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馨園。
夜晚的園子裡燭火通明,木寧夕一身宮襦,端端正正坐在中堂的椅子上。
這將是一個不眠夜,因爲這座別院的主人安陽長公主即將回來小住三日。不僅曦馨園亮如白晝,其他的地方皆是如此,歡天喜地的祥和之氣。
木寧夕無所事事,閒來將一直揣在懷裡的書信拿出來讀閱。上面簡短的十六個字,語氣平平,詞藻無華,卻因爲信中那份直白傾訴的思念讓她感到溫暖。
“吾念寧兒,魂神不安,貝州大捷,不日凱旋。”
呢喃輕語,恣意享受那份至情至性的告白。木寧夕反反覆覆看着起首的那八個字,心動不已。
“自從駱公子離之後,公主連午睡都寶貝着這張信紙,又怕折壞了,又怕壓皺了。真是春風四月天,閨閣少女思情郎。呵呵呵!”
“青線,你這丫頭,竟敢打趣我。”
木寧夕又氣又羞,舉起拳頭要揍過去,卻被青線躲開。
“公主自從在京郊行宮的臭湖死裡逃生,變得奴婢越來越不認識啦。”
“青線,你先別忙,過來陪我聊聊。”
提到“變”,木寧夕心底有些忐忑不安。雖然她有原主寧兒的記憶,可是經過多重摺磨,有些殘缺不全。
“公主,你想問什麼?”青線坐在木寧夕腳邊的矮凳上,微仰起頭看着她,說:“好幾次我都想問問公主,你說記不得許多事情,到底忘了哪些。”
真是貼心的婢女啊。正在愁悶的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的木寧夕心中一亮,順坡下驢,這時候不問個清楚更待何時?
“彩兒。不,青線。”
木寧夕有點混沌,不知道該用哪一個名字來稱呼她。
青線瞭然,說:“公主,你習慣哪個,就叫哪個。”
“青線。”
這個名字是專屬於木寧夕的,而“彩兒”是專屬於原主寧兒的。也許,就是木寧夕此時的一點小私心吧。
就像是她對司徒天逍的稱呼,別人會叫“少將軍”、“主人”、“主子”、“司徒公子”,等等等等。而她木寧夕,稱呼“爺”,甚至自私地希望司徒天逍只准許她一個人使用這個稱呼。
“公主?你在想什麼?”
青線擡手在木寧夕眼前晃晃,擔心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木寧夕搖頭,笑着打趣道:“最近沒人給我下毒,也沒有人折騰我,哪裡都舒服的很。放心放心吧。”
青線神色黯然,憂心忡忡。
木寧夕見狀,察覺出一絲詭異。某個縈繞在心頭的疑問像破開閘門的洪水洶涌而出,她怔了怔神,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信紙。
“青線,你還記得上一次我毒發時,紅線對司徒天逍說出的話嗎?”
木寧夕垂眸盯着青線表情的每一個細節變化。
“小姐。”青線瞬時眼中溼潤,嗚咽道:“紅線姐姐說的,一半實,一半虛。”
“半實半虛?”
木寧夕看了眼守在外面值夜的小宮婢們,伸手由青線扶着,慢慢往內室走。她的心中亦是忐忑,不知道那一半“虛”是個什麼情況。
來到內室,木寧夕端靠在牀柱上,讓一整晚挺直的腰板也歇歇,免得明白腰痠背痛。
青線被木寧夕拉到身邊坐下,細心的她發現木寧夕裙下將腿繃直,立即伸手輕輕揉按,動作嫺熟、力度適中。
木寧夕舒服的喟嘆一聲,笑說:“還是你最合我的心。”
“奴婢從小跟在公主身邊,自然比紅線姐姐和紫線姐姐瞭解得多一些。”
一語雙關,木寧夕抓住青線話中的深層意思。她也不再忸怩作態,直白地問:“你是幾歲到我身邊服侍的,月老夫人爲什麼放心讓你跟着我和親南晉?”
青線菀爾一笑,說:“看來,小姐似乎忘了許多事情。”
“是啊,也許腦袋進了臭水,忘記很多事情。”木寧夕訕訕地自嘲。
青線搖搖頭,說:“忘記更好,那些不好的東西別記着,苦了自己不值得。”
“可是,人總要有記憶,才能知道未來該如何繼續活下去。”木寧夕徐徐誘之,笑道:“而且,我木寧夕既然大難不死,必然要活出一個精彩來。”
“公主,能聽到你這樣有骨氣的話,奴婢真爲你高興。”青線喜極而泣,爲木寧夕的變化而高興。
木寧夕無力地嘆氣,說:“高興是一回事,未來還有諸多危險。我不知道還要闖過多少關才能得到自由。”
“公主,只要你完成月老夫人交給的任務,再好好地求她高擡貴手。現在又有司徒少將軍的幫助,相信公主會得到自由的。”
“談何容易啊。”木寧夕將信紙收回封內,貼身藏好,才又說:“我這毒不知道多久復發一次,樂月瑤又去了行宮華清苑。唉,還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毒發身亡呢。”
話至此,青線的臉色變了幾次,愁容不展,說:“還有五日。”
“五日?”
木寧夕疑惑,問:“難道說,我毒發的時間是固定的?”
“看來公主真的忘記許多事情。”
青線嘆息,想想也覺得木寧夕說得對。總要記住以前的事情,才能謀劃好未來。
她起身到外面看看,除了站着打瞌睡的小宮婢,紅線和紫線各自在忙着,沒有空閒進來服侍。園子裡燈火通明,想要藏個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何況還有楊展統領護衛軍在園中巡視。
青線慢慢走回來,坐到離木寧夕最近的矮凳上,貼近木寧夕的耳邊,說:“小姐在幻月山莊,除了紅姐姐所探查到的那些之外,還有更多的痛苦所不爲人知。”
說着,淚珠在眼眶裡打轉,青線吸吸鼻子,說:“小姐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只有少爺和我知道。”
握緊木寧夕的手,青線再次確認地問:“小姐,真的要奴婢把以前那些痛苦的記憶給說出來嗎?”
“嗯,我一定要知道。”
木寧夕堅定地點頭。她要了解原主寧兒所遭受的全部悲慘事情,這樣才能更早籌謀未來,甚至要不遺餘力地積累實力,作到臨危不懼、化險爲夷。
“好。只要是小姐想知道的,奴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青線鼓足勇氣,她面前的主子不再是唯唯諾諾,而她也必將追隨左右、誓死效忠。
“除了紅線說的,我從嬰孩時便被喂毒奶,直到後來每日泡毒湯。再之後呢,爲什麼我一定吃毒藥丸才能止痛?”
木寧夕不甚明白,難道月老夫人給她吃了像罌粟之類的毒藥嗎?
“小姐的身體裡有數不清的毒,甚至有數個毒蠱寄生在五臟。你的血液亦有毒,滴入茶水中便是一杯毒茶,雖不置人亡,卻也能讓人昏迷數個時辰。”
木寧夕驚訝地伸出十根手指,“原來我的血還有迷藥的作用?”
“還有一事很重要。”青線拉回木寧夕的雙手慢慢揉搓着,說:“小姐體內的毒由月老夫人親自泡製而成,每二十日毒痛發作時,須用藥五粒,每日一粒方可止痛。”
“嗯,上次一口氣吃完也不錯。”木寧夕語氣輕鬆,好像吃的那些藥丸是大補的,而非毒藥。
青線嘆氣,說:“小姐,下次不要再一口氣吃完。你的身體已經羸弱不堪,禁不起這般折騰。”
“我受不住那蝕骨剖肉的痛。”木寧夕煩躁地皺眉,說:“你可知道月老夫人計劃要我何時毒發身亡?”
青線腦中一道驚雷炸響,錯愕地呆滯目光盯着木寧夕許久,才嘆說:“少爺曾偷聽過老夫人與郡王妃的閒話,等到小姐毒殺南晉皇帝之後,倘若紅線姐姐策反,便讓樂郡主將小姐和紅線姐姐一併清除。而且依照一路上樂月瑤的所作所爲,我猜老夫人或者郡王妃必是許諾了什麼。”
“幻月山莊少莊主之位。”木寧夕鄙夷地笑,說:“樂月瑤心心念念要提到幻月山莊。我若沒有猜錯,那母女倆必是用‘繼承人’來誘騙樂月瑤乖乖聽話。”
“嗯,這種事情她們做得出來。”青線同認地點點頭。
“那你呢,你是哪一邊的細作?”
木寧夕冷眼瞧着青線。也許從來沒有想過木寧夕會這樣問,青線先是愣住,好一會纔回神,說:“小姐,我是你和少爺撿回來的孤女,除了少爺和你,我再不會聽任何人的命令。就算給我下毒,我寧願自殺也不會從命呢。”
“你喜歡我……哥哥?”
木寧夕探尋地問,看青線的臉色瞬時緋紅,心中頓時樂開花了。青線有把柄握在她的手裡,看來可以相信青線是自己人。
“小姐,今後你是公主,你的哥哥也許會成爲皇親國戚。我一個身份低賤的婢女,明白自己何事有所爲,何事有所不爲。”
“繞口令啊。”木寧夕拍拍青線的肩膀,說:“放心吧。若哥哥對你有情,我必定會全力相助的。”
“小姐,奴婢配不上少爺,還請小姐別再作玩笑之談。”
“好好好,我們呢順其自然。”
木寧夕拉着青線的手晃來晃去,忽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對了,還有五天,我要如何拿到止痛的毒藥丸啊?”
“小姐,不如請壽王爺幫忙去京郊行宮要來。”
青線早就打算好了,派紅線和紫線去要,樂月瑤必定不會輕易拿出來。但是壽王爺不同,樂月瑤哪裡敢刁難他。
木寧夕爲難地嘟嘟小嘴,抱怨道:“早知道,我該阻止她搬出去的。”
後悔呀。樂月瑤現在一定坐在含芳閣裡得意大笑吧。遠在天邊,她竟然又被樂月瑤坑了。
靜默之時,屋外園子裡忽然熱鬧起來。原本打瞌睡的小宮婢們一個個精神抖擻,紛紛往外面跑去。
紅線立即跑進屋來,說:“安陽長公主的馬車停在外面了,公主快出去接駕吧。”
“好。我們走吧。”
木寧夕起身,任紅線和青線爲她重新整理一下宮襦。再由二人扶着她匆匆離開曦馨園,往前院的大門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