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詹推着我順着林間小道出來,穿過那片藍紫的鳶尾花田,遠遠看見那片翠綠的草坪之上已然矗立着一棵高大的麻柳樹。看着那罩上黑色護罩的大樹,我心中仍舊在想,這個時節移栽樹木,能活下來算命大。
散步般地朝大廳走去,呂詹的一隊貼身保鏢不苟言笑地站在門旁,見我們進來,微微鞠躬,呂詹向他們點了點頭,便將我抱起來放到舒適的沙發上。阿來走過來,對呂詹說道:“詹爺,都準備好了。”
“都準備好了?”呂詹眯着眼問道,似乎不明白阿來在說什麼。
聽到呂詹發問,阿來眼神閃爍,對呂詹的反應頗爲驚訝,然後看了眼我,眼神越發的閃爍不定。呂詹仍沒有想起他所說的事情,於是他湊到呂詹身前,對呂詹耳語兩句,對他倆的神秘舉動,我很是疑惑,於是緊緊地盯着他倆,發現呂詹在阿來說話之後視線往我這邊移了兩下,表情看似漫不經心,然而卻又像是在刻意洞察我,阿來也有意無意的瞟過我,似乎怕我聽到他對呂詹的說話內容。
我心中疑惑,也在冷笑,什麼事還怕讓我知道?面上淡定,可是心中已經七上八下的了,因爲,我明明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多吃些,”飯桌上,呂詹挾了一挾菜放到我碗裡柔聲對我說道,見我沒有反應,又補充說道:“吃飯時要專心致志,不要心不在焉的,這樣對腸胃不好。”
我擡起頭來看他,見他正微微對我笑過,然後說道:“醫生來爲你例行檢查時要聽話,不要耍孩子脾氣不讓檢查。”
他竟然對我如此教導,我心中不快,眯緊了眼直直地盯着他。
覺得他笑得異樣,於是睨眼看着他,他也發現了自己的不太自然,於是拿起餐巾擦過脣角,似有掩飾的對我說道:“今晚我有事要出去,所以不能留下來陪你,”他道明原因,說話的語氣像是因爲沒有留下來陪我而對我十分愧疚一般。
我心中更加疑惑,擰眉直接問道:“你要去哪裡?”
“生意上的事,”他說道,拉過我的手。正要柔聲安撫我,阿來進來,請了一句:“詹爺,車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知道了,”他回答道,然後又轉過眼來看過我,體貼的說道:“今晚事情有點多,可能會回來得晚些,你別等我,早些睡
。”
聽他如此說,我立馬瞪了他一句,不好聲色地說道:“誰要等你了?別自作多情!”
見我罵他,他不怒反笑,說道:“我出門了,”然後拿起僕人遞過來的衣服便要走出去。
“等等,”我大聲叫住他說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阿來聽我說,眼睛頓時眯了起來,臉色不太好看。
呂詹倒是輕聲說道:“別淘氣,生意上的事,你怎麼能去呢?況且,你腿也不方便。”
“你想瞞着我對邱奕輝做什麼?”我嚯地站起來對着呂詹硬聲問道,弄得湯勺“當”地一聲掉到地上,發出脆響。
聽到我突然發問,而且問得毫不客氣,已經走到門邊的阿來陡然轉過身來,恨恨地看着我。
呂詹也轉過身來看着我,面上卻並無表情,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放心,我並沒有想對他做什麼,”眉眼間看不出情緒,但語調卻沉斂了許多,“你好好呆在家裡休息,別亂想,”說完轉身便要出去。
“不!我不相信你!”我直接說道,“我明明聽到你們在說邱奕輝,你究竟想對他怎麼樣?”
呂詹看着我,眉頭皺了起來,卻沒有說話。
“我和他的事已經過去了,請你,”語氣極重,我倔強地硬聲說道,“不要再去騷擾他!”
“聞竹,詹爺今晚出去是有其它事,和姓邱的沒有關係,”阿來看我說話火藥味實足,也按捺不住地辯解道,眉眼間卻朝呂詹不時的瞄了瞄,我看出了他的心虛。
“只要不是關係邱奕輝的,我絕不干涉!”我朗聲說道。
“你要去可以,我的世界,不想對你作任何隱瞞,”呂詹走過來,扶着我的手臂,凝視着我問道:“不過,你作好準備了嗎?”
“你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沒有見識過的嗎?”我冷笑一聲,直盯着呂詹不好聲色地反問道。
不經意間,卻發現他的眼神似乎閃爍了一下,那瞳孔之中,只有我的影子,讓人感到爲之心疼。
汽車不徐不急地緩緩開動,讓我真的有理由相信呂詹並不是去做什麼謀財害命的勾當。我偷偷瞟了一眼靠在靠背上的他,見他眼睛微閉,似在休憩。我看着他假寐的面態,想到第一次見着他的情景,也是在這樣的車中,那時我偷看着他,他陡然睜開雙眼,眼神凌厲,如箭一般朝我射來,將我嚇得不輕。
此時,我已看了他半晌,沒有想像中的突然睜開眼睛直逼着我,他卻是慢慢將眼瞼打開,發現我正盯着他,對我說道:“有點累了,想休息一下。”我沒有對他說什麼,只是轉過頭去看向窗外。
車窗之外,剛剛還是一條燈火璀璨、霓虹閃爍的繁華街市,而此時已經是燈光昏黃的鄉間小道,遠遠看去,那江面上可見點點帆舟,和風也吹得岸上的楊柳輕輕拂動,隱隱可以聽到一些昆蟲知了的叫聲,似乎是到了郊外
。車子再駛一段,便到了一個小鎮,我看過旁邊,昏黃的燈光下,可見得旁邊的房舍還是比較牢固可靠的,而且,還是不錯的兩層小樓。
車子駛過一條街,便向巷子盡頭駛去。巷子有燈,但是並不明亮,朦朦朧朧倒像江南煙雨小鎮,不一會兒,便看到前面一所房舍門房大開,略亮的燈光從敞開的大門透了出來,大門前站着的五六人正翹首向這邊張望,像是等待貴客一般。
車子駛過去,穩穩地停在那戶人家門前,我們下車來,剛剛站在門前的幾人便迎了上來,最前面的是一個穿着比較光鮮的成年男子,留平頭,長樣還算端正,上了前來便連連哈腰,嘴裡說道:“詹爺萬福金安!”我看他笑得諂媚,便覺得渾身不自在,向他後方望去,是兩個五十上下的一男一女,穿着樸素,應該是一對夫婦,見我看向他們,連連笑着點頭,但是和成年男子完全不同,兩位老人面態憨厚,手腳也有些不知所措,那個婦人還攙扶着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花白老人年紀大,身子虛,顫巍巍地站着,讓人好生擔心一個不慎就顛了一去,但是見我們過來,也是拘束的笑着,他們旁邊又站着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大約十五六歲,皮膚都比較黝黑粗糙,眼神無神,看着木愣,並不機靈,而且,我注意到他倆的臂上戴着黑色袖章,無疑是在爲至親之人守孝。
呂詹走過去,那領頭的成年男子便忙對站在門前的幾人說道:“快叫詹爺好!”那男女老少便低頭垂目恭敬地叫道:“詹爺好!”呂詹也禮貌地點頭示意一下。
“詹爺,屋裡請!”那成年男子攤過手爲呂詹引路,呂詹隨即點了點頭,然後轉過頭來朝我這邊看來,我知道他是在擔心我腿腳不便,便扶住身旁的阿來,他見我有人照料,才隨着那成年男子進了門去。
此時心中疑惑,朝阿來看去,他沒有解釋,只說了句:“進去吧,”我也不便細問,便攙着他走進屋去。屋內並不敞亮豪華,但是房屋卻是新的,看着潔淨,住着也溫馨舒適。這是一戶普通的尋常人家。
“詹爺,您就不用了吧?”我走進屋去,聽到成年男子恭敬地對呂詹說道。
“一柱香阿雄受之無愧!”呂詹答道,便接過成年男子手中的香燭,拜了三拜,然後將香燭復交給成年男子,讓他代自己插到靈位前。
那男子接過呂詹手裡的香火,插到靈位前,我定睛瞧去,見那靈牌上寫着:兄長陳雄之位。旁邊的日期是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三日。
4月23日?
“你就是阿雄的弟弟?”呂詹見那男子供好香火,纔開口問道。
“是的,詹爺,小的叫阿飛,”那男子聽呂詹問話,連忙答道。
“阿雄是條好漢,爲幫裡作了很大的犧牲,我不會虧待他的家人的,”呂詹說着,向阿來示意了一下,阿來便拿出一疊銀票來,遞給了阿飛。
阿飛還沒見着支票便燦笑起來,見阿來遞給他銀票,更是眉開眼笑,一面說着不敢,一面早接過銀票收進衣兜裡。我向家中其它人看去,剛纔的老人小孩仍是畢恭畢敬地站着,見阿飛收得銀票,嘴中口型也是對呂詹的道謝之意。見此情景,我隱隱猜到了事情端倪,感到心酸得厲害。
“在這裡住得還習慣吧?”呂詹環視了一圈屋樑,然後問道。
“住得慣
!住得慣!”阿飛趕緊笑着答道,“若不是詹爺厚待,我們一家哪能有這種福氣住上這樣的好房子,過上這種好日子……”
“好!那就好!這樣阿雄兄弟在酒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見阿飛還要諂媚地逢迎一番,呂詹朗聲說道,阿飛見呂詹說話,便也知趣地直道:“是,是,是”
“以後遇到什麼麻煩,呂家便是你們的後臺,”呂詹說道。
那阿飛聽到呂詹如此說,更是高興非常,連聲說道:“謝謝詹爺,謝謝詹爺。”
“代你哥哥好好照顧好父母弟妹,”呂詹看着老人,拉了下他們的手,叮囑阿飛說道,隔了一會兒,才說道:“時間不早了,下次再來祭拜阿雄!”說着便告辭一聲,走出門來。
我和阿來也跟着走了出來,只聽阿飛在後面連聲說道:“詹爺走好,您走好!”
出了門來,呂詹低聲問道:“其餘幾家也安頓在附近嗎?”
阿來靠近呂詹,輕聲答道:“有一家也在鎮上,其餘的要遠些。”
“嗯,走吧!”呂詹輕聲說道,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儼然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呂詹,我累了,我想先回去,”我說道,真的覺得自己疲憊不堪。
呂詹聽我道累,過來扶住我的雙臂,輕聲說道:“那你和阿來先回去,我辦完事就回來!”
“嗯,”我看着他點了點頭。
阿來打開車門,我俯身即要踏入車中,卻不由自主地扭頭看了一眼呂詹,見他仍站在我背後看着我,夜色中那雙黑瞳格外明亮。
“呂詹,”我輕聲說道,“早些回來。”
說罷,頭低過,內疚般地不敢再看他,隨即上車離去。
車子搖搖晃晃地行駛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望向車外的江面,波光粼粼,星星點點地燈火掩蓋在氤氳山水間。
“是他救了邱奕輝?阿雄做了奕輝的替身?”我終於抑制不住地問道。
透過後視鏡,阿來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繼續開着他的車。
“是不是?你們爲奕輝找了替死鬼?”見阿來遲遲不答話,我一字一句地硬聲問道,雙手也不禁緊緊地抓住了衣角。
“回答我!”阿來仍不作答,我開始憤怒,聲音更加鏗鏘。
“阿來,告訴我,是不是你們救了奕輝?”我的韌性被磨,終究軟聲問道。
“看來你並不笨!”後視鏡中,我看到他嘴角輕輕扯了扯,笑着說道,那笑容詭異得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對我讚賞,還是對我嘲笑。
我深吸了一口氣,大腦一片混亂
。百念之間,讓我分不清是是非非,我已然不知道是對是錯。我感激他嗎?應當感激,因爲他幫我救出了奕輝;我感激他嗎?不感激,因爲他讓我揹負一條性命。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我顫抖着聲音問道,“奕輝的命是命,難道阿雄的命就不是命嗎?”
“二選一,你讓誰活?”他駕着車,乾脆利落地反問道。
我語塞,二選一,我會選誰,當初的我肯定毫無疑問地選擇讓奕輝活下來,或許,我會替阿雄難過,替他傷心,爲他的死而良心受譴,但是我依然會選擇讓奕輝活下來;就算是此時,奕輝已經撇下我,我也仍然會選擇讓奕輝好好活下去。
世道艱難,我能做什麼?能保全自己和深愛之人一世平安已是不易。長嘆一口氣,看向窗外,迷濛的夜色霧氣更濃,吞食了遠處的星火,或許也正慢慢吞食着我一顆原本純真善良的心。
“良心受到譴責了?”阿來看出我的思緒,竟然調侃般地問道。
我看向鏡中的他,同時也看到鏡中面無表情的自己。
“你不用自責,那是他的使命,”阿來淡淡地說道。
我愕然,不禁發出疑問:“使命?”
“對!”阿來篤聲說道,“死士的使命就是在主人需要的時候,誓死效忠!”
“爲了一己私慾,你們竟然培植了死士供你們差遣?”我冷聲說道。
“是的,”阿來對我毫不隱瞞。
“他們就心甘情願爲你們賣命?”我眉頭不禁蹙了起來。
“這是他們人生的歸宿,也是他們最大的榮耀!”阿來聲音堅定,說得理所當然。
聽罷,我咬了下脣,卻難以再開口說話。有誰的人生註定就是爲別人獻身?又有誰生下來就應該替別人去死呢?
“你們女人吶,自顧不暇,卻還在悲他人之傷,”阿來見我心下沉重,又開始用一副玩世不恭的語氣調侃起來,“給你說個事,你良心就沒那麼不安了!”
我擡起頭來,凝神細聽。
“阿雄是死士,但他做出了背叛幫派的事,按規矩,應該抽筋拔皮,處以極刑,但因爲你的那事正巧對上,詹爺便網開一面,安排他做了姓邱的替罪羊,”阿來說着扯了扯脣角笑笑,又通過後視鏡看我的反應,“說起來他算賺了,看在你的份上,詹爺既往不咎,將他出賣幫派的事一筆抹掉,讓他博了個忠義的美名,家裡也可以由此得到一筆可觀的撫卹金,”說到此,阿來不屑地冷哼一聲,“要不,那一家老小,還不知道是什麼下場!”
“阿來,你們的世界,不允許背叛嗎?”有些酸楚,我試探地問道。
“血腥和殺戮無處不在,但是忠誠高於一切,”沒作任何思考,他立即答道,聲音堅定且鏗鏘有力。
我深吸一口氣,整顆心爲這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