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銀園,這地方果然如顧佳麗所說,氣候怡人,四季如春,是個休養的好去處。這銀園很大,並不壓於千山靜園,只是園中建築不多,在半山腰上就是一棟三層樓的別墅,我們就住在這裡,園中下人還頗多,將我們的日常起居打理得無微不至。
聽說沿着大道不遠有一處溫泉,泉中礦物豐富,集天地之精華,有延年益壽的功效。我倒挺想去試試,但想到若是單獨一人過去,沒不叫上沈碧清和顧佳麗甚是不好,可我又不想和她們呆一塊,所以也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在這鳥語花香的地方,就算不去泡溫泉,也是有很多遊戲玩樂的。我每日日子過得瀟灑,常常攜了杜鵑到山間採花,到河裡捉魚,玩累了便回房休息,就連吃飯也只是在自己的房裡,轉眼半個月便過去了。
這天夜裡,我睡得正香甜,突然感到腹中隱隱作痛,然後我便醒轉過來。我用手捂着肚子,疼痛之下突然想到過往種種,大腦有一瞬間的失神。如果不是這腹痛的毛病,那我不會知道吳嘉文的真面目,如果不是因爲腹痛去偷酒,那我也不是陰差陽錯地得到提攜,繼而爲呂詹擋上一槍,過上現在養尊處優的生活。
事物環環相扣,人生變幻莫測,這腹痛的毛病,說不定就是我的福澤之源。
忍了一會兒,不見疼痛消減,還是得去喝點紅酒才行。好在現在去喝酒終於可以光明正大,不用再偷偷摸摸了,想起過往種種,百轉千回,一時間又是好笑,又是欣慰,又覺得感慨萬千。
我穿鞋下地,披了件衣服便出門來,下到樓下,見小飯廳中還有燈光。仔細一看,竟是顧佳麗。她一身白花旗袍,垂順的長髮齊於腰間,伏得桌,盯着手上正把玩着的高腳杯,杯中的紅酒被她旋轉着,柔美旖旎,在燈光下將紅暈映在她的臉上,很是迷人。她的模樣是嫵媚的,但這種嫵媚不似沈碧清那樣成熟的嫵媚,她比較素雅,臉小小的,感覺弱弱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弱嬌小感,讓人一看就會不由自主的產生憐憫之心。
我向她走過去,她發現這邊有動靜,擡起頭來,見是我,起身坐好了些,還理了理頭髮。
“顧小姐,”我笑着問好。
“淺小姐,”她也向我問好,然後禮貌地笑了笑,“這麼晚了,怎麼還沒有睡?”
“我肚子不舒服,下來喝點紅酒會好些,”我說明了原因。
“哦,我胃痛的時候會喝些,但沒有想到紅酒也能治療腹痛,”她像又知道了新知識般的點點頭,說着便起身在旁邊的牆櫃裡給我拿了個乾淨的杯子。
她替我酌上半杯紅酒,然後遞給我,笑笑:“難得我們能坐在一塊,先喝一杯,”說着一飲而盡。
我看着她豪爽地一杯下肚,頗爲驚訝,拿着酒杯愣愣地看着她。
她喝乾以後,見我還未喝,笑着說道:“怎麼?怕我下毒不成?”說罷間就要拿起我的酒。
我不待她奪過我的酒,擡起頭來一仰頭,也將酒一飲而盡。
她這時倒是真心笑了,笑得爽朗而單純,“原來你也是性情中人!”說着又替我倒了半杯,然後也又替自己倒了半杯。
倒完以後,她拿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然後竟連杯子也懶得放下,拿起那瓶紅酒就往杯子裡倒,那酒順着瓶口“咕嘟咕嘟”倒入杯子裡,滿滿一大杯,然後又是一飲而盡,復而又拿起酒瓶……
看她一下子連喝三大杯,我趕緊把酒瓶奪過來:“顧小姐,你喝得太多了,不能再喝了!”
“讓我喝,”她想把我推開。
“借酒消愁愁更愁,你有什麼心事說出來會好些,”我用着勸慰人的習慣用語,可是沒有想到這句話卻激怒了她。
她“豁——”地站起身來,將酒杯一摔,指着我的鼻子罵道:“淺聞竹,我是借酒消愁怎麼啦?你把他搶走了還在這裡充當老好人,是可憐我?同情我?還是想看我的笑話?呸!貓哭耗子假慈悲!告訴你,你不要太天真了,今天他疼你護你,那是覺得你新鮮,等他厭倦了,你照樣一文不值!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你很漂亮麼?你很能幹麼?你憑什麼能討得他的歡心?像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只守着你一個人,你有什麼本事讓他死心踏地,不妨告訴你,他也曾對我百依百順、無微不至過,但他現在卻也喜新厭舊,不待見我,”說着冷哼一聲,“我看你現在很得意啊,給你提個醒: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她破口大罵,一番話說得激動,我看着她,心中頓時波濤洶涌,如五味雜瓶,的確,她說得在理,她所說的,正是一直以來我所擔心的,他那樣強勢的人怎麼可能有長情?我又憑什麼讓他只愛我一人?她的話,一擊即中,不偏不倚,恰中要害。
我們倆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對視着……
半晌,她暴怒的面色緩和下來,閉了閉眼,像是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般的反應過來,緩緩坐下來,輕聲說道:“對不起,我喝多了!”然後理了理頭髮,苦笑了一聲,輕儒地道:“我同他也曾卿卿我我,你儂我儂過,”接着安慰自己般喃喃說道,“這只不一代新人換舊人。”說着恢復常態,起身再去拿一個酒杯。
她清淡、幽怨而又無奈的話,讓我心下也沉沉的,很難受,看着她曼妙的背影,我問道:“顧小姐,你愛詹爺嗎?”
她轉過身,扯着笑說道:“愛,當然愛,愛他的錢,愛他的權,愛他,因爲他能給我所有我想要的!”口吻中滿是對自己的譏諷。
“看來你真的很愛他,”我低下頭,喃喃地說道。從她話中的自嘲和落莫的表情,我能體會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深深的愛戀。
她沒有想到我竟然會如此對她肯定,先是一愣,後又笑笑,“愛?淺小姐真是可愛,”我聽着他這話,知道她在笑我。
“愛?”她又重複地說了一次那個詞,“其實就算那時他對我好,我都不會用這個字來形容我倆的感情,可許應該說不敢,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女人,終歸在他心裡算不了什麼,我有自知之明,從來也不敢奢望能在他心中有任何份量,更不敢妄想能和他長相廝守,說得不好聽些,自己寧願做他的一個玩偶,只要他能偶爾想起我,來看看我,我也就滿足了,”她又是笑了一笑,這一次,卻不知道是在笑我,還是在笑她自己。
“那你和詹爺是怎麼認識的?”對這樣的癡情,我很好奇,於是問道。
半晌,她沒有說話,似陷入了回憶之中。
“如果顧小姐有難言之隱,不便相告,那也沒有關係的,”看她遲遲不答,我想這畢竟是她和呂詹的私事,大概也不想讓旁人知道。
“不好意思,”她回過神來,“淺小姐想知道這也沒有什麼的,被你這麼一問,倒讓我只是走了下神,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罷了!”她笑着說道,眼裡滿是幸福,卻也閃着淚波,有些許淒涼。
“其實故事很簡單,也很老套,在外人看來,無非就是一段英雄救美般的故事,”她一邊述說,一邊淡淡地笑着,“我和我哥哥來到上海,無依無靠,哥哥在酒樓給人端茶送水,我則在那裡賣點菸酒,那樣三教酒流之地,好色之人必然很多,平日裡被人揩點油也就算了,一日一個財大氣粗,飛揚跋扈的惡人要強行帶我走,逼我賣身,我哥哥不依,便和他們打了起來,那人身邊的好幾個人都人高馬大,哥哥哪是他們的對手,沒兩下就被他們打爬在地上,可是哥哥就是不服輸,不肯丟下我不管,爬起來又接着和他們打,而他們也只是把哥哥當作玩耍的對象。一人上前就是一拳,哥哥根本撐不住幾下,而我被那羣惡人死扣着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着哥哥被打得爬下再起來,然後又被打爬在地上,然後又起來……我不知道他被打癱在地上多少次,然後又爬起來多少次,只是希望他們不要再打哥哥了,我什麼都願意,我拼命地着哥哥,也叫他們住手,但是沒有一個人理會我,不管我叫得多嘶聲裂肺……”說到這裡,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她掏出手絹來,輕輕拭了拭眼角。
“然後哥哥終於沒有再站起來,他們看哥哥不能再讓他們開心,便又將矛頭指向我,還沒讓我去看看哥哥是死是活,竟抓起我的頭髮就要將我拖着走,我一邊大聲叫着哥哥,一邊痛哭淚泣……”她說着眉頭緊皺,聲音變得沉重起來,“當時的情景,直到現在,我仍然記憶猶新,”她搖了搖頭,“慘不忍睹,你沒有經歷過,是體會不到的!”
她自顧自地說着,其實,她不知道,我懂得那樣的感覺,那樣孤弱無依,那樣的無助,還有命如螻蟻,任人踐踏的淒涼與悲苦……
“那個時候,詹爺救了你,是嗎?”我輕柔地問道。
“嗯,”含着淚,她點了點頭,“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偉大強悍的人,不,在我眼裡,他是一個天神,從天而降,出現在我的面前,”她頓了頓,喃喃地說道,“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當時我哭得快要暈厥了,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只記得他一出現,所有的人都對他畢恭畢敬,低頭哈腰,他卻對其它所有的一切不加理會,只是徑直向我走來,帶着能夠折服世間萬物的威懾力,向我走來,我傻了,停止住哭泣,整個酒樓也鴉雀無聲,只看到他手揮了揮,那些剛纔還對哥哥拳打腳踢,盛氣凌人的人就像落荒的老鼠一般地趕緊逃竄而去。”
看着她低着頭,嘴角洋溢起幸福的笑容,我也笑了,是由衷的替她高興,爲她能在最無助的時候遇到他而高興,是發自內心的,真心誠意的爲她的幸運而高興。
“後來他就把你帶走了嗎?”
“沒有!”她仍陷入回憶之中,輕輕搖了搖頭,“他派人把哥哥送到了最好的醫院,但是哥哥卻還是沒有再醒過來,”我眼睛頓時發酸,心下感到難過,唯一的親人不在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在這亂世之中如何生存?
“然後詹爺他見我孤苦無依,便對我說,他可以給我一筆錢,讓我開個小店,以便自己可以養活自己,但是我拒絕了,我說我想做長生天地最紅的花魁,他看着我,最後只是問我會不會後悔,我說不會後悔,於是,我被送進了長生天地,在那裡,他們爲我請了最好的先生和老師,他們教我舞蹈,教我聲樂,教我高貴的言談舉止……我在那裡受到了最好的待遇,所有的人都對我彬彬有禮,有敢再欺負我,戲謔我。我知道,那時的一切,都是因爲他的原因,但我卻不知道他究竟是誰,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呂家當家……”
“然後我告訴自己,我不能讓他失望,我要努力,我要做最紅的明星……終於,天道天道酬勤,我終於成了長生天地最紅的臺柱,我很高興,因爲我沒有辜負他。”
“你不知道,那段日子有多艱苦,每天除了吃飯睡覺,所有的時間都要訓練和學習,但我一點也不怕,一心只想快點走紅起來,快點出人投地,因爲我盼望着有一天,能有資格站在他的身邊,陪他跳一支舞,我想,只要我能成爲最美麗的女人,我就能實現我心裡的願望。所以,不管再苦再累,我都堅持下來了。
“那日我登臺亮相,豔驚全場,一時間富貴名流不惜一擲千金,只爲和我跳一支舞,或者僅僅是博我一笑,”說話間她擡起頭來高傲的看着我,我忙點頭,生怕她認爲我不相信她似的。
“但是,所有的人我都拒絕了,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演出一結束,我就跑去找詹爺,我告訴他,我想做他的女人,其它的都不要,只想做他的女人……”
“後來,”她再次面露幸福的笑容,羞澀的說道,“他就讓我呆在他身邊”
“後來呢?”我性子急,又脫口而出,這下又後悔了,那還用問嗎?若不是呂詹答應了,我怎麼能見到此時的顧佳麗,不過,人總是喜歡把故事聽得完完整整,毫無懸念,我也一樣。
聽她說得深情,看她甜蜜的樣子,我替她高興,自己心中卻又隱隱作痛,幾許淒涼感涌上心頭,呂詹啊,呂詹,讓我該說你什麼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原來我同顧佳麗一樣,也只不過是他衆多女人中的一個,那樣的人的確足以讓人顛倒癡迷,但豈是能託付終生的?現在不爲自己將來好好打算,有一天人老珠黃,到頭來,難過傷心的也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