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下半年，國內形勢開始逐漸好轉，各級格委會相續成立，在“抓革命，促生產”的口號下，工農業生產逐漸恢復。設備室也恢復了往日機器轟鳴、焊花飛濺的景象。
這天一上班，工人們就開始傳遞着一個小道消息：廠裡要給設備室派一名新主任。沈主任被打倒後，小董當了一陣子車間主任，後來步步高昇，現在已經是市總工會主媳了。接替小董的那個主任上個月也調走了。
九點半鐘的時候，林浩來到車間，讓工人們把機器都停下來，全部到會議室去開會，歡迎新來的主任。這小子年齡雖然不大，但慣於見風使舵，文格開始後表現積極，如今已經被提拔爲車間副主任了。
工人們齊聚會議室。十點剛過，在林浩的引領下，三個人從門外走進會議室。一位是廠格委會主任，另一位是勞資科長，最後一位顯然就是新來的設備室主任了。
一進門，林浩帶頭鼓掌，工人們也跟着”噼噼啪啪“地鼓起掌來。那三個人在掌聲中走到主媳臺上坐下來。這時候，賀思敏纔看清楚那位新來的主任。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鼓掌的手也僵持在半空中。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位新來的主任竟然是王茂林。
原來，王茂林被撤職後，到機關後勤處當了一名管理員，算是蜇伏了好幾年。後來，又被調到了一個礦山的後勤科。文格開始後，他認爲自己的機會來了，立馬成爲造反派，衝在了打砸搶的第一線，得到了造反派頭頭的賞識，獲得了提拔。這次，上級派他來當設備室主任。
會議開始後，勞資科長宣佈了廠格委會的任命，五茂林做了表態發言。最後，廠格委會主任作了重要講話。會議開了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
晚上回到家，賀思敏將王茂林來設備室當主任的事跟妻子說了。趙娟聽了，吃了一驚，不無擔憂地說：“這傢伙一肚子壞水，你可得防着他點。”賀思敏笑了笑，道：“我現在只是個小工人，埋頭做好自己的工作，他能把我怎麼樣？”趙娟道：“那可不一定。反正，你以後小心一點就是了。”
常言道，樹欲靜而風不止。雖然賀思敏低調工作，但王茂林也不可能不針對他。
王茂林當設備室主任還不到一個月，一天晚上，一家人正圍着桌子吃飯，院子的大門忽然被人用力地拍打起來。
王茂林讓上中學的兒子去開門。功夫不大，兒子領着一位衣衫襤褸的農村婦女走進了屋子。這女人三十歲出頭，帶着兩個孩子，懷裡還抱着一個。婦人看清了屋子裡的人後，衝着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喊道：“大姨——！”
王茂林的母親一聽，顫微微地站了起來，雙手扶着桌子，身體略微前傾，端詳了半天才看清楚來人。她嗓音顫抖地：“是翠蘭啊？你咋來啦？”女人哭着道：“大姨，是俺。俺投奔您來了！……”
王茂林見表妹帶着孩子來了，連忙站起來安排他們坐下，又吩咐老婆孩子去廚房裡拿碗筷，讓這孃兒幾個先吃飯再說。
吃完晚飯後，李翠蘭去王茂林母親的房間哭訴了一番。原來，這個女人半年前死了男人。她自己身子弱，幹不動農活，在老家實在呆不下去了，就帶着三個孩子投奔大姨來了。
李翠蘭哭完離開後，母親將王茂林叫到自己的房間，對他說：“你二姨死得早，翠蘭這孩子怪可憐的。本指望嫁個男人，能過上幾天安穩日子，誰知那是個短命鬼，她一個女娃帶着三個孩子咋活人？現在她投奔俺來了，你可不能不管！”
這下倒讓王茂林犯難了。打從表妹帶着孩子進門起，老婆雖然一直沒吱聲，可從她那一付不耐煩的表情上就可以知道，把這孃兒幾個留在家裡根本不可能。然而，如果把孃兒幾個趕走，又會傷了母親的心。
王茂林這人雖然心術不正，卻是個孝子。他父親死得早上，母親守寡多年把他拉扯成人，他怎麼忍心傷老母親的心呢？於是，他在跟老婆商量後，騰了出一間房。不管怎樣，先讓這孃兒幾個住下來再說吧。
翌日，王茂林去廠裡找了後勤科長老靳。廠裡有一間廢棄的房子，大約有二十多平方米。這兒原來是個水泵房，後來水泵拆了，房子就一直空着。這間屋子雖然很破舊。但修一下還能住人。他向老靳要了房子，找人整修了一下，又買了一些舊傢俱，將家裡的舊鋪蓋勻出來兩牀，還置辦了鍋碗瓢盆什麼的，然後就讓表妹一家搬了過去。
王茂林雖然把表妹一家安頓下來，但還得給她找個工作，讓她自食其力，他可沒有閒錢養活這孃兒幾個。於是，他先去廠裡的家屬隊給表妹填了表，然後回到設備室，讓人把林浩叫到自己的辦公室。
林浩一進來，王茂林就皺起眉頭說：“賀思敏雖然被摘了右派帽子，可上面讓他回單位勞動改造。他現在管着倉庫，活兒那麼輕鬆，像個勞動改造的樣子嗎？”
林浩不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問：“那怎麼辦？”王茂林瞅着他問：“車間裡什麼工作最累？”林浩想了想，道：“都差不多吧。不過，依我看，最累的應該是車工，每天站八個小時，夠戧 。”
“那好吧，”王茂林道，“就讓賀思敏去當車工。”林浩答應了一聲音，隨後又問：“那倉庫誰來管？”五茂林擺擺手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
次日一早，賀思敏抱着小寶來到設備室。小寶雖然一歲半了，但放在家裡他還是不放心，所以每天都把他帶到設備室來。他走到倉庫門口，卻發現門開着。他嚇了一大跳，以爲倉庫被盜了，走進去一看，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正在擦桌子。
這女人穿着一身舊布衣裳，打扮得像個農村人。賀思敏盯着她。警惕地：“你是誰？你是怎麼進來的？”女人瞧了瞧他，道：“是林主任開鎖讓俺進來的。”
昨天下午，林浩已經通知了賀思敏，說車間已經安排他當車工，讓他把倉庫的工作交接一下。他沒料到，接替他的人這麼快就來了。賀思敏把小寶放到地上，直起腰端詳了一下對方，道：“你看上去挺面生的，不是試驗廠的吧？新來的？”李翠蘭道：“俺是從河南來的，俺表哥讓俺來管倉庫。”
“你表哥？”賀思敏奇怪地，“你表哥是誰？”
李翠蘭道：“就是王茂林。”
賀思敏明白了，王茂林讓自己去當車工，就是要給他表妹挪窩。試驗廠缺少工人，所以，一些不太重要的工作崗位就由臨時工頂替。李翠蘭解放後上過幾年學，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一般的字還是認識的。王茂林讓她來管倉庫，別人也說不出什麼。
李翠蘭似乎明白過來了，道：“大哥，你是原來管倉庫的吧？林主任讓俺有什麼不懂的就問你。”
賀思敏點了點頭，道：“好說，好說。”他牽着小寶往裡走，忽然發現小寶的搖牀不見了，扭頭問道：“我的搖牀呢？”李翠蘭用手指了指門口，道：“俺搬到外面去了。”
賀思敏走出去後，發現搖牀被擱在一個角落裡，剛纔來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到。現在倉庫是人家的地盤了，人家不讓放，他也沒辦法。他重新回到倉庫，從 口袋裡掏出鑰匙擱在桌上，然後說：“帳冊就在桌子抽屜裡，你自己看吧，我走了。”說罷抱起小寶出了倉庫。
賀思敏想，你不仁，我不義。當初他來倉庫時，也沒人跟他做交接。現在他走了，也沒必要多費口舌，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
賀思敏成了一名車工，跟着車工師傅後面當學徒。他並沒有將這事兒告訴妻子。這一天，趙娟來設備室找他，去倉庫沒找到，便找到了車工班。
賀思敏正在師傅的指導下操作車牀，見妻子來了，便把車牀交還給了師傅。趙娟見小寶睡在車牀邊的搖牀裡，不禁皺起了眉頭，埋怨道：“你怎麼讓小寶睡在車牀旁邊？鐵屑亂飛的，燙着孩子怎麼辦？”
賀思敏無奈地：“那怎麼辦？倉庫是人家的地盤，人家不讓放。……要不，我在搖牀這邊安塊擋板，擋着點兒？”趙娟嘆了口氣，道：“就別費那個勁了，還是我帶到檔案室去吧。”
賀思敏奇怪地：“你們科長不是不讓帶孩子上班嗎？”趙娟笑了笑，道：“原來的科長調走了。徐姐現在調到我們檔案科來當科長了。”賀思敏一聽，高興地：“是嗎，那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