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狂徒再現

燕狂徒未死?

他,就是燕狂徒嗎?——

這在昔年,號稱天下第一強人,使黑白二道俯首稱臣,而且縱橫天下,號令七海,始創權力幫,締造長江、黃河水道分寨的人,最後被他手下的人所出賣,以至黑白道中好手盡出,十六大門派,包括武當、少林高手,以及朱大天王的“七大長老”、“權力幫”的“四大護法”,還有李沉舟都親自出手,殺得鬼泣神號,遮天蔽日,血流成河,慘絕人寰。

燕狂徒全身無一處不是傷,連胸口都被人用劍對穿而過,但居然仍能身懷“無極先丹”,脫身逃去……——

但是在這等重創之下,這魔頭居然能不死麼!——

不可能!

這人,這人就是燕狂徒麼?

燕狂徒未死!

燕狂徒未死——這個訊息委實太過駭人。這幾十年來的武林中,燕狂徒已經是一個象徵,一種代表,這個桀傲不馴,驚天動地的人,就似天宮派出天神地將,都奈他不何,連太上老君七七四十九天丹火熬煉,都囚他不住的孫大聖;他的存歿,聲動武林,威震江湖,攝人心魄。

燕狂徒居然如此年輕……不,甚至連年齡也看不出來!

裘無意、趙師容、朱順水三人,昔年都沒有參加那一役。裘無意當時對笑傲江湖、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裡的燕狂徒,倒有幾分意味相投,並不認爲他爲禍武林,所以纔沒有參與圍殺;趙師容昔年卻因太年輕未能與役;朱順水只派了他的“七大長老”出手——他當時以爲已經太看得起燕狂徒,豈料原來仍是太小覷了燕狂徒——最後只有兩個長老能活着回來。

大永老人已經死了。地眼大師當年卻參加那一役,他從未想到這人就是在是役幾乎把他駭得命喪心裂的燕狂徒,看來這數十年來,燕狂徒不但沒有老,反而更年輕,而且更豪壯了。

好一個燕狂徒!

三聲震死大永老人的燕狂徒,又大笑三聲,道,“既知我是燕某,天下英雄令,捨我其誰!”

忽聽一個聲音,像劍鋒斬劈在鐵石上一般,鏗鏘有力:

“你也不配。”

燕狂徒返身回首望過去。返身得很慢,很慢,因爲已經有幾十年,人們不敢這樣對他說話。他乍聞這個聲音,就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還有人(也許除了李沉舟、慕容世情之外),居然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他慢慢回身是希望多保留一刻的神秘。

說話的人是個年輕、飛揚、倨傲,卻又謙敬、很有自信但一身是傷的青年人——

一個在燕狂徒當年橫霸天下時還未出世的小夥子。

嘿!

燕狂徒認得他!這個小子就是現今的什麼盟主,沒什麼了不得,但居然大罵了朱順水三聲“不配”!這人忒也有種!卻不料居然連自己都罵上了!乖乖,這可不得了。

“你是蕭秋水?”蕭秋水這名字,近日在江湖上譭譽參半,有人翹着拇指讚歎、有人跺着腳板痛罵——燕狂徒也有所聽聞過。

“我是蕭秋水。”那青年人答。

“你知道我是誰?”燕狂徒問,

“燕狂徒。”青年答。

燕狂徒狂豪地笑了,又問道:“你知道燕狂徒是誰?”

“武林第一人。”那青年平靜地答。

燕狂徒更滿意了:“那武林第一人有沒有資格拿這‘天下英雄令’?”

那青年直截了當地回答:“不配。”

燕狂徒倒豎了眉毛,厲聲問:“我不配誰配?”

那青年正直地道:“天下第一人才配。”

燕狂徒仰天長笑,怒問:“有誰可以配得上當‘天下第一人’?”

那青年答:“有。”

燕狂徒全身衣衫,獵獵劇動:“誰?”

那青年容色平靜,但目露神光:“嶽武穆!”

三十功名塵與土。

岳飛以反間計對兀朮,廢兒皇帝劉豫,並上書奏章:“……知逆豫既廢,虜倉卒未能鎮備,河、洛之民紛紛擾攘,若乘此興弔民伐罪之師,則克服中原,指日可期,真幹載一也……”惜朝廷不允,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紹興八年冬,岳飛親赴行在覲見高宗,力主非議和之策,自此秦檜暗恨岳飛,九年請遣觀察金人虛實,詔又不允,十年,金人叛約,大舉南寇,復詔岳飛援助關、陝、河北各路,五月,嶽軍敗金兵於宛亭縣。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岳飛進密疏,一請北伐,二請高宗建儲,並分令諸軍北進,命王貴、牛皋、董光、楊再興、孟邦傑、李寶,提兵自陝西以東;西京汝、鄭、穎昌、陳、曹、光、蔡諸州縣分佈經略,又命樑與渡黃河,會合河東、河北州郡,響應北伐。再命令岳軍將士,語其衆人,期以河水相見,並遣軍來援劉琦,西授郭浩,控金、商之要衝,應川、陝之師。岳飛自引其軍長驅以取中原。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燕狂徒雖是草莽英雄,但對真正爲國家民族捨身奮戰的岳飛,卻是敬慕至忱,燕狂徒自稱狂人,無敵於天下,但心裡卻十分尊敬岳飛所作所爲,如今蕭秋水這般一提,他是磊落男兒,倒是服氣,哈哈一笑,道;

“也罷,算你有理!”

衆人親聞蕭秋水居然敢出言頂撞無情人物燕狂徒,心中都暗爲他捏了一把汗,又見燕狂徒臉色一陣森然,以爲蕭秋水就要遭殃,卻見燕狂徒豁然一笑,便坦然承認,才放下心頭大石。

其中站在較外邊的幾個武林人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覺得如此煞氣迫人,隨時將有殺身之禍,憑自己等人微未伎倆,既無利可圖也起不了作用,不如偷偷溜走算數,於是乘數千人不覺之時,悄悄地想溜。

誰知方纔一舉步,燕狂徒一雙如電的目光,便射向那些想溜掉的人的身上,那些人都感覺到那雙目如森冷的寒電子,乃是望向自己,心下一寒,忖道:這次完了,這魔王看到我了……人人都雙腿發軟,不敢再走半步。

其中四個膽子較大的,武功也較高的,當下不顧一切,實憋不住,拔腿就跑,只聽燕狂徒笑道:

“我在,你還敢溜……”

其中兩人,乍聞這衝着自己的一聲,便釘在地上,不敢再跑,另外兩人,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自己豁了出去,諒那狂人也追趕不上,人羣圍得一層又一層……當下不顧一切,發足狂奔。

燕狂徒大笑道:“跑?看你們跑不跑得了!”

雙掌拍出,拍向前邊兩人。

前面兩人,並沒有逃跑,遽見燕狂徒出手對付自己,倉皇間哪裡抵擋得及,“砰砰”兩人皆被擊中心口。

那兩人在這等情形下還敢站得那麼近,武功自是不低,可是燕狂徒突然出手,根本就無法抵禦,也無從招架,兩人一旦被擊中,自度必死,但卻並不覺痛苦,只覺胸前一股巨力涌來,身子稍向後一仰,砰地撞中後邊的人,那巨力就泄了出去,變得無影無蹤……

就此前邊兩人向後仰撞後邊兩人,後邊兩人又撞中後面兩人,後面兩人再撞中後面兩個人……人羣本就站得極密,且水泄不通,如此隨着人撞人,那巨力被傳接了開去,瞬間便傳到了靠得最外邊的兩人

那兩人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一人接一人,跟着是一排的人,向自己身上一壓,膨地一聲,自己胸前似捱了一擊,便飛了出去,足足飛出了三丈遠,恰好撞中正在逃遁中的那兩人背門……

那莫名其妙被撞飛的兩人,眼前金星亂舞起來,才發覺背後壓着各一人,已被震死……

燕狂徒笑道:“這招叫‘薪盡火傳’,我要誰死,誰都逃不了。”

衆人幾曾見過如此匪夷所思的功力,簡直呆住了,就算命令他走,只怕也猶如石柱嵌在地上一般,移不得半步。

燕狂徒忽又很傷感地道:“自從那一役後,我只剩下一半功力,要是當年……”忽又神色傲然道:

“雖則如此,若論武功,我還是無敵於天下。”

蕭秋水忽又說了一句:“真正的無敵絕不殺人。仁者無敵。”

這次燕狂徒可光火了:“誰是仁者?天下只有假仁假義之輩,真正的仁者,早在黃帝、堯、舜、孔、孟那時就死光死絕了!”

蕭秋水淡淡地道:“中國的命脈得以保全,全賴一股正氣維繫,以前有的,將來也會有的……一定會延續下去的!”

燕狂徒怒極反笑道:“誰能延續下去?誰?就憑你一張嘴?”

蕭秋水竟然仰天大笑。在燕狂徒面前仰天大笑。他指着他手上沾血的令牌上的幾個字,大笑道:

“就憑這令牌上五個字中的四個:天下英雄!”

燕狂徒瞪了他半晌,喃喃地道:“好,好,倒教我真的見識了,這幾十年來,武林中是出了英雄……”忽又冷峻地笑道:

“你唬不了我!憑一張嘴,張儀蘇秦時代已經過去了!要打天下,得憑真本事,今天我要殺你,易如反掌,不過你資質好,我願收你爲徒。”說到這裡,亦因有人承繼衣鉢而神貌慈祥起來。

“快,老子做事,喜歡爽快,你這就趁老子興頭上來個三跪九叩,行個大禮,老子除了教你武功,天下英雄令一事,也不和你爭了。”

蕭秋水靜靜地道:“我不跪。”

衆人聞燕狂徒居然要收蕭秋水爲徒,自是一驚,有人代他感到慶幸,有人暗自嫉忌。朱順水聽來,更如坐鍼氈。不料蕭秋水斷然拒絕。

這下連燕狂徒都怔住。天下間不知多少學武之士,不惜一切手段,以求他教得一招半式,任何代價都願犧牲,他卻毫不假於色,絕不收徒。一來不想有牽絆,二來他好獨來獨往,平生武功,只覺古往今來,天地間有過他如此驚世駭俗的一人便可,用不着有第二人來接替,三來怕徒弟忘恩負義,或魯鈍拙笨,他可沒耐心窮耗。而今得見蕭秋水殊異秉賦,而且又被其一番話所撼動,他做事向來我行我素率性妄爲,既萌生“薪火相傳”的衝動,便慨然答允要相授武藝,沒想到這小子竟然一口回絕。

燕狂徒生平快意恩仇,該打就打,要殺就殺,愛怎樣做就怎樣做,今日憑他無敵於江湖的名聲,居然求不到一後生小子爲徒,這是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

燕狂徒訝然道,“難道我的武功還不足以作爲你的師父?”

蕭秋水答:“不是。”

燕狂徒道:“那是爲了什麼?”

蕭秋水說:“我只跪天地君親師,以及聖賢、豪傑、英雄、好漢……你一出手就濫殺無辜,只是個狂人而已。”

燕狂徒仰着脖子向天狂笑,道:“好,好,好個‘狂’字……我看你跪也不跪!”

語音一挫,雙指駢伸,遙指蕭秋水雙腿,只聞哧、哧二聲,兩道極強勁的指風,飛射蕭秋水雙膝的“環跳穴”!

這雙指凌空飛越,勁氣破空,地眼大師在旁邊一看,真是心悅誠服,原來這指法便是“阿難陀指”,昔日柳隨風被擒,地眼便欲以此指法殺之,但因聚力不易,所以速度甚緩,若速則無法施這深奧的指法,而今見燕狂徒使來,輕而易舉,而且隔空射物,得心應手,雖非佛門中人,但單止“阿難陀指”的造詣,自己便是窮盡一世難及項背,當下心裡浩嘆一聲,心情萎頹。

大永老人原想趁地眼大師之後,撿個便宜,不找朱大天王和趙師容,卻誤打誤撞,被燕狂徒三聲斷喝送了死,衆人雖是驚震,但以爲燕狂徒耍弄妖法,心有不服者,大有人在,後來見他以奇異內力,借力擊殺遙不可及的兩人,這才歎服,及至他現在施“阿難陀指”,才真正的無話可說。

燕狂徒隔空射點蕭秋水“環跳穴”,爲的是要他跪倒,蕭秋水身上爲蕭易人斬傷,臉門被兄長擊傷,身上還有五道鏢創,但他的武功,非昔可比,就算大永老人、地眼大師合力戰之,也非其敵,與天正、太禪的功力,已可並排,他畢竟有着當世八大高手傾力相授,且有“無極先丹”深厚內力,眼見指風襲來,他下盤一陣交錯、急閃、雜沓異常,燕狂徒的指風射空!

燕狂徒一愕即道:“哦,是少林豹象的‘百戒錯步’。”

說着橫腿一掃,這下無論蕭秋水怎麼跳躍閃躲,都必定被他這一腳掃中。

蕭秋水情知不能閃躲,忽然一劍,疾刺燕狂徒足背,燕狂徒忽然收足——說收就收,好似完全沒有出過腿一般——蕭秋水一劍刺空,燕狂徒好奇心大熾,喝道:

“好!還有銀瓶的“玉壺瀉水”!”

人隨聲至,劈手搶奪蕭秋水的劍!

燕狂徒身形何等之快,蕭秋水心下一凜,一掌衝出。

只見眼前人影一閃,豁然一空,燕狂徒就似沒出手一般,立回原處,自己卻一掌劈空;只聽燕狂徒道:

“嘿,連章殘金的拼命掌法也學足了!”

這下不但燕狂徒覺得稀罕,羣衆也是大奇,這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青年蕭秋水,居然身兼少林、武當奇技,甚至朱大天王長老的絕學!

朱順水板起了臉孔,緊皺了眉頭。

燕狂徒再度出手,這一次,逼得蕭秋水使出白丹書的劍法,才迫開燕狂徒,燕狂徒大笑道:

“是東一劍的“東施效顰’!”說着連攻三招,迫得蕭秋水使出藍放晴的“西子捧心”,才應付得過去,燕狂徒怪叫道:

“你這小子,哪裡偷來了這麼多武術!”

這下連趙師容都刮目相看。權力幫兩位護法的劍術,何以會在這青年身上使出來呢……

這真令人費解。

着下來,燕狂徒連連出手,一面故炫博學,一一道出蕭秋水的武功,竟還有萬碎玉的掌法、鐵騎的內力、還有木葉的暗器,到最後,竟連樑斗的刀法、杜月山的劍法、蕭西樓的招式,全部使了出來。

燕狂徒驀然大叱一聲:

“開!”

砰地一聲,蕭秋水倒退十步,臉若紫金,哇地吐了一口血。

一口血吐後,胸口一熱,喉頭一甜,又想再吐,蕭秋水性子十分勘執,情知再吐,內力就要消散,即要軟倒在地,所以堅持不吐,一張臉漲得通紅。

燕狂徒見他居然還不萎然跪倒,頓生惜重之心,當下道:“你已接我一十二招,以你身上之傷,只不過比當年天正少接三招,確屬難得,你不要逞能,在我燕狂徒面前,你就跪這麼一跪,卻又何妨?”

蕭秋水冷冷地道,“你逼我,我不跪。”

燕狂徒目露兇光,“你跪是不跪?”

蕭秋水斬釘截鐵,“我死也不跪!”

燕狂徒狂笑道:“我不讓你死,偏要你跪!”

蕭秋水大聲道:“我不跪就是不跪!”

燕狂徒長嘯一聲,宛若巨鬼撲來,這下已出全力,一掌劈下!

蕭秋水情知無法硬接,只好全力往後躍。

但後面都是人羣——

如此後躍,燕狂徒的掌,必定傷了後面無辜者的性命!

蕭秋水一咬牙齒,雙掌一挫,硬生生接下那一掌。

若蕭秋水無得力自“無極先丹”近一百五十年的純厚內功,就算有銀瓶、鐵騎、章殘金、萬碎玉、木葉的掌力相傳,也無法接下這足以驚天動地的一掌。

這一掌接實,蕭秋水如受萬鈞巨力,猛地身體往下沉去,沒土直至足踝。

但是燕狂徒這一掌下來,竟粘着膠貼壓下,根本揮甩不去,壓力愈大,蕭秋水大汗涔涔。

只聽燕狂徒咬牙切齒地問:

“你跪是不跪?跪也不跪?”

壓力愈來愈大,燕狂徒也盡了全力,只聞蕭秋水身上骨骼格格作響,像遭了電擊一般,隨時爆裂脹破,寸寸骨頭,欲碎迸射,痛苦至極,蕭秋水雙眼翻白,全身在抖動中死力相抗,嘶聲道。

“我不跪!我不跪!”

要知道燕狂徒的武功,是何等深厚,現下雖功力喪失近乎一半。但仍非同小可,這一下在再次出道從所未有的盛怒之中,全力出手。壓得蕭秋水幾乎寸寸骨節碎裂,箇中痛苦,無可言喻。

但是蕭秋水寧死不屈,燕狂徒一陣懊惱,猛吸一口氣,雙掌再全力下壓,蕭秋水全身又是一陣亂顫,嘴裡不斷溢出鮮血,兩條腿骨,似鼓棍一般,彈動不已,隨時即將折斷……

卻仍是不跪!

燕狂徒臉色一變再變,叱道:

“別敬酒不吃……”

他心中殺機大現,狂念一起,再也控制不住,印堂、太陽穴、人中三穴同時黑氣陡現,蕭秋水只覺雙掌壓力減輕,但掌背貼住頭頂,頭頂之上,猶如干針萬針直刺,直椎人心窩,奇經百脈,如寸寸斷裂,所受之苦,直比開腔剖肺,還要痛楚。

他幾乎已失去意識,但仍是不跪。

其實燕狂徒只要一鬆手,他就癱瘓了,但他強借壓力與痛苦,來維持頭腦的清醒,只要他能維持一絲神智,則寧可全身摧折,至死不跪。

這時燕狂徒也滿臉發黑,額上汗如雨下,蕭秋水畢竟是八大高手調教下的智能天縱的唯一人,燕狂徒重傷自痊而耗去一半功力,居然一時未能將之擊斃,更令燕狂徒沮喪的是,未能將之屈服。

這時他臉上黑煞之氣漸去,用一種只有蕭秋水才能聽到的聲音道:

“很好。”他的聲音竟有說不出的沉哀,“你比我還要硬。這身骨頭,天生不必下跪,就算跪我,我也經受不了。”微微一聲嘆息,那殊異的掌力漸漸撤回。

就在這時,裘無意嚷道:

“玄天烏金掌!這是玄天烏金掌!”

大部分羣豪,不知所以,也不懂驚訝。但武功較強,江湖閱歷較厚者一聽,紛紛都變了臉色。

“玄天烏金掌”是一種極厲害的掌法,本來是一種酷刑時迫供的手段,但給燕狂徒活用了,當作普通招法來用,中則如千刀萬剮,十分痛苦,任何英雄好漢,都經受不了。其實燕狂徒一旦使用“玄天烏金掌”,便有些後悔,但見蕭秋水如此倔強,不禁被他錚錚傲骨所感動,不想再加留難。

這時大俠樑鬥、鐵星月、邱南顧、林公子及一干支持蕭秋水的武林人物,都按捺不住,大喝躍出,要圍攻燕狂徒,解救蕭秋水,只見七八個人,捨死忘生,飛撲而來……燕狂徒皺了皺眉頭,心忖:這小子忒有人緣,一旦有事,還有這許多不要命的人相救!

只見七八個人之後,又撲來七八人,都是豁出了性命,這時燕狂徒已將雙掌一收,但就在這時,蕭秋水的雙掌,如裝彈簧一般,反彈起來,直往燕狂徒衝到!

這下子電光石火,燕狂徒已知對方因經受了自己的“玄天烏金掌”,掌勁佈滿全身,因仍不屈服,全身受勁無處發泄,必致死亡,所以不自覺地反擊過來;燕狂徒情知蕭秋水若擊不中自己,則必被無處可泄的掌力震死,他對蕭秋水萌惜重之心,當下心念一轉,竟猛吸一口氣,硬受一掌!

砰地一聲,蕭秋水雙掌擊打在他胸膛上,擊個結實!

這下不但別人意想不到,就連蕭秋水自己也料不到,他居然能擊中燕狂徒。

但他身受其苦,故即刻能明白,燕狂徒乃故意給他擊實,以導致自己所受掌勁迫榨的一條出路!

燕狂徒這般作法,委實令人無從捉摸,但以囂狂若燕狂徒者,什麼事做不出來,又有什麼事不能做?若不是燕狂徒自願捱上這一掌,蕭秋水哪裡打得着他?

燕狂徒雖雲昔日天正能接他十五招,蕭秋水僅遜三招,事實上,尤其在功力精純方面,蕭秋水與逝去的天正仍然有一段距離。

天正接得燕狂徒一十五招,乃在他當日全盛時期,體力、智慧、武功、聲名的登峰造極,那時燕狂徒殺氣之大,非今可比,後來武夷山一役,武林黑白二道,盡出精英,伏殺燕狂徒,燕狂徒先被暗算,負傷下終於寡不敵衆,誅殺數十名高手後,幾爲敵人所殺,衝出重圍之後,匿伏療傷,幾乎耗盡了原有功力的一半,才得以不死,又過十數年,方纔重出江湖。

他生性豁達,雖好殺成性,但並不記深仇,所以沒有特別找人報復。蕭秋水能接下他一十二招,以未戰前已趕路得筋疲力盡及身受重傷的狀況下而言,已很相當了得。

但想反擊命中燕狂徒,還是不可能的事。

蕭秋水雙掌命中燕狂徒,全身苦楚,爲之一暢,神智亦爲之一醒。

燕狂徒硬受蕭秋水一擊,此擊不但是蕭秋水抵抗“玄天烏金掌”之全力,懷有“無極先丹”的精純內功及數名武學大家的掌勁,還有他自己所發出去的“玄天烏金掌”掌勁,這比以燕狂徒自己的掌力,反打自己一掌,更來得慘重。

燕狂徒不得不運全力,硬受這一掌。

同時間,他還得雙掌齊出!

呼地一道狂飆,衝過來的十一二人,在他們未動手前,便卷飛了出去。

他的掌力並不含殺意——

對肯捨身救友的人,他一向不欲趕盡殺絕。

他一向殺人,喜歡殺就殺,不喜歡殺就不殺,對重義深情的人,他列在“喜歡”那一類。因爲他一直以爲自己是一個寡情薄倖的人。

但就在此時,有三個人,無聲無響,在他全力抵受蕭秋水一擊,並分心於驅逐來敵的時候,神出鬼沒地欺近了他背後,猝然出手!

出手共有三個人。

這三個人加起來,可以叫武林塌半壁天。

他們是丐幫幫主“神行無影”裘無意,“朱大天王”朱順水,“權力幫”第二號人物趙師容。

趙師容要出手,自然有許多理由,李沉舟殺傷過燕狂徒,其中過程她並不甚清楚,但燕狂徒活着,李沉舟想“君臨天下”,確難如願。何況她既想奪“天下英雄令”,而又對蕭秋水同時萌生好感及敵意。她不知道燕狂徒並不想殺蕭秋水。她跟朱順水一樣在蕭秋水擊中燕狂徒衆豪齊發出“哄”地一聲喝彩中,她要伺機搏殺燕狂徒。

搏殺燕狂徒,無疑此乃最好時機。

三聲震死大永老人,隔着人海奪走兩名高手性命,以及一十二招重創蕭秋水……這等等都令朱順水驚心動魄,自嘆弗如。

所以他更要殺燕狂徒——

殺燕狂徒,是比一舉成名天下知更聞名的事;就算暗殺也一樣,裘無意以現今的身份,以及他耿烈的個性,是很不想暗算燕狂徒的,可是他非暗算不可。他畢竟是江湖上混過來的人,當然有自知之明,單打獨鬥,決計非燕狂徒之敵,惟有乘此良機,一舉殺之——讓燕狂徒活下去,武林腥風血雨,永無寧日!——

現在武林的精氣,已經受不起再一次的武夷山之役!

所以他們三人同時出手。

一出手,三人都盡全力。

三人各據一方,但此刻完全敵愾同仇——

對付燕狂徒,只要留他一口氣,只怕三人中無一可活。

因此他們盡棄私心,此刻真是同舟共濟,傾力施爲——

這一擊如若不中,將會怎樣?

殺不了燕狂徒,後果真不堪設想!

若換作當日的燕狂徒,這三道突擊,還真奈何不了他!

可是今日只剩下一半功力的他……而且正在挨受蕭秋水挾帶着自己的全力一擊時。

燕狂徒大喝一聲,借自己打中自己的掌力,猛向後撞去!

他只有這個選擇——

敵人都是在背後出襲。但聽風辨影,背後又分正面、左背。右背三道——

惟有硬受其一,先殲其一,避躲另二,方爲敗中求勝之策。

燕狂徒身經百戰,當機立斷。

這是當世三大高手,任何一擊,都足以絞碎生機!

燕狂徒挾帶掌勁,猛向後撞!

就在這剎那,朱順水的右“鷹爪”,左“虎爪”,趙師容的左“東海水雲袖”,右“西湖水月袖”在一髮千鈞間,避了過去。

但是裘無意的綠竹杖,”嗤”地刺入燕狂徒左脅。

這綠玉杖原本戳向燕狂徒背門的,但燕狂徒及時側了一側.竹杖就自他左脅穿過。

“嘯”地一聲,鮮血激噴,燕狂徒居然餘勢未止,直撞過去,竹杖直穿了出去,燕狂徒左手一撈一扳,已扣住了裘無意手腕,裘無意後退不得,燕狂徒右肘硬撞了出去!

“崩”地一聲,裘無意右肋全碎,就在同時間,燕狂徒扭斷了他左手手腕。

然後將綠玉杖抄在手上,同一瞬間,背後已完全撞中裘無意!

在這剎那間,燕狂徒至少把他身上所積聚、接受的掌力,至少有一半撞卸到裘無意身上去!

裘無意的軀體呼地飛上了半天;而在這時,趙師容、朱順水又已攻到!——

不能讓這廝歇息!

這共同的目標使這“權力幫”及“朱大天王”集團的兩大魁首,協力出手!——

我已經受傷!——

而且傷勢很重!

燕狂徒自覺到這點時,比傷口更痛楚的感覺,又升了起來。

以前他了無所懼,不知恐畏是何物——但在武夷山一役,他受了奇重的內外傷,幾乎就要立刻身死,使得他藏頭縮尾,不敢露臉,耗盡了功力,匿伏了無數光陰,才能稍爲恢復……——

而今又再受傷!

他現在被裘無意一杖戳穿左脅。這跟當年邵流淚一劍自後刺穿自己背胸,甚是相近,彷彿新舊傷口,都同時痛了起來。

這“痛”纔是無可忍受的。

燕狂徒驀然生出了一種熟悉的感覺——逃!

當日之時,他本來也是寧可戰死,亦不肯逃的人。可是那次如果他沒有逃成,就活不到現在——

他還要活下去!

他的“恐懼”一來,功力又打折扣。

縱然如此,趙師容和朱順水的攻襲,仍被他綠玉竹杖封死。

然後他長身掠起!向蕭秋水拋下一句話:

“有緣我再來找你!”

他的輕功極好,正如武功一樣,他一旦掠起,便無人趕得上他。

但是一人居然彷彿比他更快,身形蹌踉,但快若紫電穿雲,一下子抱住了他。

他大喝,把對方扭開。對方飛了出去,原來是丐幫裘無意。“神行無影”的名號,真不是浪得虛名。就這阻得一阻,燕狂徒背後又中了兩記力道,一記猛沉,一記深柔。

他猛噴出一口鮮血,借勁斜飛而出!在衆人頭頂打了一個旋,消失不見。

朱順水、趙師容兩人面面相覷,長身飛去。

就在這時,人影一閃,一人作勢一攔。

朱、趙二人,以爲是燕狂徒反擊,心驚膽戰,連忙復身止步。

來人卻並不出擊,反而斜晃幾下,幾即摔跌,原來是新任盟主蕭秋水。

這阻得一阻間,燕狂徒已蹤影全無。

羣豪武功更差,要追燕狂徒,又談何容易,就這呆得一呆,燕狂徒早已不知奔出幾裡開外。

趙師容急得跺足叱道:

“你幹什麼……要幫他逃脫?”

蕭秋水自己也不知爲了什麼,自己要甘冒大不韙,阻這一阻,事後自己尋思索解,也許動機出自於敬燕狂徒也是一條好漢,而且大家乃是對他偷施暗擊,殺了他也貽笑大方,於心不安,況且他是爲自己而受掌傷,所以才被偷襲的,在這生死攸關當兒,他挺身出來,攔了這一下子。

可是他出來擋這一下,禍可闖得大了。

有些人親眼目睹他居然救燕狂徒,臉都拉長了,憤然離去:“救”燕狂徒的意念,純粹是蕭秋水“良知”上的不安,別人又怎生了解,部分與燕狂徒有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人,還對蕭秋水破口大罵起來——

如果燕狂徒真的十惡不赦,有一天,我就要和他公平地決一死戰,被他殺了,也在所不惜……

蕭秋水心中這樣想着,比較心安。

只是羣衆是不聽解釋的。在他們心中,釀造一個英雄人物時熙攘熱鬧,放棄唾置時也同樣興味索然。

朱順水比較深沉。他知道蕭秋水此舉雖遭人誤解,但是聲威仍如日中天,一時無兩,而且蕭秋水是第一個擊中燕狂徒的人(連朱順水也未能看出燕狂徒是故意被擊中的),他雖放了燕狂徒走,然而武林中大部分人還是把復興中原的責任,企望在蕭秋水身上!——

現刻蕭秋水受傷頗重,一眼可知,殺他乃難逢之機——

只是殺了他,自己逃不逃得過趙師容與這一干武林人物的圍攻?

朱順水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天下英雄令”重要。

他千方百計,利用高手潛入蕭家打探消息,遣“六掌”假裝懲罰蕭秋水而志在“天下英雄令”,然後籠絡退無死所的蕭易人,目的也爲了可能還在蕭家手裡但下落不明的“天下英雄令!”

他也不清楚“天下英雄令”有何重要,只聽說,一旦得了天下英雄今,就可以有號令“天下英雄”的能力與實力——

他自己也不敢肯定這消息是否確鑿無訛!

朱順水向蕭秋水說:“我安排你哥哥打擂臺,爲的是控制武林白道的主力,這個,我不說,想你也知道。”

蕭秋水盯着他,一字一句他說:“我知道,不然,我哥哥也不會在今天……”胸膛起伏不已,顯然十分悲憤,心緒不寧。

朱順水即道:“你知道便好。現在武林盟主,你當你的,只要把‘天下英雄令’交出來便好。”

他怕蕭秋水的倔強脾氣會拒絕,立即道:“你現在受傷甚重,在我手下,走不過三招。”

蕭秋水搖頭。

朱順水怒笑道:“你要是不給……信不信我殺盡了這邊的人?”

這時羣雄皆轟然發出怒吼。“你憑什麼?“你這通敵賣國的走狗,我們怕你麼!”“卑鄙的東西,光有張嘴,管個屁用!”喝罵聲不絕於耳。

朱順水猙獰笑道:“好,給你們點顏色看看……”一甩袖,呼地打出一道沖天旗花炮箭。

衆人一愕,忽聽喊殺聲大震,四面八方不斷涌現大羣的金兵,和着朱大天王部屬,正掩殺過來!

羣豪此驚非同小可,金兵涌來最少有三四千人,靠得較外圍的武林人,即被屠殺,一時大家慌了手腳,欲四散奔逃,卻見四面包圍着鐵桶般緊密的兵馬。

河北本就是宋金交鋒之處,本來武林大會,宋金兩方都只敢暗中操縱,不敢正面干涉,不知如何,今日竟早已伏下如此重兵,企圖一舉殲滅武林羣豪。

衆人大多數只顧奔逃,使得勇於作戰之士,也無從發揮,站在外線的人,被殺傷不少,蕭秋水幼讀兵書,見此情形,熱血賁騰,卻並不自亂,叱道:

“大家不要亂!金賊和漢奸既欺上門來,咱們就拼了,爲大宋打出江山來!”

他雖己受傷,但中氣極足,如此一喝,全場震住,在數千人的廝殺中,竟也清晰可聞。

衆人乍聽此番話,心緒較定,心想如此逃亡,不如一拼,便紛紛拔出兵刃,力鬥起來。

這些人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高手,一旦捨命相搏,氣勢大盛,而且大多是殺人不眨眼的老江湖,殺紅了眼後,真豁了出去,有人割下了三顆金兵的頭,嘿嘿大笑道。

“喂,老王八,我割了三個敵人的頭!”

被他叫“老王八”的傢伙,也自得地笑道:“我殺了五個金賊,外加一個漢奸走狗!”

說話時一不留神被一名金兵一刀刺中了他的背後:他朋友殺紅了眼珠,繼續苦拼。

蕭秋水明斷地大聲喝道:“現在以圓弧陣勢反擊!由樑大俠率正北方,林公子率正南方,孔別離守正西方,孟相逢居正東方,鐵星月佔東南方,邱南顧坐西南方,陳見鬼領兵西北方,洪華守東北方,李黑、胡福、施月、吳財等於圓心調集兵馬,全力守護,一旦我軍受傷,迅速調度……”

這時敵軍已團團包圍,蕭秋水施發號令,全不着慌,使得人心大定,以圓形圈陣,逐漸擴大,在第一道外線嚴密封守,一旦前線有人受傷,圈內馬上有人挺上,一時間局勢扳了過來,儘管金兵包圍攻打,圈內守得如鐵城一般緊密,反而擴展領域,以八個方向漸漸突圍而出。

八方領軍,加上有中心策劃,後翼隨衝,武林羣豪各自加入不同的方面軍團,組織一成,聲威大振,所向披靡,只是朱大夭王所伏下的內奸不少,在圈內施狙殺,在武林軍兵裡發動,蕭秋水也有所發覺,大喝道:

“還我河山!”

“神州無敵!”

連喊三聲!武林羣豪禁不住也跟着喊,每吶喊一次,便如萬濤排壑,衝殺出去,金兵抵受不住,連連後退。

金兵本來甚有組織,軍紀甚嚴,以爲這些所謂中土武林之士,乃烏合之衆,一衝即散,再逐個誅殺,豈料而今這批人竟因此聯成一氣,敵愾同仇,衆志成城,而且經蕭秋水吆喝,武林高手一聲大喝“還我河山”、“神州無敵”!聲威之大,真是聲震天地、撼山河,不但金兵節節敗退,連混在衆人之中的朱大天王所安排的“漢奸”,也在這浩氣及正氣的喝聲中變了臉色,隨波逐流,不但不敢下手,有些反而倒戈相向,良心發現,對抗起金兵來了!

原來羣衆的意識,一旦演化成浩大的沖決,便難以收拾,只要控制得住,可以作出任何驚天地、泣鬼神的事,這些潛入武林羣豪中的“漢奸”,大半爲朱大天王所迫而爲,並非喪盡天良之輩,而今在這等大漢天聲的場面下,反而徹悟前非,意志力反受羣豪影響,殺起金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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