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和羅勤準備的酒會堪稱盛大,或許是爲了達到某種效果,這一次的酒會可沒有什麼湊數的人,實打實的都是丹陽和附近幾個城市裡有些名號的人物。至於原本就藉着這類酒會結交各色人等的丹陽的那些貴介公子,貴淑名媛更是從來沒有到得如此齊整過。
原本應該感到一絲欣喜的宋玉和羅勤卻有些忐忑,顯然這些歷來都受到邀請的傢伙們不見得是衝着自己的面子,也不是因爲春南國在東平國的影響力的逐步擴張,而是因爲這次酒會的特殊。葉韜應邀參加這次酒會的消息,作爲邀請方的宋玉和羅勤與作爲被邀請方的葉韜以及葉韜“手下”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比如魯丹這樣的傢伙都沒有隱瞞,甚至還都有意無意之間將消息散佈了出去。從現在的情況看來,這個年紀輕輕,甚至可以說是幼小的葉韜,在丹陽城裡引起的好奇實在是不小。
也難怪,畢竟葉韜受到當朝司徒黃序平的好評,而現在有了公主府校書郎的這個有些莫名其妙的身份,在衆人眼裡,也就算是公主的心腹幕客,僅僅這兩重身份就足以引起大家的重視。再加上之前的音樂盒和座鐘的凡工藝和震懾春南國使臣羅勤的軼事,籠罩在葉韜身上的光環着實是不小。
羅勤雖然是個很懂做官,很懂得揣摩他人意思的人,但他在春南國出仕,受到青睞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這樣的資歷還不足以讓他在任何場合表現得寵辱不驚。稍微一點點的緊張和憂慮就直接在他的臉上和眼神裡反映了出來。當葉韜到來的時候,寒暄問候的幾句話說得都不太自然。
但宋玉卻又不同。作爲宋家的長子,將來的繼承人,又是頗負盛名的俊美青年,文采卓然的詩詞好手,多才多藝長袖善舞的一代才俊,在羅勤爲他介紹了葉韜之後,那幾句問候和景仰的客套說得熱情洋溢,簡直就要讓葉韜感到受寵若驚了。
而更讓葉韜感到壓力的則是那些丹陽的紈絝階級對他的興趣,有過一面之緣的司徒大人的女兒黃婉固然是用一柄摺扇掩着偷笑的嘴坐在不遠處,不時拋出幾個讓葉韜需要斟酌一番再回答的問題,丹陽城守鄒應的次子鄒霜文也湊在邊上問這問那,新晉的御覽書院學士袁懋,呂旭英等等對於葉韜當初怎麼折服羅勤都十分好奇。羅勤可不肯跟他們具體說這些,畢竟這事情上他算是丟人丟到了家。這些人擺明了來羅勤和宋玉主辦的酒會就是爲了找個機會湊一起聊自己的,絲毫沒有把兩位主辦者和主辦者身後的春南國放在眼裡的意思。或許,這也正是年輕一代人對於東平和春南聯姻乃至於聯盟的不以爲然的態度的直接反應吧。
“當時只是氣盛了些,說了些我所知道的事情而已。羅公子初來東平,時日不多,有些事情自然不如我等清楚,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葉韜算是很給主辦者面子,實在是不好意思在這樣的場合說什麼。但周圍那些好奇的傢伙對於這樣的說法,失望之情是溢於言表。不知道爲什麼,捕捉到了這個小圈子傳出的隻言片語之後,他望向葉韜的眼神居然顯露着幾分怨毒。
正當葉韜很巧妙地將那個小圈子的話題轉移到了音樂盒上,正在大略地向着大家講解音樂盒的構造和原理的時候,宋玉清了清嗓子,朗聲向大家宣佈道:“各位,今天的酒會,可以說是高朋滿座,勝友如雲,丹陽城的青年才俊可以說是雲集於此,而今天,我還要向大家介紹兩位敝國來的客人,在春南內外也都算是薄有名氣。不知道大家可聽說過虎雲寺圓通大師和尚寶堂的樓慶希樓老闆?”
宋玉的介紹頓時引起了一片喧譁。這兩人可絕不是宋玉所說的薄有名氣那麼簡單。
虎雲寺的圓通大師倒也算了,圓通大師雖然是個和尚,專精的卻不是經文而是建築。他以山水入禪,以亭臺樓閣入禪的園林理論曾一時激起千層浪。在春南國,圓通大師前後設計建造過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個園林,其中有四個是皇家園林,從園林建築方面來說,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的資歷比他更加輝煌了。
而尚寶堂的樓慶希樓老闆,則更是在座所有人耳熟能詳的知名人物。尚寶堂是春南國屈一指的珠寶飾商人,而尚寶堂在這個時代,幾乎可以說是珠寶類奢侈品的第一品牌。由於尚寶堂的珠寶設計新穎,做工精細,又有非常強的根據客戶需要定製產品的能力,幾乎可以說得上是行銷天下了。東平國內,對於珠寶的收藏和鑑賞並沒有一向以富麗繁華著稱的春南國那麼達,對於尚寶堂出品,少量流入東平,甚至是一些大盜小賊跨國帶進東平銷贓的東西的喜愛卻有些狂熱,在座的這些丹陽城的青年才俊們,家裡有一些尚寶堂出品的東西的不在少數。對於很有些傳奇色彩的尚寶堂的第二代主事樓慶希,不少人早就聽說過了。
枯瘦的圓通大師微微一笑,朝着大家團團一揖就算了,算是很有出家人的風範。而那個樓慶希,則滿面春風地和大家打着招呼,還說出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尚寶堂將要在丹陽開個分號,這一次他就是爲了這個事情來的。一個名聲在外的本土民族產業,似乎即將變成一個跨國連鎖集團……
大家的驚呼和叫好對於葉韜來說顯得有些遙遠,他對於珠寶之類的東西可以說是沒有任何興趣。反而是周圍幾個年輕人注意力的轉移,讓他感覺到一陣輕鬆。他現在的年紀委實太過於幼小,幼小得讓他被幾個年輕人圍攏在中間的場面像是一幫大人在試探一個有才華的孩子一般,甚至於鄒霜文甚至以逗弄的語氣在勸說葉韜喝酒。而其他幾個人居然笑吟吟地在邊上看着,不置一詞,顯然是一副看笑話的表情。
葉韜有些惱了,一口將端到面前的酒飲盡,豪爽熟練的姿態來自於原來那個時代,來自於無數個飯局的磨練。至於小小的身體對於酒精的容忍性?至少現在這個幼小的身體是很不值得一提的。
熱騰騰的酒力霎時間就涌了上來,讓葉韜的臉紅撲撲地更顯得有幾分可愛。就在這個時候,虎雲寺的圓通大師緩緩走到了邊上,合十道:“葉施主……”
圓通顯然並不是個理想的談客,談鋒不甚健旺的他原本就是爲了來解決金谷園的事情來到東平的,出席這樣的酒會實在不是他的願望。樓慶希可以和大家談得熱烈,還能取出幾件樣品來炫耀一下尚寶堂的精湛做工,甚至和幾個對於珠寶很是偏愛的傢伙爭論起珠寶的定價準則來了,但圓通就沒有這樣的本領,有能力還有意願造園子的家庭畢竟不多,就算有,也未必是在場這些年輕人可以決策的事情。於是,在樓慶希和大家聊得熱烈的時候,圓通卻忽然閒了下來,索性過來找葉韜,來詢問自己關於金谷園的疑問。
“圓通大師,”葉韜恭敬地還禮。
圓通大師頷道:“我是想來問問小友,關於金谷園的事情。這金谷園最初正是出自老衲手筆,近期聽聞金谷園碰上了些事情,幾近停工,讓老衲好生擔憂。不知小友何故阻撓金谷園的建造呢?”
戲肉來了。周圍的幾個年輕人擠眉弄眼,立刻安靜了下來,這奇異的安靜立刻引起了越來越多的人的注意。
葉韜一愣,他沒想到,挑釁不是來自羅勤或者宋玉本人,而是來自這個看起來很是有些老實,甚至木訥的和尚。他也沒多想,衝口而出地反問道:“羅大人沒向大師轉述當時我所說的話嗎?”
圓通對於葉韜直截了當的反問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慍怒,他認真地說:“雖然名園未必都是巨資打造,但巨資卻的確是可以造就名園。尤其是這金谷園是東平與春南兩國和合之表徵,是否應該不必那麼吝嗇呢?”
葉韜一怔,他看了一眼羅勤,顯然這個春南國的狀元沒有將全部的事實說給這位圓通大師聽。對這位認真的和尚,葉韜倒是想不出有什麼可以生氣的地方,他耐心地解釋道:“據我所知,金谷園的花費,無論如何是稱不上吝嗇的。東平的內庫一年用於修葺宮室纔有多少花費?而金谷園又花了多少?兩廂比較之下,大師所說的這個吝嗇,絕對是偏頗了。此其一也。修建金谷園,並非要造就什麼名園,造就什麼名垂千古的一代勝景,其實只是國主體恤百蓮公主遠嫁東平,能有一個類似於家鄉的景象,聊以解憂。可爲什麼弄到後來,居然要用東平本地的花卉植物了?這金谷園的初衷何在?此其二也。小生指出的那個修改上的問題,確實存在,樹木配合上的不協,讓這本來渾然一體的園林勝景反而出現了瑕疵。或許我指出問題時態度不好,但不說明我指出的問題不在。羅大人不想着怎麼彌補,倒是和我較起勁來。這樣,可是很有趣嗎?此其三也。”
葉韜的詞鋒顯然讓圓通有些驚愕,他愣了一下,看葉韜停頓了一下似乎有組織語言說出第四第五點來反駁,一時之間也覺得假如這樣下去,自己的面子也有些掛不住,乘着葉韜的停頓,圓通接過了話頭,說:“園林中的林木本來就是要事事修剪的,雖然老衲並不熟悉東平國的花木,卻覺得施主所說的問題並不存在。反而是施主刁難羅大人,所說的話未免尖刻。”
葉韜說得爽快了起來,也就不管圓通一個出家人的身份,反駁道:“尖刻?我只是說羅大人爲了一時的勝景而犧牲了一個園林長遠的景觀,我沒有說他對園林一竅不通卻承攬了督工金谷園這樣重大的工程,也沒有說他爲了從公主那裡獲准經費劃撥,多次以兩國關係的話題相要挾,沒有使臣的本分。我哪裡尖刻了?如果我東平的使臣在春南國做出這些事情來,讓人報於國主,恐怕直接以破壞兩國邦交的罪責砍頭了事。你們倒是好,弄來個宋家少主撐場面,弄來大批金錢組織酒會收攬人心,還把你找來就是爲了找我麻煩。這就是兩國的邦交嗎?那我東平國將漢水艦瀾水艦兩型主力戰船的圖樣交給春南算什麼,與春南相通的六港十四口岸對春南商人少徵一成稅算什麼,將巨弩、飛石車售於春南又算什麼?到底什麼纔是兩國的交情,到底什麼纔是使臣的職責,到底什麼纔是有建設性的國與國關係,到底什麼纔是顯示國力顯示一國的人文俊才的機會和場合,羅大人到底懂是不懂?這樣的人也算使臣?”
葉韜說着,不知不覺之間聲音就提高了,這一番話全場都能聽見。那些對於羅勤宋玉的種種做法很是有些不以爲然的傢伙們暗自叫好,但場面上卻顯得平平淡淡,一副萬物不縈於懷的表情。羅勤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反而是那個宋玉,很有興趣地看着葉韜。
圓通被葉韜這番搶白,頓時有些難堪了。是他先將話題轉移到了羅勤身上,如果被這番話壓住,羅勤不僅僅會記恨葉韜,恐怕對他也不會有什麼好感。圓通畢竟不是清苦自持,在寺院裡苦修的和尚,對於人際之間的關係的拿捏還是很有些想法的。圓通合十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這番話可就說得有些過了。羅大人乃春南國的狀元,文采和人品都是很好的,他不念自己的仕途,來東平國出任使臣,就是念着兩國邦交。施主的指責,實在是沒有道理。”
葉韜說話多了,有些口渴,隨手端起已經重新注滿了酒的杯子,一飲而盡,說:“過?到底我說得過不過,聽到的人自己心中自有分教。還有你,圓通大師,”葉韜的話音裡,大師兩個字念得極重,卻是毫不留情地帶上了譏諷的語調,“不好好唸佛,倒是來爲世俗官員張目,你纔是當得好和尚。”
看着杯子裡的酒又被斟滿,葉韜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隨手將杯子拍在了桌子上,出清脆的響聲,像是公堂上的驚堂木,立時鎮住全場,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高聲說道:“以建築園林修禪,本來就是扯淡。建築園林的目的是娛人耳目,昭示富貴繁華,這就是您修的禪?按着金主的意思修整方案使得金主同意一筆筆扔錢進來,這就是你修的禪?……建築師就是建築師,不要說你是和尚,哪怕你是佛祖,拿出圖樣,定出方案,也得按照建築和園林的本身規律來辦事。不要覺得你是和尚別人就該讓着你,就不敢和你爭什麼了。今天不但爭,我還偏偏要爭贏。”
圓通的神色中也顯出了幾分慍怒,他強自壓抑着,低沉地說:“施主,你小小年紀敢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葉韜哈哈大笑,說:“怕?我還真不曾怕過。我就讓你這和尚看看,我是怎麼贏的。你不就是弄了三十個大大小小的園子就被說成是當世第一園林大師了?我讓你看看,你是怎麼樣一個井底之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