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設備室都要生十幾只取暖的火爐,每個班組至少有一隻。工人們在爐膛周圍焊上一圈鐵板,用來蒸飯熱菜。因爲中午只有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許多人不回家,就在車間裡吃飯。他們從家中帶來米和菜,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去水管那兒淘米,然後將鋁製飯盒放在爐邊的鐵板上。
車間裡的爐子一般都燒焦碳,火力旺的時候,爐膛被燒得通紅。飯盒放在鐵板上,沒一會兒便燒開了,然後將飯盒掉頭,防止米飯一邊熟了一邊卻夾生。等湯水收幹後,再將飯盒挪到離爐子稍遠的地方。
臨下班的時候,將盛菜的搪瓷缸子放在鐵板上,沒幾分鐘菜便熱了。這樣,工人們下班後,就能吃到香噴噴的飯菜了。
趙娟每天中午一下班就去設備室,大丫一聽到大喇叭響也來了,賀思敏再將大寶睡覺的搖牀搬到火爐旁邊,一家四口便人圍着爐子吃起了中飯。
這天中午,小董端着飯盒走過來,笑嘻嘻地對趙娟說:“嫂子,蝦仁醬再給我一點,你做的蝦仁醬真是太好吃了。”趙娟連忙將旁邊盛醬的玻璃瓶拿過來,舀了一大勺子放進他的飯盒。
其實,這蝦仁醬是孫小鳳做的。前段日子,賀思敏起早去河漢裡捕蝦,一下捕了許多,趙娟便分出一些給孫小鳳。孫小鳳對她說,你不如把蝦全給俺,俺洗淨曬乾了做蝦仁醬,醬由俺出,做好後兩家一家一半,咋樣?趙娟便答應了。
“你這麼愛吃,”趙娟道,“晚上我回去找一隻玻璃瓶,裝上一瓶明天帶給你。”小董連忙道了謝,然後說:“嫂子,看你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一起吃飯,這幅畫面真是太溫馨、太令人羨慕了。”
賀思敏插嘴道:“既然羨慕,那就趕緊找對象結婚呀。”小董笑道:“我也想呀,可我的對象還在丈母孃的肚子裡轉筋呢。”趙娟嚥下一口飯菜,笑道:“小夥子長得挺精神,怎麼會找不着呢?是你太挑了吧?”小董道:“那裡呀……不如這樣,嫂子幫我介紹一個吧?”
“那好,”趙娟笑道,“如果我發現哪家姑娘好,就幫你牽牽線……”
趙娟每天趁中午吃飯的時候,給大寶餵奶。平常,她都會找一個房間,關上門,再給孩子餵奶。可前幾天來了寒潮,氣溫一下了降到零下好幾度。今天好不容易天晴了,外面陽光燦爛,可屋子裡還是特別冷。趙娟想出去曬曬太陽,吃完午飯後,便抱着大寶出了車間大門。
她找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這兒既能曬到太陽,又很隱蔽,一般不會有人經過這兒。她靠在牆邊,解開衣釦,開始給孩子餵奶。
這時候,吳天寶恰巧朝這邊走過來。他老婆孫小鳳第三胎生了個女娃,坐完月子後便去上班了。她在食堂當炊事員,給公家做飯的同時,順便也把自家的午飯做好了。吳天寶一家每天中午就在食堂的後廚吃飯。
吳天寶吃完午飯後,正在廠區裡溜躂消食,突然尿急,便想抄近路去廁所。當他轉過一個牆角,突然看見趙娟正靠在牆邊喂孩子,胸口白晃晃的一閃,讓他吃了一驚,連忙退到牆角後面。
他轉身欲走,可剛走了幾步,腿卻像被繩子絆住了,再也邁不開步子了。他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又轉過身,悄悄地摸到牆角邊,腦袋小心亦亦地往前探去。然而,他還什麼也沒看見,腦袋上卻捱了一下子。
吳天寶嚇了一大跳,連忙轉過身,發現賀思敏手裡握着一張捲起來的報紙,正怒視着他。吳天寶摸了摸腦袋,道:“你幹嘛?”賀思敏瞪眼道:“偷看女人餵奶,你下不下流?!”吳天寶自知理虧,不敢再吱聲,低頭從他旁邊繞了過去。
吳天寶轉了一圈後回到設備室,看見有幾名工友正坐在牆根下曬太陽。賀思敏也坐在一隻板凳上,背靠在紅磚牆上,臉上蓋着報紙。太陽暖融融地曬在身上,他似乎睡着了。但吳天寶知道,他並沒有睡着。
吳天寶走過去在牆墩上坐下。他怕賀思敏揍他,不敢離得太近,與他保持着大約一米的距離。沉默了一會兒,他開口道:“賀思敏,我真不是偷看,我只是碰巧路過……”
賀思敏果然沒睡着,低聲吼道:“閉嘴!誰聽你解釋?”吳天寶悻悻地:“好,好,不說就不說,反正說了你也不相信。”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發起了牢騷:“你說咱倆都是學建築的,本應該在辦公室裡畫圖紙,如今卻被髮配到這個鬼地方,整天兩手油污,一身臭汗,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啊!……”
賀思敏靠在那兒紋絲不動,反問道:“你是鳳凰呀?”吳天寶不服氣地:“就算不是鳳凰,也是鴻鵠,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的那個鴻鵠。”
賀思敏取下蓋在臉上的報紙,瞥了他一眼道:“還鴻鵠呢,你想往哪兒飛?……我看,你就是一隻山雞,專門讓人撥毛的山雞。”吳天寶笑道:“我是山雞,那你呢?”賀思敏道:“我是燕雀唄。”
過了一會兒,賀思敏扭過臉瞅着他,道:”吳天寶,你以前不是土地爺放屁——挺神氣的嗎?怎麼現在也這副德行?“吳天寶沒聽明白,茫然地看着他問:“你什麼意思?”
賀思敏道:“我成份高,又到農場走過一遭,下放到車間當工人情有可原。你呢,根紅苗正的,怎麼也混得跟我一樣?”吳天寶嘆了一口氣,道:“跟錯人了唄。王茂林那個混蛋,太不是東西了。他自己倒了楣,連累我也跟着遭秧。”
片刻後,吳天寶又嘆了一口氣,道:“其實,咱倆都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咱倆怕是要在這兒當一輩子工人嘍。”
“當工人有什麼不好?”賀思敏乜了他一眼道,“我就喜歡當工人。工人地位高,許多人想當還當不上呢……”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春節就要到了,各家各戶開始打掃衛生、置辦年貨,趙娟也開始忙碌起來。這是她結婚後第一次在家過年。前幾年,因爲賀思敏在農場勞動改造,她怕丈夫一個人孤單,每到春節,就帶着女兒去農場陪他過年。
每次去農場過年,她都要帶上許多母親爲她置辦的年貨,大包小裹的,一路上很不方便。賀思敏埋怨道,你就不能少帶點嗎?趙娟說,那可不成,過年就得有過年的樣!
今年過年,趙娟提前半個多月就開始準備了。本來,母親讓他們一家去她那兒過年,可趙娟不幹,堅持在自己家過年。星期天,她生起了大竈,開始炸丸子、油豆腐和一種叫“小炸”的小吃,賀思敏幫她燒火。
趙娟正忙得滿頭大汗,不想因爲火力太旺,竟把鍋裡的油給燒着了。趙娟嚇得驚叫一聲,連忙端起一盆水要去滅火。賀思敏連忙站起來阻止她道:“你想水漫金山、火燒連營啊?”說罷鎮靜地拿起鍋蓋將鍋蓋上。
虛驚一場後,趙娟埋怨道:“你把火燒得那麼旺幹什麼?”賀思敏坐下後,一邊從爐膛裡撤出一些柴火,一邊問:“你媽叫咱們去她家過年,你幹嘛不去?”
趙娟道:“玲子去年才結婚,今年兩口子要去我媽家過年。我弟弟也要帶女朋友去,我媽家就那幾間屋子,咱們一家人再去,哪裡轉得開呀?”
賀思敏又問:“你弟弟多大了?”趙娟答:“十九。”賀思敏笑了笑,道:“十九歲就談女朋友,是不是早了點?”趙娟瞟了他一眼,道:“某人上高中的時候,就跟別人卿卿我我了。緊要關頭,還非要留下來不可,連自己的親爹都不顧了,還有臉說別人?”賀思敏笑了笑,道:“那不是解放前嘛……”
除夕的晚上,一家人圍着桌子吃年夜飯。趙娟打破慣例,陪丈夫喝了一杯紅酒,一時臉飛紅霞。這時候,從大門外跑進來一條黃色的狗。這是一條半大的狗,進來後不叫不咬,就在桌子底下轉悠。大丫扔了塊骨頭給它,它便津津有味啃了起來……
直到吃完年夜飯,這隻狗也沒走,而是躺在了一個角落裡睡下了。賀思敏想攆它出去,趙娟卻阻止道:“別趕它走!你看,這是條黃色的狗。今天是大年三十,它別人家不進,偏偏跑到咱們家來,這說明了什麼?”賀思敏不解地:“說明什麼?”
“說明財神爺送來了黃金,”趙娟笑着說,“咱家明年一定會發財的!”賀思敏不屑地:“黃狗就代表黃金?牽強附會,你真是個財迷。這不定是哪家丟的狗呢……”話雖如此,他終究沒將狗趕走。
等過了年,這條狗也沒有走,每天晚上就睡在堂屋裡。大丫逐漸喜歡上了它,給它起名叫“阿黃。”於是,賀思敏撿了些廢磚頭,在走廊上壘了個狗窩,讓阿黃晚上去狗窩睡。一開始,大丫還不讓,說不能將阿黃關在門外,賀思敏耐心對她解釋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狗窩就是阿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