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人靜,萬籟俱寂之時,一個黑衣夜行人躥上石家正屋的屋頂,把小布人拴在了屋脊的脊獸上。
一頂大轎,兩頂小轎出了泰安城,向東南方向迤邐而行,約一個時辰後,三頂轎子來到橋溝村前停下來。石世宇和他的妻子柳金玲,女兒石姝走下轎來。一家三口步行進了橋溝西村,三頂轎子跟在身後。
本來石世宇骨子裡也逃不脫衣錦還鄉的窠臼,他的理想是這樣的,端坐八擡大橋,前面鳴鑼開道,後有衙役跟隨。衆鄉親淨街灑掃跪迎,石大人下了轎威嚴地掃視了一圈,看也不看正跪在轎前的石介山、石振東、甄侍崇一眼,揚長而去……然而,自從聽了了凡道長的教誨後,他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要演戲。一進村,碰到長輩,必定作揖行禮,噓寒問暖,遇到平輩,稱兄道弟,熱情洋溢。
“大爺,您老的腿病沒再犯吧?”
“嬸子,您的眼還流淚嗎?”
“兄弟,抽空到城裡縣衙找我喝一杯!”
“大妹子,你身子骨挺壯實吧!”
……
這一天,石世宇的這些話響遍了橋溝村。“世宇,你當官了,一點架子也沒有!好樣的。”“世宇前途無量啊!”“世宇,有兩下子啊!”石世宇以自己頗爲得意的演技,牛刀小試便收穫了一路好評。
拜訪完橋溝西村,石世宇便奔橋溝東村而去。到了東村,照舊是下轎步行。最後來到石家,石世宇的心裡多少還是有些緊張,畢竟做賊心虛呀!他向石家正房的屋脊看了幾眼,還好,沒有看到那個小布人。
石家只有王翠琳在家,石振東上山打石料去了,石介山帶着石敢當也上了山。石世宇告訴王翠琳他們今天是專程來看石敢當,王翠琳很高興,便要上山去叫回石振東。石世宇勸住了王翠琳,他自己帶着石姝上山去找石振東,讓柳金玲留下幫王翠琳做飯。
石世宇找到石介山和石敢當就回來了,回到家落座喝茶,石介山笑着問石敢當:“小敢當啊,你叔叔專程回家來看你,你怎麼謝謝你叔叔啊?”石敢當跳起來,大聲說道:“我去抓條魚給叔叔吃!”石介山道:“好!”石世宇聽的一頭霧水,心道:“抓魚?這麼冷的天到哪裡抓魚?”石敢當起身便向外走去,石介山拿了一條汗巾,衝石世宇道:“世宇,走,看石敢當逮魚去!”
石介山、石世宇跟着石敢當來到水庫邊,石敢當拿起腳下的一塊石頭,擲進水庫,薄冰破碎,石敢當迅速脫掉棉衣,一個猛子扎進水中。
石世宇驚得目瞪口呆。看看石介山,石介山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輕鬆地說道:“自從那次出事之後,小敢當就迷上了游泳,每天都要下水遊一會,這幾天竟然每次都能摸上條魚來。”石世宇更加吃驚,慨嘆道:“果真有神仙相助啊!”
這時,石敢當在水庫中頂開薄冰,探出頭來,吸了口氣,又潛入水中。
石介山自豪地說道:“世宇啊,我這個孫子只怕真是神仙附體了,自從那天之後,我再也不用擔心小敢當的安危了,你越害他,他的本領越強,這樣的孩子誰見過?不是神靈轉世嗎?”石世宇笑着說道:“大爺說得對,依我看石敢當就是一個小神仙!”石介山道:“所以啊,誰也休想害我這個孫子!”石世宇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起來。
石敢當兩手攥着一條大鯉魚,笑着來到他們面前。石介山彎腰接過鯉魚摔在地上,爾後把汗巾遞給石敢當:“快擦擦,穿上棉衣,別凍着。”石世宇吃驚地盯着石敢當,關切地問道:“孩子,你不冷?”石敢當搖頭笑道:“不冷!”石世宇盯着眼前這個五歲多的孩子,心裡頓時充滿憐愛之意。
吃飯的時候,石世宇說他想幫着振東哥在泰安城裡尋個差事,好讓石敢當這孩子將來有一個好的前程。石介山告訴石世宇,他早就有這個打算,過幾年就讓振東到泰安城裡開個香客店。石世宇稱讚這是個好主意,憑着大爺在香客中的威望,一定會賓客盈門,財源滾滾。喝到高興時,石世宇看着虎頭虎腦的石敢當,笑道:“振東哥,敢當這孩子真好,要不咱倆結個兒女親家?”石振東看着漂亮文靜的石姝,不知道說什麼好,一個勁地傻笑。王翠琳笑道:“我們求之不得啊,女大三抱金磚!”石介山不冷不熱地說道:“我看石姝這娃八成是要做娘娘的,我們敢當配不上啊!”石世宇聽了這話心裡不痛快,但臉上笑容依舊。
石世宇突然想起那個小布人來,它現在就應該在石家的房頂上。石世宇盯着石介山的臉看,發現石介山臉色灰暗,眼睛欲閉還睜。心裡頓時涌起一股歹毒的快意,心道:“但願黑白無常來也!我且試他一試!”於是,故作關切地問道:“大爺,你的臉色不太好啊?”石介山道:“不知咋的?今天早晨起來就是覺得累。你們兄弟倆接着喝,我先躺一會去。”石介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石敢當也站起來,跟着爺爺去了西屋。石世宇眼熱地看着石敢當,說道:“振東哥,你有福啊,這孩子還挺孝順呢。”
石世宇來到蒿里山神祠見到凡道長,剛一落座,了凡道長問道:“把你女兒的生辰八字告訴我?”石世宇心裡一驚,問道:“道長何意?”了凡道長笑道:“我幫你看一看令愛的八字與石敢當的八字和不和。”石世宇一聽這話,膽戰心驚:“你怎麼知道我心裡想的什麼?”了凡道長自負地笑道:“你不但心裡想了,你還說出來了。”石世宇徹底服氣了,恭維道:“道長真乃神人也。”便把石姝的生辰八字說了出來。
了凡道長瞑目掐指,片刻之後,睜開眼,臉現惶恐之色,畏懼地看着石世宇。石世宇緊張地問道:“怎麼樣?”了凡道長道:“令愛與石敢當的八字不合,你還是不要有這個想法了。”石世宇心裡一沉,問道:“孩子的命相如何?”了凡道長恭敬地說道:“貧道恭喜了,令愛是要做娘娘的。”石世宇心裡一亮,耳畔響起石介山那句話,難道竟會一語成讖?但他旋即笑了起來,道:“道長休要取笑兄弟。”了凡道長認真地說道:“我怎麼會取笑你呢?貧道四柱推命天下聞名,要不能坐得上這蒿里山神祠的頭把交椅?貧道在此奉勸兄弟,關於令愛之事一定要守口如瓶。雖然天命難違,但也不要招惹無謂的是非。”石世宇應聲道:“謹遵道長教誨,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石世宇沉吟片刻又道:“有勞道長爲我推一推。”了凡道長道:“我已推過了,富貴等身。所以我才讓你到縣衙去的嘛。”石世宇心中一喜,又問:“石敢當呢?”了凡道長皺眉道:“推不出來。”石世宇問道:“還有道長推不出來的?”了凡道長道:“委實如此!”石世宇問道:“那麼道長怎麼看待這個孩子?”了凡道長道:“神靈轉世,壽與天齊,誰人見過?因此他斷然不會是神仙,但是他一定不是一個凡夫俗子。貧道斷定石敢當不是個大英雄就是個大魔頭!”石世宇道:“石敢當一定是個大英雄啦!”了凡道長冷笑道:“大英雄是那麼好當的嗎?頂天立地、爲國爲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肝腦塗地,所的的讚譽加諸一身而無愧方爲大英雄。不要以爲那些帝王將相就是大英雄,差着遠呢?至於那些載於史冊的大英雄,你懂得!”石世宇尷尬一笑,道:“真不懂!請道長不吝賜教!”了凡道長笑道:“假的多,真的少!要想成爲一個大英雄,何其難哉,在通往大英雄的道路上,榮華富貴、金銀財寶、高官厚祿、嬌妻美妾,哪一關是容易跨越的?因此,我斷定石敢當會成爲一個大魔頭!”石世宇佩服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道長,您爲自己推過嗎?”了凡道長道:“推過。”石世宇道:“一定是富貴無邊了。”了凡道長苦笑了一下,說道:“忙忙碌碌,啞口無言!可惜啊,我至今不能領悟。曾請得道的高僧破解,其言只要不爲他人做嫁衣裳,我這一生就能平安無恙。”
石介山病了,病情越來越重,已經不能獨自上山了,只能在自家院子裡溜達溜達。春節的時候,石介山病臥於牀,他對前來拜年的香客們講,請他們另行推舉一位香頭,只怕玉皇大帝生日的那一天,他不能和他們一起上山給玉皇大帝磕頭了。衆香客於心不忍,但到了正月初六,老香頭身體一點也不見好轉,石世宇果斷提議由石振東接任徂徠山香會香頭,衆香客無不欣然贊成。石振東推辭無果,只好接了香頭這個位子。
病榻前,石介山問兒子石振東:“怎樣才能做一個好香頭?”石振東道:“實心實意爲香客做事。”石介山搖頭道:“兒啊 ,這是最基本的,禮神敬佛,你不實在,香客們怎麼會選你呢?記住,關鍵一點是要做到帳目清楚,香客們的錢一絲一毫也不能差池,出了虧空,是自己的責任,咬着牙也要拿自己的錢補齊。”
正月初七的晚上,石介山把石振東叫到牀前,石振東以爲爹要囑咐他後天香會上山之事,便道:“爹,您放心,上香的事,在幾個長輩的幫助下都已安排妥當,明天下午便有幾個長輩叔伯帶上神袍、寶傘、旗幡還有供品供器先住進車軲轆香客店,後天一早我再和大傢伙一起上山。”石介山道:“你是香頭,怎麼可以後天去啊!”石振東支吾道:“我……我……擔心爹的身體……這樣的話,我初九早晨走,晚上就能回了家。”石介山道:“振東啊,你糊塗啊,你現在是兩千多香客的香頭啊,深得大家的信任,怎麼可以……”石振東道:“爹,我錯了,明天下午我就進城。”石介山道:“這就對了,振東啊,我這身體只怕是不行了,有些話我該給你講一講了。”石振東哽咽着叫了聲爹,跪在牀前。
石介山道:“聖泉已經被人發現了……這就是他們暗害小敢當的原因,害了小敢當,石家絕了後,聖泉自然就會易主,他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啊!不過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小敢當卻不是那麼好害的,一切都是天意啊!”石振東嚇得坐在地上。石介山道:“振東啊,你不用擔心,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聖泉這等祥瑞之物可不是什麼人就能隨隨便便佔爲已有的,我想這也是他們不敢明着下手的主要原因。不過暗箭難防啊!將來石家若遇變故,一定是有人衝着這聖泉來的。記住,三十六計走爲上,一切爲了小敢當。要瞞着小敢當,孩子小就怕衝動。石家縱有天大的冤屈,只要敢當長大成人,一定能討回公道來的。記住了嗎?”石振東小聲啜泣起來:“記住啦……”石介山道:“振東啊,我還想再給你說說那句話……”石振東道:“爹,不要說了,我早就記在心裡了。”石介山笑了,說道:“離着你近的人,害起你來最方便!對你好的人,害你的時候,一定是防不勝防!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啊!”石振東哽咽道:“爹,兒子記住了,我還要告訴小敢當也要記住這話。”石介山欣慰地笑了笑,道:“那你總該知道應該防着誰了吧?”石振東不情願地說道:“……石世宇。”
初七下午,石振東領着石敢當來到石介山的牀前告別。轉身離去的時候,石介山吃力地擡頭叫道:“小敢當……”石敢當轉回身來到牀前,噙着淚叫道:“爺爺……”石介山道:“上十八盤的時候要小心……給玉皇大帝磕頭的時候心要誠……”石敢當道:“爺爺,我不去了,在家陪您!”石介山道:“你可是盼了一年多了。”石敢當道:“等爺爺病好了,明年一起去!”石介山想了想說道:“好,你就留下陪爺爺吧,明年爺爺親自帶你爬泰山!”就這樣石敢當留在家陪石介山,王翠琳跟着石振東進了泰安城。
正月初九上午,石敢當下水庫摸了兩條魚烤了給石介山吃,石介山勉強地吃了幾口,誇讚石敢當烤得魚好吃。晌午時分,石介山迷迷糊糊睡着了,黑白無常突然來到牀前,白無常道:“石介山,閻羅王有令,你的陽壽已到,速隨我來。”石介山乞求道:“我捨不得我的孫子,再寬限小人幾天,行嗎?”黑無常面露兇相,嘩啦啦拋出鐵鏈,吼道:“你不識好歹,想讓我鎖你走嗎?”白無常道:“就容他與石敢當道個別吧!”黑無常道:“也好,再給你一刻鐘,絲毫不得延誤!”
石介山醒來,出了一身冷汗,黑白無常的情形模模糊糊地還記得,便覺大限已至,讓石敢當給他洗了臉,洗了腳,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壽衣穿好。攥緊石敢當的手,叫了一聲我的好孫子,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