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一身純黑色浴衣的少女站在鎮守府格爾斯特的碼頭,初秋的晚風夾雜着涼意,一點點掃過她沒有表情的臉,長長的衣襬在風中凌亂,上面用墨筆勾勒描繪的羣鬼浮世繪在月色下顯得格外幽冷和悽清,像是真正的地獄,裡面有着無數的怨魂,它們張着嘴揮舞着手,幽白色的靈魂從它們的頭骨中飄出,述說着它們的孤獨和無助。
少女微微擡眼,看着這片在黑夜中沒有一絲亮光的土地,水墨色的眼睛映着黑暗。木質碼頭下起伏的潮水不斷拍擊,混合着風發出呼呼的哀鳴。
她慢慢地邁着小步子,光着的腳丫下是雙櫻花木製成的木屐,加厚的木墊在木板上發出脆響,叮叮叮如同在風中響着的銀鈴。少女緩緩地靠近面前熟悉而陌生的鎮守府,她記得上一次來這裡的時候,是帶着深海大軍以不可阻擋之勢降臨,而這一次,卻只有空蕩和寂靜迎接這位來自深海的王女。她微皺着眉頭,在月光的照耀下逼近這個曾經在她夢中出現的場景,真實和虛幻在此刻混淆,讓她有種那個男人就在門後,推開門就可以看到他倔強而頑強的臉和聽到他重複惡狠狠的話的錯覺。
她擡起手,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臂從纖長的衣袖中滑出,修長的手掌將面前緊鎖的木門猛然破開,裡面是擺放整齊的沙發和長桌,邊上還有被清空的書櫃,這裡似乎是人類提督的辦公室,用來做出重大決定的地方。
少女抽抽瓊鼻,一股讓人心安的氣味從鼻尖進入,如同迷香沁人心肺。眼前的房間不大,冷色的光從對面推開的窗戶照進,給予這個房間最後的一點明亮。少女踩着流溢在木質地板上的月光,靠近那張在長桌後面披着熟悉的提督制服的木椅,微微泛黃的海軍服被整齊地掛在椅背上,兩隻長袖空蕩蕩的,別在胸口的勳章在光亮下閃耀。
愛宕記得這是當時那個和自己搏命的男人穿過的衣服,上面甚至還有這被自己斬艦刀劃破的痕跡和點點星星的嫣紅。她愣愣地伸出手隔着長桌觸碰,透過柔軟的布料,愛宕似乎可以感覺到來自他的味道和氣息。她領着平整的領口將這件被遺棄的提督服提起,然後像只木偶一樣,動作僵硬地將它披在身上,瞬間一股溫暖的感覺籠罩着她冰冷的全身,如旭日將她找個人包圍。她呆呆地捏着胸前的衣領,不知道爲什麼要穿上人類的衣服,明明自己是令他們聞風喪膽的深海,也是視這些螻蟻如無物的王,但是此刻卻披上了他們的外套,感受着殘留在上面的氣息。愛宕擡頭看着天空,小聲地在心裡辯解,似乎是在告訴自己,僅僅是因爲冷而這樣做。但是她卻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那從胸口迸發的熱量,如在水中擴散的墨,通過纖細的血管,絲絲縷縷地傳達至全身。
這是她在深海里從未有過的感覺,帶着一點冰粉的清涼和果汁的甜蜜,以及柔軟的觸感和如冬日陽光的溫暖,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感覺都匯聚在她的心中,讓她感覺到來自遠方的善意和關心。
這應該就是他口中所說的愛吧,愛宕微紅着臉埋進了這件泛黃的提督外套中,甚至能夠清楚地聞到,那個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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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宕站在柔軟的沙灘上,木屐下是被浸溼的砂礫,不遠處就是泛着銀光的大海,浩瀚無垠看不到邊際。
少女垂着頭,掌心裡緊握的是那枚從提督服上取下的勳章,中央是海藍色的繡鐵錨圖案,周圍是螺旋波浪的條紋。她將整個鎮守府都搜查了一遍,除了這件披在身上的外套之外就什麼都沒剩下,就像準備妥當的遷徙,丟在地上的只會是無用的東西。但她卻把這件衣服當成了最寶貴的存在,從披上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脫下的打算。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對一件滿是傷痕和血跡的衣服抱着這樣珍惜的心,明明在那個深海里的鋼鐵城堡裡,那間屬於她自己的房間中的衣櫃裡,有無數件華麗精美的浴衣和和服,也有長裙和短褲,但是她對於它們的定義卻只有可以隨時丟掉的非必需品,而對這件泛黃提督服,卻從心底有着她難以理解的執念,彷彿這就是她和他之間唯一的聯繫,就跟風箏和下面的女孩一樣,連接着他們的只有在狂風中顫抖的細線,一旦斷裂就再也找不回。
她靜靜地伸出手摩挲着掌心裡的勳章,凹凸不平的觸感通過指尖傳達,彷彿他那張死也不肯認輸的倔強臉。愛宕在晚風中咧開嘴,無聲地笑。
現在的情況是她來之前沒有預料到的,對方似乎因爲某種原因而離開,她想跟着腳步去尋找,但是這裡卻沒有留下任何行蹤和目的地,似乎沒有回來的打算。她合上手掌,尖銳的棱角刺痛着她嬌嫩的肌膚,讓她有了自己還存在的錯覺。她微張開嘴,發出如風中銀鈴般的哨聲,柔和的嗓音順着風飄蕩,去往看不見的深海。
如同王吹響了集合的號令,無數在海底蟄伏的死侍在這一刻瞬間暴動,流線型的黑色外殼劃破水面,朝着聲音發出的地方前進。它們如羣狼般在狼王的號角下齊聚,在月色中發出攝人的嘶吼。
沒人能夠阻擋這樣兇狠的羣狼,正如沒人能夠逃脫它們的追捕。
少女輕擡起手,纖長的手指在月光下舞動,她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透着無比的堅定。“我的子民們,找到他,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他,告訴我他所在的地方。”王下達了命令,露出頭的臣子們恭敬地後退執行,緩緩地潛入海底。
聚集的羣狼消失在泛着銀光的海面,在沒有一點光的黑暗世界中快速遊弋,它們感受得到在水中的細微震動,也能感受到遠方螺旋槳的轟鳴,它們開始哀鳴和嘶吼,用人類聽不到的次聲波告訴王,那個男人所在的地方,那艘遊輪所到達的目的地。
少女闔上眼,在黑暗中聽到了來自遠方的回聲。她輕笑着,充滿櫻花味道的笑聲從她小巧的嘴裡傳出。她猛然睜開眼看向遠處,眼裡閃着渴望和堅定。
她緩緩開口,說出了她這一生做出的最瘋狂的決定。此刻的愛宕早已將大和的警告拋之腦後,她不是什麼深海之主,只是一個渴望愛情的小女孩。那顆跳動的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吶喊,那就是:“我一定會再遇見你,不管陰天雨天,不管颳風下雨,不管在哪裡,我都會再遇見你。”她輕聲述說,彷彿簽下了世間最可怕的誓言,如同戰爭般不死不休。
她邁着輕盈如玉蓮般的腳步踏上大海,踩着櫻木木屐踏浪而行,周圍的海如跪拜的騎士拱衛,泛起的浪花在她的腳下跳躍。
這一刻,她就是世間最偉大的王,任何東西在她的面前只有臣服,這件提督服的主人也不例外,她張開手掌,彷彿握住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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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型遊輪緩緩減速,轟鳴的引擎在這一刻徹底停止運行,因爲遊輪到達了目的地,前方就是鋼鐵建築的碼頭,高聳的燈塔上晃動的光束遠在千米之外就將這艘按照預定時間到達的大船鎖定,監視着它的成功靠岸。
巨大的鏈條攪動着,沉重如山的鐵錨在船頭緩緩落下,被扔進冰涼漆黑的海水中,深陷入海底的淤泥中,將這艘鋼鐵巨獸牢牢地固定在岸邊。
被叫醒的集祈站在船頭,身後是打着哈欠的威爾士和薩拉託加,列剋星敦似乎早就做好準備,一臉精神的站在燈塔的燈光下,而宅女諾亞方舟則是牢牢摟着集祈的左手,整個身子靠在他的身上,嘴角微張,平穩的呼吸聲從瓊鼻中噴出。這完全就是沒有睡醒的樣子嘛!集祈無奈地將這個可愛的短髮少女背上,她柔軟的雙臂緊緊地圍着自己提督的脖子,臉蛋側着躺在集祈的肩膀上。
現在是凌晨的四點,這艘船經過十個小時的航行平安地將他們送達到新鎮守府的碼頭。由鋼鐵鑄成的碼頭在月光下閃爍着寒意,隔着老遠集祈都能在船艙的窗邊看到遠處島嶼明亮的燈束,如同揮舞的手電筒,將周圍的海域照亮。
這和原來的格爾斯特完全是不一樣的光景,在這裡你可以看到燈塔後面依舊閃爍着霓虹和燈光的繁華城鎮,如同書上描述的不夜城,沒有睡眠的概念,只有無盡的絢爛。
“這就是我們這次的目的地——特洛伊,那座希臘神話中繁華城鎮的名字。”帕卡站在船頭,等待着舷梯的放下,燈塔的光照在他臉上,如同寒冰般看不到表情。“秘書長派了車來迎接,應該就在碼頭的不遠處。”他伸出手指着燈光下的陰影。
集祈微眯着眼,藉着這明亮的燈束,他依稀可以看見幾輛停在海邊的黑色汽車,和站在碼頭的一頭金髮的少女,體型纖細悠長的她穿着一襲紅色的褶皺長裙,華麗的裙襬在風中搖晃,如同燃燒着的美麗蝴蝶在黑夜中翩翩起舞。她揮舞着手,捏着的圓禮帽在黑暗中不停晃動,似乎在向自己這個新上任的提督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