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憬臉上的痛苦之色在姚媚兒移到他身旁時便消失不見,姚媚兒自知上當,在他未受傷的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怒聲道:“消遣別人的關心有意思麼?”
宗政憬絲毫不以爲恥:“若非如此,媚兒如何能聽到我說話?銀子我可以不追究,印章卻不能棄之不顧——你大哥那個人,你或許也能看出一二,雖說面上總是笑眯眯,可真要壞起來,那可是焉壞焉壞的,若是讓他知道他親手所刻的印章被我弄丟了……”
“好吧,”宗政憬這架勢姚媚兒也看出來了,便是四個字,絕無善了,“那你到底想怎麼樣?不妨痛痛快快說出來,若媚兒能應,應你便是,若是不能,你再多說也無用。”
宗政憬哀怨的嘆了口氣:“分明是媚兒你有愧在先,此時我正爲你而負傷,說出話來竟是如此冰冷不近人情——媚兒,難道你的心是石頭做的不成?便是你的心當真是石頭做的,我的心也不是鋼鐵鑄的,如何經得起你一二再而三的打擊?”
好……吧……
姚媚兒放柔了語氣,好聲好氣的問道:“印章之事,是媚兒之過,但如今印章落入河中,自然無處可尋,那你覺得,媚兒要如何做才能補償你的損失?”
宗政憬單手撐頭,望着姚媚兒:“以身相許?”在姚媚兒第二次掐他之前,他自己搖先了搖頭,“那肯定不可能……那,不如這樣吧,等媚兒聯繫上你師父,你向他老人家引薦我,如何?既然媚兒口口聲聲說我與你師父殊途同歸,那麼,我們見一面也是必須的——倘若我們能合作,彼此都可事半功倍,何樂而不爲呢?媚兒,以你的見地,你心裡自然也是清楚地,不論你師父是如何想的,只要他身上流着君氏的骨血,他就永遠會被當今天子所猜忌,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鼾睡?所以,他若想善了餘生,唯一的法子便是取得當今天子的信任。可你師父若想要取信於父皇,恐怕難於上青天,但若是他選擇與我合作,將來我若成功登基,自然不會懷疑他會另作他想。”
姚媚兒冷着眼與宗政憬對視,過了許久,見宗政憬的眸中除了真誠外並沒有一絲雜念,姚媚兒眼角的冷意稍化,淡淡道:“你要見師父,媚兒可以引薦。但是,合作之語,媚兒卻不敢輕易應下。若師父願意與你合作,媚兒絕不會阻止,若師父不願與你合作,你也不可逼迫師父。媚兒不懂什麼‘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鼾睡’,媚兒只知道,君明臣賢良政施,則國泰民安江山固。一個皇帝,若僅憑空口猜測便濫殺無辜,所謂異己只會越殺越多,即便不會因此動搖根本,卻也會埋下禍根。”
宗政憬收了臉上的嬉笑之意,輕輕重複姚媚兒的話:“君明臣賢良政施,則國泰民安江山固——媚兒,你若爲男子,便是我大景之福!可惜,可惜啊……”
“秦王殿下,你別忘了,媚兒姓姚,是師父唯一的徒弟,即便媚兒是男子,焉有景朝皇帝敢重用?若真有,那麼媚兒不妨告訴你,媚兒這些見識,遠不及媚兒的師父,然而在秦王殿下眼中,師父只有與將來的皇帝合作,才能勉強善了餘生罷了,恐怕媚兒是男子,也依舊是枉然罷?何況,”姚媚兒說着,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爲何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不過是比你們男子力氣小了些,在生兒育女之事上被迫付出更多罷了,女子當真不如男子?媚兒倒是覺得,恐怕是你們男子不敢讓女子有才罷?媚兒從不覺得女子哪裡不如男子,女子中聰慧之人亦有千千萬,只是你們這些男子,自己將自己慣壞了,習慣了女子困守閨閣,爲你們所*,因此見不得女子過於出挑,不再做解語花供你們賞玩罷了。”這些話,姚媚兒早就想說了。以前在山上,她從不懂男尊女卑是什麼,師父對他,亦師亦友,亦父亦母,卻是什麼事都由着她的性子去摸索,最開始她看話本時,第一次看到話本里的男尊女卑時還驚詫了許久,跑過去問師父,爲何有些事男子與女子做便是截然不同的說法?譬如男子有紅顏知己便是風流,女子若與旁的男子多說一句話便是傷風敗俗?同樣做了有傷風化之事,爲何浸豬籠的卻只有女子?那時師父告訴她,男子與女子除了生理上的差異,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有些女子在絕對劣勢下也能將一干男子玩弄於鼓掌,可見巾幗不讓鬚眉並非虛言。所以那些話本不過是一些沒用的男人爲了一己私利而胡亂編撰的罷了。因此姚媚兒從不覺得自己身爲女子便該低男子一頭。只是她下山後發現,原來話本里的世界是真的。然而她從小便不覺得女子應當不如男,所以雖然她爲了在山下好好生存而選擇了屈從現有的規則,但她心底從不這麼認爲。她甚至十分渴望,有朝一日,女子也可以向男子一樣,憑藉自己的才能去生活,而不是抱着“三從四德”,在某個男人的後院度過一生。只是她知道,這不過是她的白日夢罷了——掌握支配權的人,怎肯輕易放棄這份權力?何況“男尊女卑”的觀念綿延千年,不僅男子認爲是天經地義,連女子們亦如是。所以,她自然是不能喜歡宗政憬的。她可以暫時屈從,卻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男尊女卑體現得最極致的地方——等師父了結此事,她便隨師父去闖蕩江湖!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男尊女卑之風並不明顯,只有在那裡她才能生活的自在些。
聽了姚媚兒這一席話,宗政憬不顧手臂和後背的疼痛,慢慢坐直了身子,肅然道:“媚兒,你這樣的話語……”
姚媚兒冷笑:“怎麼,秦王殿下是覺得媚兒大逆不道了麼?竟敢質疑這延續千年的規矩?”
“我不是這個意思……”
姚媚兒繼續道:“不是這個意思,那秦王殿下是哪個意思?難道秦王殿下覺得媚兒說的有道理麼?”
“這……”宗政憬是男尊女卑的受益者,何況這已是他根深蒂固的思想,自然不可能因爲姚媚兒這一席話而驟然改變,“只是……只是我忽然覺得,媚兒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這世上才能出衆的女子,確實有許多……”譬如他的母妃,若是身爲男子,憑她的才能,難道不能位極人臣?困守宮闈,最後死在炎後這種悍婦手中,對她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褻瀆!
這一瞬,姚媚兒似是有讀心術一般,見宗政憬說着說着陷入沉思,她嘲諷道:“怎麼,秦王殿下是又想起了哪個‘若是身爲男子便可建功立業’的女子了?若這世上有這樣多類似的女子,是否可以證明媚兒所言不虛?女子,並非不如男子,只是男子封鎖了女子成才的機會,鼓吹‘女子不才便是德’,嚴禁‘女子干政’,不讓女子讀書,也不讓有才的女子干預政事,所謂‘婦人之見’,難道不是因爲你們男子掐斷了女子增長見識的機會麼?倘若女子能同男子一般,從小讀書習武增長才幹,在外闖蕩增添見識,又何來目光短淺的婦人之見?江湖多出巾幗英雄,便是因爲江湖中人不拘小節,並不覺得女子便該蝸居一隅,默默開放又暗自凋零所致——江湖中有多少英雄紅顏,便能知道你們這些男子有多可惡!”
“媚兒……”宗政憬只能說出這兩個字,因爲他發現,他竟然無法反駁姚媚兒的話!但是,自古以來皆是如此……“可是……”
姚媚兒再次打斷宗政憬的話:“你不必‘可是’,媚兒知道,權力掌握在誰手中,規則便由誰制定。女子與男子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如今女子被壓制千年,自然不是你們的對手,但是,被壓制,亦是被壓抑,媚兒相信,總有一日,你們會知道,婦人之見應是與男人之見相對,而不是與目光短淺相等。只可惜,媚兒看不到了——所以,不要再說什麼‘可惜媚兒不是男子’之類的話了,媚兒並不覺得自己作爲女子如何遜色於你們男子,相反,那些明明樣樣不如媚兒,最後只能用‘男尊女卑’來壓制媚兒的男子,才真真可惜,可惜這樣的人也有資格投胎爲人!”
似是說到氣頭上,姚媚兒不等宗政憬開口,又接着說道:“真正可惜的是,你們男子捧着‘男尊女卑’四字,壓制了所有女子成才的可能,而後又在哪裡嘲諷女子無知,要多無恥才能做出這般可悲可笑又可嘆可憎之事!”
這次宗政憬沉默了許久。最後,他輕嘆道:“媚兒,或許……你說得並沒有錯。”
姚媚兒的雙眼因吃驚而驟然睜大。
半晌,她第一次對宗政憬笑的這樣溫柔:“宗政憬,謝謝你。”謝謝你沒有罵我荒謬,竟還願意認真思考這番驚世駭俗之語,竟……認爲我說的並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