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自傅雪媚去了秦淑瀾的廂房將她惹惱後,她已經三天沒有出去同大夥一起吃飯了。秦淑瀾不想見到傅雪媚,管汝丘不想見到秦淑瀾,正好。

午飯後回到廂房,傅雪媚側身躺在屋裡牀上,天氣越來越冷,屋裡架起了小暖爐,裡面的炭火很旺,燒的噼啪作響滋滋冒着清煙。傅雪媚閉上眼睛,眼皮下的眼珠還在嘰裡咕嚕亂轉,雖然屋裡溫暖舒適,她卻心中煩悶怎麼也睡不着。

起身穿好大衣,剛推開門,呼呼的寒風立刻奔涌進來,一瞬間就吹散了屋子裡的熱氣。傅雪媚激靈一下,將雙手插進狐皮暖手袋裡踏出門外,卜兒跟在她身邊,主僕兩人一路默默無聲走到了花園中。午後陽光很暖,只是太陽與頭頂的距離太遠,也將那溫暖的陽光拉遠了。她擡頭環顧四周,草木凋落,萬物皆枯,沒有一絲生機。水池上結了層薄薄的冰碴,印的人影晶瑩透亮。傅雪媚凝眉輕嘆,冬天什麼也沒有,想看看風景也看不成。

綠兮走過她身邊,手裡端着茶壺走的很急,匆匆喚了聲,“六姨太”,就又徑直往前面走。

傅雪媚回頭叫住她朗聲問道,“你好像不怎麼待見我似的?”

綠兮停駐,回身露出笑臉,“我哪有,六姨太您可是管府的福星呢,您一來,這府裡就太平了,我感謝您還來不及呢!”

傅雪媚勾起嘴角,緊緊盯着綠兮的眼睛問,“你說這話,怎麼好像話中有話似的?”

綠兮並不躲避她的眼神,回望着她答非所問的說,“我還要給老爺送茶去呢,老爺正在前廳會客茶涼了就不好了,我先走了。”說完不等傅雪媚張口就轉身離開。

傅雪媚看着她匆促的背影,臉上頓時升起不悅,冷冷的說,“一個丫頭,心高氣傲的。”

卜兒趕緊打起圓場,“綠兮可不像我們這些普通的丫頭,老爺喜歡着呢,大少爺更喜歡。”

傅雪媚一聽這話,轉而問道,“大少爺?我來府裡這麼久了,你們大少爺我可還沒見過呢。”

風颳的大了些,卜兒搓着通紅的雙手回她,“大少爺可有本事,出國留學去了。”

傅雪媚眉眼帶着絲疑惑問,“哦?是嗎。”

卜兒怕她還在生氣,柔聲勸慰道,“其實綠兮這個人挺好的,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饒人。”

傅雪媚面帶不屑,冷着臉說,“她有什麼資格嘴上不饒人?哼。”說完,又小聲嘟囔一句,“這府裡的人我遲早要挨個收拾。”

卜兒沒有聽清她後面的話,忙問,“您說什麼?”

傅雪媚並沒理會她,調整了下面容,看看卜兒凍的發紅的雙手說,“老爺會客一時半會兒也忙不完,我看這下午也沒什麼事做了,站在外面怪冷的,走吧,陪我看戲去。”

一聽看戲,卜兒心裡一下樂開了花,跟着六姨太,她不但經常給自己些飾品還會帶自己去看戲,自然喜不自勝,於是她笑着應了聲,“好!”

走到門口,傅雪媚叫卜兒挽上自己的手臂再雙手交叉塞進袖子裡,樂呵着對卜兒說,“你就這樣挽着我吧,以後我們就像姐妹一樣處着,我也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呢,你不用太拘謹。”

卜兒紅了臉,扭捏的低下頭,小聲說,“你運氣好,我怎麼能比呢。”

傅雪媚垂下頭仔細瞧着卜兒的臉,“我看你的面相,你也是個有福之人呢,彆着急。”

卜兒擡起眼眸,興奮的眨眨眼問,“真的嗎,您還會看面相呢?”

傅雪媚沒有說話,張開紅潤的雙脣輕笑出聲。

天色將暗,管汝丘才送走屋裡的賓客就又迎來三人。

門口的鎖鏈嘩嘩作響,蓮荷並沒有在意,管汝丘幾人進來時,她正坐在牀上,神情木訥,擡頭望着房樑喃喃自語,“一隻吊死鬼,兩隻吊死鬼…”

蓮荷瘋了,瘋子和瘋子也是有區別的。她不同於三姨太,三姨太只喜歡呆在被關的屋子裡大吼大叫大聲唱戲,就算把門打開她人都不會出去。蓮荷不同,她不吼不叫不哭不鬧,可她就不愛在屋裡呆着,別說門,就是窗戶敞着她都要爬出去,在管府院子裡像只幽魂一樣,眼神呆滯四處遊蕩,所以她呆的房間裡,門窗都上了鎖。她還是關在同知春生前一起居住的屋子裡,既然她已經瘋了,也就不會在乎這些。府裡的丫鬟多是買來的,蓮荷也是,她被知春嚇瘋了,瘋病是瞧不好的,總不能扔了她,更不能殺了她。秦淑瀾想到個好注意,託人給她說了媒,要把她嫁出去。秦淑瀾十分有把握,沒有嫁不出的女兒,只有打光棍的漢子。

管汝丘進來後,蓮荷不在望着天花板低喃,她翻着眼皮盯着管汝丘看了看,伸出手指着他說,“你這吊死鬼,脖子上的白綾飄那麼長做什麼?”說完就癡癡的笑起來。

管汝丘心裡一沉,下意識摸摸脖子,臉色尷尬,連忙轉頭問,“你可知道,這蓮荷有些瘋癲?”

“知道,蔡婆婆都對我們說了。” 說話的是個老頭,他邊上還站着位頭髮半白的老太,他們是住在邊郊的一戶農家夫妻,家中長子有腿疾,家裡又窮,正愁說不到媳婦,有意娶蓮荷爲妻。

“人就在這,你們看看,要覺得行那就帶走吧,當初說好什麼聘禮都不要,我也說到做到,我還會送你們五枚銀元。”管汝丘揹着手,愁眉不展。

老頭點頭哈腰,伸出大拇指恭敬的說,“那,那敢情好。管老爺就是管老爺,大方!”

老兩口走上去仔細看看蓮荷,臉蛋很乾淨,大臉盤單眼皮小眼睛薄嘴脣,雖不漂亮,但年紀很輕,身條也不錯,體態豐腴。蓮荷見兩人這麼仔細的望着自己,膽怯的向後縮了縮身子。

見他們看的差不多了,管汝丘問,“如何?”

夫妻倆互相看一眼,都滿意的點點頭。

管汝丘示意管洪,管洪拿過一張紙一支筆遞給他們說,“把這契約簽了,以後蓮荷是生是死去向何處都與我們府上無關了,出了什麼事也不要回來找我們。”

老頭接過筆歪七扭八的簽了字,簽好字,管洪從懷裡掏出五枚銀元遞給他,又遞給蔡婆婆三枚銀元說,“這是賞你的。”

蔡婆婆和老頭都捧着雙手接過銀元,滿心歡喜的說,“多謝管老爺。”

老頭提着個包裹,與老太一人一邊架着蓮荷同媒婆一起走了,看着他們的背影,管汝丘心裡舒坦了些,終於送走一個拖累,可扭在一起的眉毛卻沒有舒展開。

送走一個拖累,還有許多拖累。

看看這偌大的管府,雕欄玉砌,碧瓦朱檐,誰能想到偏院裡關着一個瘋子,閣樓裡住着一個傻子,南廂的空房中還躺着一個將死之人。

驚嚇打罵加上心鬱,燦兒染了疾寒已經奄奄一息,她沒有卜兒那麼幸運,喝了幾碗藥湯病就愈了。

燦兒躺在牀上氣若游絲,手指蜷起,腿腳繃直,耳朵上還包着層紗布,臉上不見一絲血色,雙目微闔,乾裂的嘴巴張開一條縫,半天才從那縫隙裡緩口氣。管汝丘看着她搖搖頭,轉身想要出去。

“老爺!”綠兮趕緊叫住他,“老爺真的不管她了嗎,就叫她這樣死了嗎?”

管汝丘停在門口,語氣焦灼不快,“又不是沒救她,連醫院都說不行了叫拉了回來,還能有什麼辦法?”

“可這好歹是條命啊!燦兒她才十六歲比我還小一歲呢,就這麼,就這麼…”綠兮情緒激動,屋裡陰冷,呵氣隨着話語一起噴出。

“綠兮啊,我知道你心地好,人命都是天定的。事已至此,就是神仙也醫不好她了。放心吧,我會好好葬了她的。”說罷,管汝丘背過手走出門去,頭也不回。

綠兮站在牀邊呆呆的看着燦兒,燦兒才進府沒多久,沒有人關心她在乎她。當初家裡人把她賣進管府,許是希望她能有個吃穿,富人家的下人過的再差,也比窮苦人家吃的好穿得暖,哪成想卻是把她送進了鬼門關。

綠兮還是於心不忍,抱着絲希望輕手輕腳走過去,趴到她耳邊輕喚,“燦兒!”

“嗯?”

沒想到燦兒居然清脆利落的回了一聲,不僅回了她,還睜開了眼睛,眼球不再黯淡無光,眼裡恢復了昔日的光彩。

綠兮驚喜萬分,連忙坐到牀邊貼上去問,“燦兒,你醒了麼?”

燦兒眼珠子骨碌兩下,動動乾裂的嘴脣,聲音低啞,“這光好亮,刺眼。”

綠兮看看周圍,並沒有什麼刺眼的光,只有一盞將枯的油燈,忽閃着微光,將她的影子映在牆上歪歪扭扭。綠兮詫異的說,“哪有光呀,天都黑了。”

燦兒擡眼盯着綠兮胸前的掛件,咧開嘴說,“你那墜子,真好看。”

綠兮愈加感到莫名其妙,低頭看看自己的墜子說,“這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燦兒動動手指,擡起手放到胸前,呼了口氣說,“給我瞧瞧。”

“好好好”綠兮剛想伸手去解墜子又停住了,不知這燦兒到底怎麼了,醒了過來不要吃不要喝,非要看她的墜子做什麼,綠兮直起身子下到地上問,“你想不想喝點水,我給你倒點水喝吧。”這間空屋裡沒有水,綠兮說完就跑了出去,跑到距離這裡最近的管家管洪的臥房裡敲門要了杯熱水又急急忙忙跑回去。

綠兮端着那杯熱水回來時,燦兒躺在牀上,還睜着眼睛保持剛纔的姿勢一動不動,也沒有聲響。

綠兮心裡頓時有種不祥的感覺,連喚了幾聲,“燦兒?燦兒…”

燦兒沒有迴應,還是那樣睜着眼睛。綠兮將水杯放到桌子上,跑上前去顫抖着手伸到燦兒的鼻子下去探她的鼻息,手指在燦兒鼻孔下僵了一會馬上又抽了回去,燦兒鼻尖冰冷,已沒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