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難聽的話呀!”那天晚上,當丈夫把在路上受到丁副書記批評的事說過之後,沈幽蘭靠在牀上一直迷迷糊糊在想。
儘管於頫沒敢把那些會使沈幽蘭傷心的話說出,但沈幽蘭是多麼機警的人啦!聽話聽音,鑼鼓聽聲,從丈夫那些吞吞吐吐的話音裡,她能不猜想出丈夫吃批評的那種場面嗎?“‘只顧小家,不顧黨的教育事業’?這話不僅是於頫聽不進去,就是我沈幽蘭也咽不下去呀?”沈幽蘭想着,就沒有了瞌睡,就半眯着眼睛裝作睡覺的樣子,“丈夫是那種‘只顧小家’的人嗎?”她在前前後後地回想着,“在鄉下的日子不說,就是我到這街上來開店,他真的就顧了我這個‘小家’、我這個小店嗎?人家老師教書就教書,他教書怎麼那樣忙?課堂教,課外教,三天兩天還要召開什麼學生座談會、老師座談會、老師會、學生會……學生座談會還要分什麼層次開:文化課成績好的,升大學有希望的,就開‘諸葛亮’會,說是獻計獻策,確保考上大學;文化課中等的,努把力就能上去泄口氣就會滑下的,他給他們鼓勁,叫着‘鼓勁會’;文化課忒差但有特長的這類學生的思想最複雜,最容易‘破罐子破甩’,他找他們座談,鼓勵他們發揮特長,爲着家鄉的建設……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整天還像個小孩樣和學生攪和在一起!單是白天嗎?晚上也少不了呀!特別是晚鈑後那一陣,我沈幽蘭是多忙啊!看電影的來買香菸,買瓜籽,買電池;一家人吃飯的鍋碗要洗,丹丹吵着要洗臉洗腳……多宗事情忙到了一塊,這時候多需要人幫忙呀!可他於頫呢?從來不管這些,飯碗一丟,就出去了,出去就是半夜(除非那晚要批改的作業過多,他纔會早些回來),說是找學生談心,爲住校生輔導……”“家只是你的飯店!只是你的旅社!我就是你的傭人、丫環!”有時累煩了,遍身老毛病出來了,頭暈、關節痛……再見他很晚很晚回來,她也衝他生氣,衝他發火!有段日子,她甚至爲他經常夜出還產生過懷疑,產生過嫉妒。“十**歲的中學生,特別是那些女生,該成熟的都成熟了,她們什麼事不懂呀!要是丈夫借這機會……”她這麼想着,心裡不踏實,儘管她平時最能寬容人,但在這件事上,她試了又試,卻怎麼也寬容不了;她也去跟蹤偵察過。那是一個很深的夜晚,丈夫在外還沒歸家,翻着醋意的她不得不去偵探,就走得很輕很輕,就專找那些沒有燈光的黑暗處走,可是,當走到那明亮明亮的男生宿舍的窗前時,她的臉就燃燒得發燙了:丈夫還在爲男生查鋪、掖蚊帳!她當場就羞愧難當,覺得自己原來也是個心胸極其狹窄的女人!就感覺自己是太不理解自己的丈夫,太不理解丈夫爲教書付出的一番心血了!
“你們當領導的,也該憑良心說句話呀!爲了學校的事,於頫他就差沒把他的妻子和女兒送進當鋪裡賣了,他在哪裡是‘只顧小家’呀?!他要真是個只顧小家的人,我的身體能落到現在這種地步嗎?真要是我的身子能像別的女人樣強壯,我這店裡的事會要他幫忙嗎?我會連累他嗎?”
“怎麼還不睡呀?靠在牀上會受涼的。” 於頫批改完學生作業準備上牀睡覺的時候,發現妻子還是靠在牀上,就走過去,扯起被單爲她蓋好胸口,就又勸慰她:“謳什麼呢?丁書記所以要批評我,還不是因爲我當了他女兒的班主任。現在我不當班主任了,他能拿我怎麼樣呢?”
聽丈夫這麼一說,沈幽蘭就想起一件事,說:“對了,白天老校長又到我們家來了,說應老師到底是缺少經驗,快要管不住這個班級了,特別是這兩天,丁書記己壓着把女兒送到班上來了,班上正是人心惶惶。他叫你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班的班主任的擔子重新挑起來。”
“這是不可能的。校長不是已經同意我不當班主任了,怎麼還來找?” 說着,於頫已開始脫衣上牀。
沈幽蘭說:“老校長說了,那次都是口頭說的,他只是讓你在家裡休息幾天,並沒有同意你不當班主任。他說他還要來找你的。”
於頫雙腿已插進了被窩,說:“我知道他會說這話的。這次我已把不當班主任的文字報告寫好了,明天就給他送去,看他找我還有什麼用!”
沈幽蘭的勸阻是無用的,第二天,於頫真的就把那份辭退報告遞給了學校。
如果不是丁革革連續幾天躲到男生常青雲家去,不是常青雲的父親跑到學校吵着鬧着要他兒子復學這一連串事情的發生,老校長也會同意於頫辭去班主任一職的。正因爲這些事情的出現,方纔看出當初主動提出要當班主任而現在勉強讓他當班主任的應老師幹這項工作在處理棘手的問題上確實缺少經驗缺少應變能力!這個班前段時間已夠亂的了,現在再也不能亂了,再亂,他能放過,丁副書記也不會放過的!他現在急需要一個得力的班主任出來管理,出來做好穩定工作,決不能貿然把於頫這個具有豐富經驗的班主任放掉!在收到報告的當天,劉正農校長就急匆匆趕到於頫家。
“於老師啊,怎麼能在這關鍵時候抽梯子呢?” 於頫正在房裡備課,老校長進來就問,“這幾天,爲着你們那個班,我簡直被吵得焦頭爛額了,丁書記、學生家長……一個個都找來了!我上次見小沈的身體差,是答應你把班級的事交給應老師去管,現在看來不行,還非得你出來當這個班主任不可!你怎麼能打辭職報告呢?這次就是任你罵任你恨,我也不會同意的!”說着,就把於頫那份辭職報告退還過來,一邊就向店裡喊:“小沈啦,給我泡杯茶。這回呀,我真的要好好坐下來同於老師談談心了。”
於頫可能仍沉湎在那種委屈之中,竟忘了讓坐。老校長也不計較,就自個自地從堂前拖來一條長凳,坐在於頫側面,從於頫的左肩處可以見到那備課本上寫出的一手雋秀的鋼筆字。
老校長進來的時候,店裡正有一批顧客,沈幽蘭本打算等做完這幾筆生意就去泡茶,沒想到老校長竟主動喊了,就感到這事做的有些被動,急忙對顧客打着招呼,表示歉意,一邊就手腳麻利地去廚房拿來茶杯,去房裡壁櫥的鐵筒裡拿出老校長最歡喜喝的孤峰野茶雀舌,濃濃泡上一杯,雙手端着遞給了被視爲自己父輩一樣的老校長,說:“老校長,您喝。又給您添麻煩了。”她是很高興老校長能在這個時候趕來做丈夫思想工作的。
“不行,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行。如果說前幾次我不願當班主任還有些猶豫,那是因爲我對這項工作還有些留戀,捨不得那些學生,捨不得當班主任的樂處,這次是堅決的,對這項工作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了,沒有感情就意味沒有激情,沒有激情更是不可能把事情幹好的!”於頫以他一位教語文慣有的邏輯推理說,“即使你強行讓我幹下去,那對學生、對班級、對學校又有什麼好處呢?老校長,你知道強扭的瓜是不甜的!你就多喝點水,不要做我的工作了。” 於頫已停住寫備課筆記,將坐椅斜着向右邊拉了拉,與老校長面對面坐着。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傷了你的心。於老師,是我求你了!”老校長投過去的是一雙真誠而祈求的眼光,“這多年,組織上讓我這個做田的莊稼人來領導你們,我知道我沒文化,不懂教育,更是談不上按教育規律辦事。我平時也總是在提醒自己,要尊重知識,尊重知識分子,但終究自己水平低了,好多事都是想得到卻做不到。所以常常給你們增添了很多苦惱和壓力。我求你原諒我最後一次吧!我知道隨着教育的發展,我們國家是需要知識,需要有知識的人才,我這個工農出身又無文化的莊稼人再要領導教育,那簡直就是誤人誤國的大事了!過了年,我就六十九歲了,我已向黨委邵書記說了,幹完這一年,我就要回去了,沒想到在我就要退下來的這一屆,學校又出了這些亂子!你要是不支持我,這些亂子說不定還會擴大。在我退休之前留下這樣個結局,於老師,幽蘭,你倆說說,我除了求你們的支持,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呢?”說着,老校長的嗓門已有些哽咽。
老校長要退出教育這塊陣地的事,老師們早已聽說了。實事求是地說,讓一位幾近文盲的山村大隊書記來領導一所中學,確實是一種天下奇談,工作中難免不出一些差誤,更是無從談起深入發展教育;但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尤其在人際的心靈溝通諒解上,老校長那種純樸的作風和真摯的情感還是可堪稱楷模,是一般人所不可替代的!
但於頫此時不爲所動。
沈幽蘭心裡竟溢出一陣酸酸的滋味,就有些戀戀不捨,說:“老校長,你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中學呢?你在這中學是德高望重啊!”
劉校長嘆口氣,說:“這次是非退不可了。你沒看電視,中央最近召開了全國教育工作會議,進一步強調了科教興國、科技興國,這纔是我們國家發展的正道呢!我雖然識字不多,但這道理我懂。如果始終讓我們這些拿鋤頭杆子的人來領導教育,教育能發展嗎?教育不發展,國家能強大嗎?所以,我是一定要退出這塊陣地的。在我離開學校之前,千萬不能給後來的校長留下一個亂攤子。算我求你了,於老師,千萬別在這時候辭去班主任!噢?”說着,就用手拍了拍對面於頫那弓起的膝蓋,竟然流出清淚一滴!
這一滴清淚終究沒能動搖於頫不再擔任班主任的決心。他雖然對老校長就要退出教育陣地感到同情,甚至有些惋惜,甚至腦海裡也確實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收回報告的念頭,但他很快又想到丁副書記那盛氣凌人和些那些批評的話語以及他當班主任給家庭尤其是給妻子幽蘭造成的種種痛苦,他最後還是狠了狠心,毅然說:“老校長,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的難處,你也應該清楚,不是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再三下這種決心的。”說着,兩眼就有了溼潤。
“清楚!清楚!都怪我這個沒用的校長,對你們家庭的生活沒有關照好,是我的無能,我的無能呀!”老校長連連點頭,表示理解於頫堅決辭退班主任的心情。但一想起高二甲班近期一連串發生的事情,他就沒有更好的主張了,只得又說:“於老師,你不當班主任怎麼行,”老校長的話又變得堅決起來,“鎮裡的丁書記幾乎是盯住我了,他是一天一趟,打聽你這些天是不是常去過問班上的事。雖說他嘴上是批評你,可心裡還是佩服你的。他說他女兒這個班只有你能管得好,別人是很難管得住的。特別是對應老師,他更是不放心了。於老師,就算我再勉強你一次吧。啊?”說着,就站起身,做了個要離走的樣子。
於頫這時反倒緊張起來,連忙也站起,拉住老校長的一隻胳膊,說:“不行,老校長,這次是絕對不行!你就是批鬥我,開除我的公職,我也不會再幹這個班的班主任了!”說着,又把那份報告塞進了老校長的衣袋。
“那、那、那要是丁副書記再來問到我,我也就只能照直回報了!”老校長見於頫執意不肯,只好接住報告,無奈地走出了門,連個招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