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向丁書記回報?向他回報能有好果子吃嗎?”老校長走後,沈幽蘭一直放心裡想。“唉,‘悶頭驢子’,你這一段時間是怎麼啦?當老師的吃批評的事多着呢,你怎麼就又是不上課,又是不當班主任,變得這樣犟啊?別人會怎麼看你?怎麼說你?不又要說你是太驕太傲了嗎?啊?”
終有一天,沈幽蘭真的就隱隱聽見兩個行人在店門前丟過的話。
一個說:“多好的一個教師啊,他的班主任當得多好啊,硬是叫家屬拖累得沒有辦法,怎麼說不幹就不幹了呢?”
另一個說:“唉,這還不是禿子頭上蝨子明擺着,有一個風車架子樣的老婆在身邊,還能不拖累他……”
沈幽蘭頭腦裡頓時一陣轟鳴,幾乎又要暈厥過去!她強撐着櫃檯,看着那兩個行人的背影,喃喃地問着自己:“真是我拖累了他嗎?他辭退班主任是我拖累的嗎?”她好委屈喲,好心酸喲!她還想聽聽路人說些什麼,可他們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
一天上午,沈幽蘭剛忙過一陣生意,丹丹匆匆從幼兒園跑回來。
“媽媽,媽媽,有人在學校做壞事了!”
沈幽蘭忙問:“做什麼壞事呀,”
丹丹仰着紅撲撲的小臉蛋,焦急地瞅着媽媽,說:“有壞人剪學校裡的小樹了!”說着,就拉住媽媽衣角往廚房門口拖。
學生多,學生調皮,折斷校園的樹枝是常有的事;見女兒如此緊張,沈幽蘭只得跟隨過去。原來是校工正在拿大剪刀修剪初中教室門前那排女貞樹。“那是沒事的。”沈幽蘭摸了摸可愛的女兒的小腦袋。
“爲什麼沒事?他把長得好好的樹剪了,樹就長不高了,這不是破壞嗎?”丹丹睜大着不解的眼睛。
沈幽蘭想了想,苦笑着說:“那樹叫女貞子,是風景樹,剪了頭是沒事的。”
丹丹不懂,問:“媽媽,什麼叫風景樹?”
沈幽蘭也解釋不清楚,想了想,說:“風景樹就是長在那裡供大家看的。”
丹丹還是不懂:“媽媽,讓人看有什麼用?”
媽媽也不懂,就說:“傻孩子,讓人看了、讓人看了心裡舒服唄。”
丹丹更不懂,說:“人家看了舒服,那別人用剪刀剪它,它就不疼嗎?”
沈幽蘭實在回答不了女兒的問題,就說:“誰叫它是風景樹呢!”
乖巧的丹丹似乎還是沒有聽懂媽媽的解釋,也就不再追問,只說:“媽媽,老師教我們畫唐老鴨,我拿一本本子。噢?”得到媽媽允許後,就從貨架上拿了一本圖畫簿,翹着兩隻羊角辮,“咚咚咚”地向小學那頭跑去。
暮春的傍晚,孤峰街北頭安靜得特別早。沈幽蘭店對門的幹部宿舍邊原有幾個靠在牆邊邊曬太陽邊閒聊的老人,見日色不早,就一個個拎着小竹椅進屋去了。影劇院那邊也沒有行人,只有那裡面的經理時而到門外廣告欄前張望一下,他是在窺探是否有人到電影廣告欄前打聽電影消息。這些年,山裡人家的電視日漸增多起來,看電影的人自然就少了下來,經理見沒人來打聽,兩腳立地如圓規樣就地一個旋轉縮進劇院裡去了。幹部宿舍區和影劇院之間那條小巷裡一人從井邊挑水過來,沉沉的一擔井水,顫悠着肩上的竹扁擔“嘰呀嘰呀”地尖叫着,隨後就從那擔水桶裡溢下兩行平行的水印線,大膽的羅絲雞以爲那裡會給它們帶來新的吃食,就老練地不慌不忙走過去,用兩隻尖利的爪子在水印線下輪換着劃找……這時候,黃玲香商場裡那“嘣嘣嘣”的音樂聲隨風飄過來,使孤峰北頭小街顯得更加寧靜。
這幾天的生意出奇地冷淡。要是往日,沈幽蘭準會爲這生意少而感到着急,因爲她答應過,要儘快地把店裡的貨賣掉,騰出一些錢來還黃玲香的錢;但現在她想的已不是這些了。她最擔憂的是校長要向丁副書記回報的事。這些天,她親眼看見丁副書記來過學校,也見老校長去過政府大院。“回報是肯定的了,但爲什麼遲遲不見動靜呢?是當領導的工作太忙,一時沒時間管到學校的事上來,還是他丁副書記理解了於頫的難處,把這件事給忘了?”那些天,沈幽蘭一直在反覆地猜想着。
又是一個安靜的傍晚,沈幽蘭正在店裡想着老校長回報的事情,就聽校園北頭傳來一個尖嗓門女人的叫喊聲,細細一聽,知道是食堂範師傅在喊老師們送水瓶衝開水。
沈幽蘭才恍然想起,這天是星期六,老師們都到辦公室參加學校的教研活動了。沈幽蘭聽丈夫說過,那叫什麼教研活動呀,又臭又長,毫無新意,毫無實在意義,純是一種折磨人的活動!什麼學習文件啦,檢查備課筆記啦,搞教學觀摩啦……說真一點,全是在應付,全是在相互欺騙!那時,校園有個順口溜,叫“老師糊校長,校長糊局長,局長明知也不講,大會小會盡表揚,鄭重其事發獎狀,獎狀到手心裡想:浮萍草,浪打浪,局長不深人,校長無主張,專搞客裡空,愛做假文章,如此搞下去,科教興國空話一場!”就說那教研會上學文件吧,幾十教師,但真正在學文件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讀文件的;餘下女的清一色織毛衣,男的不是看書就是看報。檢查備課筆記,更是走過場,厚厚的一本,一百多頁,八開的硬麪抄本,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誰能在一下午看得了那麼多,審查人就如洗撲克牌般“啪啪啪”扳着備課本一氣翻到底,再在開頭、中間、結尾處蓋上教務處的公章,就算檢查了結;檢查作業批改,更是簡單,教務處每月發一份評價表,凡見作業本上有老師用紅筆批寫日期的(有文字批語就更不用說了),都一律在評價表上填個“批改認真”;至於檢查作業批改次數,更是可笑,爲完成任務,老師每次讓學生做作業都是做一題空兩格,老師能將一次的作業批上兩次甚至三次四次的批改日期——教務處明知是假,也只得在表上填上“完成”;觀摩教學更是演戲,事前,由授課老師和學生反覆“預演”,待“公演”時,師生再“炒一次現飯”,精彩是夠精彩,但喝彩的人並不多——因爲這些“內幕”大家都知道,但誰也不會去揭穿——怎麼能揭穿呢?說不定下次就輪到自己,自己不也是要這樣“演”下去嗎!
如果到教師隊伍中去問一問,問他們對學校工作最大的意見是什麼,他們一定會異口同聲地回答:是教研活動,是如此的教研活動!反感歸反感,這樣的活動還是非參加不可。孤峰中學老校長有句口頭禪,叫“必要的形式還是需要的!”明知這樣的教研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但還必須參加,不參加就按**論處,到月扣發獎金!教師的獎金本來就少得可憐,白白地被扣掉一塊兩塊,誰不心疼呢!人是參加了,但心老是栓不住,就想着辦法開小差:上廁所撒尿,上郵局取信,到食堂送水瓶……送水瓶最是冠冕堂皇的事——到時間不送,那範師傅就會扯着尖嗓門叫嚷的!趁這機會,不管有沒有水瓶可送,就一起涌出會場,直等到開水衝好了,送回家了,才一個個懶洋洋地回來搞教研!
這天的情況卻有些異樣。眼看衝開水的時間過去了,參加教研的老師還沒一個人出來送水瓶!範師傅還在那邊叫嚷,聲音就像風吹竹笛那樣尖溜:“再不把開水沖走,我就要把晚飯米倒進鍋裡了噢——”
沈幽蘭在店裡聽着急了。學校衝開水是按教職工人數定的,每人每天三瓶,多了不行,少衝或不衝也就算了,決不補充。沈幽蘭雖然是住在學校,但只是教師家屬,不算學校教職工,因此衝開水也就當然沒有她的份。丈夫每天三瓶開水,上午衝兩瓶,下午衝—瓶。上午兩瓶水是不夠用的,學生來了,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扳着水瓶就倒,喝過之後連個招呼也沒有,他們都知道師孃爲人好,喝點開水是沒關係的;下午一瓶水是非衝不可,雖說家裡三口人都沒喝水的習慣,但晚上洗臉洗腳,那是少不了的!
範師傅喊叫一陣之後,初中教室中間那間辦公室陸續走出幾個教師,但他們已不像往日飛出籠中的鳥兒樣高興地叫着嚷着小跑着回家去取水瓶,這次只是一個個低沉着腦袋,悄無聲息地回家取出暖水瓶,再蔫頭搭腦地送進食堂……
沈幽蘭已經看清,這出來的老師中,既有單身教師,也有成家的教師,唯獨不見她丈夫於頫!“怎麼啦?做事就像小腳女人樣,拖拖拉拉的!”沈幽蘭嘀咕着,就以爲丈夫參加活動是坐到辦公室靠牆的旮旯邊,一時半會出不來。先出來的老師已衝完開水送回家,又紛紛回到辦公室了,可是還不見於頫出來!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在沈幽蘭的心頭一層層堆積起來……往日送水瓶的事,除非是上課,一般都是於頫去的。沈幽蘭清楚,自己雖然到中學已多年了,但終究不是中學裡的職工,凡沾着中學福利的事,她就很少過問,更是很少在校園裡露面。當範師傅催叫最後一次的時候,於頫還沒出來!沒有辦法,沈幽蘭只得決定自己去送水瓶了。她趴在櫃檯上,伸頭朝街心望了望,見門前沒有要來買東西的人,就匆匆進廚房,提只空水瓶,向食堂小跑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