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有唸的二十歲生日是在一場近乎荒誕的綁架案中一去不復返了。
上次宴會人們送來的賀禮還堆得高高的。由於程有唸的生日和她母親的生日是同一天, 所以生日宴會往往定早幾天,辦一個沒什麼名目的宴會就算是程父給她過的生日了。而她真正生日那天往往沒有什麼特別的,除了溫景和林餘時會在當天送她生日禮物之外, 跟平常日子沒有什麼特別。再要說, 就是除了程有念會獨自去給母親掃墓。
林餘時記得那年他在墓園找到程有唸的時候, 夜裡在蛙聲蟬鳴之間, 她說出了那句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裡小女主人公的臺詞:“是不是人生總是這麼艱難, 還是隻有童年如此?”林餘時前一秒還對程有念抱着嗤之以鼻的態度,但不知爲什麼看着她的眼四目相對時,一句責備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低眉沉默, 也沒有說出那句電影中男主人公里昂說的——“總是如此。”
林餘時還清晰的記得他第一見到程有念時,那人略帶警惕的, 小心翼翼的目光。他知道她肯定忘了, 她什麼都會忘, 她最擅長的就是遺忘了。擅長到有時候林餘時甚至情願相信,她所謂頑疾的偏頭疼不過是藉口而已。
林餘時很討厭搬家, 沒來由的討厭,你要到一個新的環境,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喜歡的地方。而最討厭的是,他的母親偏偏還喜歡跟鄰居搞好關係。明明別人都在忙着收拾屋子整理房間,她還得抽空給鄰居做什麼提拉米蘇芝士餅叫他送去。
林餘時事實上很不喜歡處理人際關係, 因爲麻煩。如果人主動來找他, 叫他笑臉相迎是沒問題, 可叫他主動貼上去……萬一人家冷臉相對, 豈不是自討沒趣?何況連人家習性都沒有摸清楚, 萬一,人根本就很討厭什麼芝士餅怎麼辦?何況外面還下着雨。
林餘時就是心裡這樣千般抱怨的去給隔壁的鄰居, 也就是程有念送的芝士餅。
正值清禾市的雨季,屋外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林餘時見雨勢不大,便沒有執傘,撩了撩襯衫袖子把裝着芝士餅的禮盒抱在懷裡小跑了兩部,隨後按響了隔壁家的門鈴。管家開門有些慢,還特地確認了兩遍他的確是新來的鄰居之後才讓他進門。
“程先生現在不在家,不知道您是來?……”管家語氣雖恭敬但言語裡都是疏離的意思,待客毫無熱情可言。
看吧,熱臉貼了冷屁股……自討沒趣。
林餘時在心裡暗暗不值,道明瞭只是來送禮物之後,樓上忽然傳來噼裡啪啦的急促的拖鞋與木地板摩擦產生的腳步聲。林餘時擡頭,看到了程有念抱了盒兒童奶,咬着吸管望着樓下。遠遠的,他就可以看出她眼神裡的失落和警惕。
“幹什麼來的?”開口雖是稚嫩的童聲,但問出來的話活像個山寨女霸王。
林餘時抿了抿薄脣,剛想開口,管家就率先一步說了他的來意。於是樓上的人從樓梯扶欄下的柱子間探出了半個腦袋問:“哦?那……是什麼禮?”
林餘時有些不快活,冷冷的答道:“提拉米蘇芝士餅。”
他一說完,就看見那小女童縮回了腦袋,噼裡啪啦的從樓梯上下來。她走到他面前,身高還不到他腰間的位置。林餘時明顯看到她嚥了口口水,她直接拿過了他手裡的盒子,轉身踮起腳放到了長桌上。她自顧自抽出一隻椅子爬了上去,盤腿坐下,打開了禮盒。要拿起來吃的時候,纔像是又想起了還有他這麼個送禮的人在,便問:“你要吃嗎?”
她說話的口吻彷彿她纔是那東西原本的主人一樣,林餘時被她那種理所當然的口氣弄得有些懵,他只搖了搖頭。
於是程有念就“哦”了一聲,還真自顧自的吃了起來,再也沒理林餘時。最讓林餘時不快活的,還是他們家的管家在她咬下第一口的時候,還露出了擔心惶恐的神色。
難道還能有人大費周章的就爲了毒死一個小女孩?
林餘時即便百般不快活,但在母親問起新鄰居怎麼樣的時候他還是說:“大人不在家,小孩子……長得挺可愛的。”就是人不可愛。林餘時也實在想不到其他什麼優點可以說,就胡亂捻了一個講,不然要讓他說她身上那件小白裙子可愛嗎?
林母聽了很是高興,爲此當天的晚餐都準備的相當豐盛。林父回家的時候也十分開心的樣子,說什麼都彎着眉眼。林餘時問起遇上什麼高興事兒了,林父還賣了半天關子才說是在自家門口遇到了老戰友,聊了兩句還巧了,發現兩家如今成了鄰居。
林母聽了也笑說:“呀!你兒子今兒個去給人送芝士餅,回來還夸人家小孩子可愛呢。看來以後兩家還可以多走動走動。誒,老林,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啊?”
雖說林父聽了像是有責備的意思,卻依舊是笑着道:“怎麼就送兩塊兒芝士餅呀!你也真是的……哎呀,原以爲老程當了市長早把我們這圈人忘了,沒想到……今天見到才發現,老程頭還是老樣子啊!”
林餘時是知道父親年輕時是軍人,但從他記事開始,父親就好像已經退伍從商了,也很少聽他說起以前的戰友,這次重逢能那麼開心估計以前關係該是真的好吧。也難怪管家這樣疑心,合着是市長閨女。林餘時想到他母親說的什麼緣分,他還是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了一句:孽緣。
結果還真是一段孽緣。
就林母的常走動走動,那小孩還真就恬不知恥的成天死皮賴臉的在他們家蹭飯吃。光蹭飯也就算了,還整天纏着他不放。成天提溜了一瓶兒童奶在他屁股後頭轉悠,知道的是林餘時同學最近多了一條小跟屁蟲,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他父母哪一個的私生女,前幾個年頭都藏着掖着了,如今才認祖歸宗。還有林餘時整天蹩眉嫌棄的樣子,活像一出家庭倫理劇。
這本來她要是安安分分的也就算了,偏偏除了愛喝兒童奶,她還一特煩人的興趣愛好,就是辣手摧花。那個女孩卯足了勇氣跟林餘時來表白的,都是被這丫頭突然冒出給攪和。他甚至省了不少腦力想要怎麼個婉拒法兒,這丫頭早已擠了人家一身兒童奶然後自己還跟個受害者似的坐在地上蹬腿兒嚎啕大哭,讓別人反過來哄她,總之是手裡有什麼用什麼,什麼都沒有了乾脆一把鼻涕一把鼻涕的往人家衣服上蹭。
就連蘇雅這個林餘時本着發展革命情感的女朋友都不能免於她的毒手。
蘇雅和林餘時高中是同學,他們倆能在一起,還是因爲蘇雅放下段子倒追了他三年。所有人都說,你們應該在一起,於是他們纔在一起的。林餘時對蘇雅,絕對是本着發展革命情感的認真態度了,即便沒有什麼戀愛的悸動衝動各種動,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而林餘時原本該平靜的大學生活,基本上就是敗在程有念這個連什麼都要跟着他的小孩手上的。
程有念唯一一次玩兒失蹤那天,是林餘時在她母親的墓園找到的她,是程父讓他去找的人。儘管程父在電話裡是說,他們父女倆吵了一架,是他自己遇上點事兒情緒不好失言錯罵了她,但那個長輩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讓他去找的人,這讓林餘時多少有些責怪程有唸的不懂事。
林餘時不太明白爲什麼是讓他去,程父只說她比較聽他的話。程安棟這麼說的時候,林餘時還想着,那丫頭怎麼會聽他的話?她根本就是誰的話都不聽。林餘時礙於自家父母對程有唸的喜愛,處處都得讓着她慣着她,她哪裡會聽他的話,她不差遣他就很好了。
程父在給他地址的時候,他還困惑了一下,不是說玩兒失蹤的嗎?……林餘時到了墓園看着墓碑上那張清麗的照片下面的生猝日期,他才明白了爲什麼——因爲今天是程有念母親的忌日。他又走近了兩步,覺得那個日期有點眼熟。林餘時縱然記性好也想了好一會兒,纔想起那是程有唸的生日。
女兒的生日和母親的忌日是同一天,說明了什麼?傻子都看得出來是怎麼回事了。
“他還是怪我,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怪我的。他肯定覺得我不出生,就好了。”程有念蹲在墓碑前像是自言自語。
已經入夜了,周遭是連綿的蛙聲蟬鳴,林餘時以爲她有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到來。可程有念頓了一下,擡了擡眼瞼,看到是林餘時,就問:“是不是人生總是這麼艱難,還是隻有童年如此?”
林餘時怔了好一會兒,復而蹲在她身邊輕嘆了一聲,說:“不要照搬電影臺詞。”
程有念撇了撇嘴,兩人一陣沉默後她開口道:“快點祝我生日快樂。”她說話時目光正對着墓碑,林餘時有那麼一瞬間還覺得她是在跟已故的人說話。
“不討禮物嗎?”他笑了笑,笑得有些僵。
“禮物啊……還是不要了,萬一我不喜歡怎麼辦?”
林餘時覺得程有念這個觀點倒是十分有趣:“不喜歡就不要咯。”這條邏輯,不是她一直都遵守的嗎?她不喜歡,就不要。
“不可以不要,是生日禮物啊。”程有念皺了皺鼻子,“不過拒收也得先有人送,所以這倒不用擔心。反正我也從來沒在真正生日的時候收到過什麼實質性的禮物,有的沒的倒是不少。”
“這麼說來,如果是生日禮物的話,無論什麼你都會收下?”
程有念想了一下點了點頭,很快又補充了一句:“無論送什麼,都要收下。但是如果送的東西我不很討厭的話……過了午夜十二點,馬車變回南瓜的時候,程有念會回來報仇的。除非你送顆炸彈在十二點之前,就把我炸死了。”
林餘時撲哧笑了一下,起身揉了揉她的頭髮:“走,過生日去。”
最後林餘時帶她去了一家沿途最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幾罐啤酒。兩個人就在夜幕裡坐在無人問津的路邊的臺階上,便利店裡的燈光從門口撒出來。
程有念起初還說,父親不讓她喝酒。林餘時說了“沒關係,我批准了,程有念小朋友以後可以一年喝一次酒。喏,生日禮物。”之後,程有念就欣然接受了這個生日禮物:“謝謝。”
林餘時嗯了一聲,復而又擡手揉了揉她的頭髮遞了一罐啤酒過去道:
“生日快樂。”
嘿,餘時,你爲什麼彈琴一定要開窗呢?外面那麼吵。
蛙鳴蟬叫聲能讓我安靜下來。
林餘時知道,她一定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