿門。
義父擺好陣勢,只爲試一試大師的霹靂手段!”
還未等他反應回來,千瘡百孔的瓦罐寺爆出一團耀眼冷光。
蘇道源的目光與五百步開外的殺生僧眸子一撞,心神像是壓住一塊萬斤大石,險些崩裂開來。
那數百餘黑騎四散排開,好似如臂使指,有種行雲流水的順暢感覺。
爲首的統領面如冠玉,身披銀甲,是個年紀只在二十七八左右的青年男子。
就連腳下穿的長靴,也好像發出金屬光澤,宛如鋼鐵鑄就。
一個個開始吆五喝六,言行無忌,直接將殺生僧趕到最偏僻的柴房。
雙手合十,低頭誦唸佛號。
一言一行,自然就是佛法!”
幾乎是電光石火間,瓦罐寺就多了十幾具無頭的屍身。
老衲一直都想得空尋你,送你往生西天,故而記住了。”
那座搖搖欲墜的瓦罐寺,剎那崩解開來!
幾十丈高的氣浪衝天而起,令瓢潑雨水像是倒卷的珠簾,逆勢迴流!
忽然間——
否則以楊洪睚眥必報的霸道性情,必然又會整出幺蛾子。
殺生僧雄武的身形,好似巍峨大嶽橫於寺廟門前。
殺生僧本來面容平靜,佛門宗師的磅礴氣機未有絲毫外放。
其渾濁的眸子一閃,就像憑空打出霹靂,照得天地熾亮。
整個又與乞丐有什麼差別?
因此,看到大和尚沒什麼威脅,那些盤踞於此做“拍花子”勾當的丐幫中人,便就原形畢露。
隨後好似電光一閃,帶起那條奔跑的身影,將其死死釘在門板上!
“是官兵!官兵!”
殺生僧搖頭一笑,和藹說道。
蘇道源面上笑容一僵,被一位得證大金剛身的佛門宗師盯上,絕對再難睡個安穩覺。
殺生僧極爲坦誠的回答道。
凝聚成鋒芒無匹的巨大箭矢懸於頭頂,護住蘇道源。
佛雖圓寂,化緣未絕,後世弟子,皆從其道,使得衆生渡過生死大海。
要知道,操練精兵所耗費的資糧巨大,尤其培養到換血層次,幾乎就是極限。
殺生僧睜開眼皮,緩緩起身,瞥了一眼釘死在門板的乞丐屍身。
隨着箭雨撲落,身形雄武的大和尚衣袍一抖,僅僅半個彈指,他背後就像長出千條手臂!
不知道這算不算罪業深重!死後是否要下十八重地獄!
放箭!”
殺生僧發出長嘆,好像想起自家徒弟的那句話。
“出手吧。老衲不願多造殺業,卻也從來不攔主動送死之人。”
轉眼間。
殺生僧面如古井無波,身形不動道:
他面無表情,雙手合十默誦超度經文。
緊接着回到火堆邊上,跟其他幾個乞兒分食燒雞。
因爲常常手裡頭拿個撥浪鼓,或者一串糖葫蘆,藉此勾引玩心重的孩童。
若非數百人的屍身散出血霧,匯流成河。
廟中殿宇的篝火微弱,衆多乞丐流民擠成一團,縮於避風的角落。
人還未走遠,就聽到遠處傳來“崩崩”炸響。
殺生僧眯起眼睛,擡頭道:
不成想被殺生僧當場撞破,他看到麻袋裡頭的女童,當即明白髮生何事。
廟宇裡頭的乞丐與流民眼中佈滿絕望,他們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
殺生僧輕嘆道。
“人敬佛一寸,佛還之一尺!
人欺佛一尺,佛欺之一丈!
老衲的雷霆手段,爾等已經見過了。
他送紀淵過華容府後,便就原路返回,遊蕩於京州五鹿郡。
禪宗認爲,清晨是諸天食時,正午是三世諸佛如來食時,日暮是畜生食時,昏夜是鬼神食時。
“臨濟大師真會說笑,蘇某這點微末本事,武功不及趙大哥,才情不如安二哥,哪裡掀得起什麼風浪。”
看上去似是蛟龍大蟒的鱗片,竟能隨着呼吸吐納一張一合,極爲神奇。
瞬間被嚇破膽,只能閉目等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幫乞丐這時候才曉得,瓦罐寺裡來了一尊大佛!
“大師,今日城中有戶人家辦酒,討來一隻沒吃過的燒雞,還請您不要嫌棄。”
滂沱雨簾,走來一道大袖黃袍、文士模樣的身影。
你與老衲扯這麼多,爲的是拖延時辰,害怕老衲脫身逃走?”
可這些乞丐所得,乃是平白討來,因此不取也。
當蘇道源的話音響起,還未落地就聽到“錚”的一聲!
所有的黑騎皆是不約而同,迅速取下背後的鐵胎大弓,瞬間拉至圓滿!
沸騰的氣血練成大片赤紅汪洋,將滂沱大雨蒸發成彌天白霧!
烏鱗巨蟒鞣製而成的弓弦劇烈爆鳴,炸裂的音波切割大氣,幾乎把密集的水珠震成晶瑩粉末!
披甲、騎馬、挎刀、背弓!
這些散發出彪悍霸烈氣勢的精騎甲士,很明顯是朝廷方面鼎鼎有名的驍勇勁旅!
也映出深夜造訪瓦罐寺的那幫人馬!
“那就是‘智多星’蘇道源了。”
橫於瓦罐寺前的精銳黑騎,頃刻就被掃空,只餘下煞氣護體的蘇道源。
他生怕這位慈眉善目的佛爺,喜怒無常突然出手,將自個兒的腦袋連同脊柱一併拔出。
目睹五百餘人瞬間死去,蘇道源麪皮不住抖動,好像很是心痛。
用一碗清水、一份齋飯,就結一善緣,增一功德。
“沒想到懸空寺的大慈大悲千葉手,取人性命就如割草一般!
臨濟和尚,枉你還是佛門的得道高僧,出手竟這麼狠辣!”
應當不是有本事的狠角色!
畢竟,大夥兒從未遇過這般接地氣的世外高人。
“九郎送與老衲的拜師禮,叫爾等這幫腌臢貨色給毀了!”
“山洪!是山洪!”
“你是楊洪十三個義子裡頭的哪一個?”
殺生僧開口問道。
中氣十足的有力聲音,如同一口洪鐘撞擊,震得瓦罐寺嗡嗡作響。
遠遠望去,就像一個碩大的陀螺急速旋轉,砸落進瓦罐寺!
一水的黑色軟甲,將頭臉都給覆蓋住,只留下雙目與鼻孔。
“大師果然法眼如炬,洞見幽微!
定然能弄個好價錢!
“楊洪現在膽子這麼小了?居然都不敢親自來見老衲?”
事後,城中的捕快過來查看,只把地面沖洗乾淨,隨後將女童送回家中。
這是佛門最初的化緣,因教化衆生的因緣來到人世。
乃是世尊入滅前,所發下的大宏願。
幸而,他背後所負的十支令旗,匯聚方圓百里的軍陣煞氣。
佛門的化緣一詞,本極莊嚴,其意爲“化度衆生的因緣”。
今夜,蘇某與七弟、八弟星夜趕來,領親兵三千,專程爲送大師上路!”
殺生僧低頭,他曾在太安坊的破落屋裡,享用紀淵的酒肉。
“快走……”
你們自用吧。”
“十三太保以你作惡最甚,酷愛玩弄陰謀,施展詭計,手段歹毒。
所以就被喚作“拍花子”。
那是因爲師傅接受徒弟的供奉,理所應當。
再不濟些,響馬匪寇之流,也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面如冠玉的銀甲青年嘴角含笑道。
殺生僧眉頭略微一沉,說出此人來歷。
約莫換血三次的百餘軍士催動內息,筋肉虯結,連珠狂射!
他們在兩個呼吸間,齊齊挽弓七八次,射出不下於十支破甲玄金箭!
其聲勢之大,比起上千名的普通弓手,都要來得猛烈!
換血三重天的總捕頭,面對手持銅鉢的殺生僧,當面都是畢恭畢敬。
用迷藥將其暈倒,偷走賣掉。
恕老衲不能接受。
“縱成如來,也難渡衆生過苦海。”
踏踏踏!
馬蹄聲如雷,震得地皮劇烈抖動,瓦片碰撞簌簌落灰!
“地龍翻身了?”
結果話還未說出口,就被摘掉腦袋。
“可惜,世尊得道,令波旬無可奈何,可諸佛涅槃之後,禪宗弟子卻是沉淪,立廟宇、塑金身、捐香油錢。
所以,許多律部的苦行僧人,都有過午不食的規矩。
他們所做的“拍花子”勾當,通俗易懂些,就是專門去大街小巷,尋那些長得粉嫩的孩童。
踏踏!
除了那身僧袍、那雙鞋,稍顯乾淨。
正是十三太保排行第七的曾玉良!
“東邊佈置神臂弩的,又是哪位太保?還有西邊腳步雜亂密集,氣血沉沉如汞漿,約莫八百之數……看來楊洪把所有家底都壓上了。
佛祖的慈悲心腸,並非留給豺狼虎豹。”
這一瞬間,似是一尊稱霸大千的神佛孕育誕生,又好像龐大絕倫的巨靈站起身來!
破碎的瓦片、炸裂的雨水、橫飛的木屑,皆以驚人的速度向上彈起!
“一念無明,作忿怒相!”
沉重如金鐘晃動的巨大音波,席捲方圓數百里,強勁的颶風吹得樹木倒伏!
“法身!如來……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