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節過後,沈幽蘭在學校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回鄉下去了。他知道,沈幽蘭那天能回中學過教師節,真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她要是不來,中學就得不到黃玲香那一千塊贊助費!”中學是多麼缺錢呀!沈幽蘭那天所以能來,不僅是讓全中學過了一個真正團聚的教師節,更是讓中學得到了那可觀的一千塊錢!“她是個多麼能替別人着想的人啊!”可以說,對於沈幽蘭,除了於頫,除了家鄉孤坑之外,就再沒有人能比他更瞭解她了。一般人只知道她臉模子好看,人賢惠,勤勞,善良,卻不知她還是一個頭腦靈活,工作極有主張的人。想當年在大隊搞婦女工作時,計劃生育工作剛開始,那是多麼艱難的一項工作呀!但她憑着她特有的溫柔、耐心和恰當的工作方法,硬是把全大隊的計劃生育工作抓得有聲有色!她是個“裝龍像龍,裝鳳像鳳”的能幹女人,不僅是當幹部,就是持家過日子,種田種地,甚至包括開店經商,她哪一樣也不比別人遜色!“唉,只是後來她的身體……”想到身體,劉校長更是愧疚不安。如果說在過去的日子裡,每當聽到沈幽蘭流產、丟失孩子、被鐵耙劃得皮開肉綻、甚至包括到鎮上來開店時的一次次暈倒……他只是在一陣短暫的同情、嘆息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多地細想;現在不同了。現在他很快就要離開這所學校了,就要永遠退出這塊陣地了,他忽然覺得:沈幽蘭的身體衰弱到今天這種地步,他是有一定責任的!那時候,他整天只一味想到學校的工作,想把學校的工作搞好,見於頫這個青年教師工作有熱情,有能力,就一直在器重他,重用他,爲搞好“革命大批判”,他讓他星期天不回家,組織師生趕寫批判稿;爲抓升學率,他讓他沒日沒夜地爲學生補課;他誇他,捧他,表揚他,說他是孤蜂中學的“臺柱子”,是……卻很少想到過他還有個家,還有個身體越來越衰弱的妻子,更是很少主動勸他去關照自己的家,去關心自己的妻子,甚至包括關心自己的子女! “失職!失職啊!一個只要求老師辛苦工作,而不去關心老師家庭生活的校長,是最大的失職啊!”他痛定思痛,就覺得這多年來,對於頫夫婦倆欠下的東西太多太多!
劉校長苦苦地思考了兩個夜晚,第三天上午,他去了於頫家。
他知道沈幽蘭的店停了,店門關閉了,就只得從北面廚房的幺門穿過店堂進於頫家。店堂已人去店空,偶爾從櫥窗槽板縫隙裡射進一條條細細的線狀的亮光,使當年曾紅及一時的店堂更顯出幾分陰森和淒涼。
丹丹上學去了,就剩於頫一人在房間裡。劉校長進來的時候,他正愣愣地坐在木椅上發呆。
“於老師,又在想什麼呢?”劉校長登堂人室,問。
“沒想什麼,只是想休息一下,太疲勞了。” 於頫知道老校長進來,就把唯一的坐椅讓給老校長坐,自己坐到牀沿上。
“小於啊,你這就是說謊了。我人雖然老了,但眼睛還沒老到那樣的程度呀!”劉校長說着,把椅背調了個方向,同於頫面對面坐着。
於頫知道隱瞞不過去,就直說:“幽蘭那天走的時候又提到開店還欠款的事,說要是能把這店面處理掉,把欠黃玲香的錢還了就踏實了。”
老校長想了想,說:“這也不是着急的事。再說,這地皮還是中學的……”說着,就直接把自己的來意說了:“小於啊,這次我真的要離開中學了!”
“……”於頫怔怔地看着劉校長,沒有說話,心思似乎更加沉重。
“我已多次向鎮黨委和縣教委推薦過,由你來接任我這個位子。”
接任校長的事,於頫已不止一次聽老校長說過,最近何敬民幾次見面也都問過:“於老師,中學的情況怎麼樣?你可要多瞭解一些啊。”那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但於頫並不感興趣,因爲自從幽蘭回鄉下養病後,他的心情一直很不好,現在聽老校長又提起這事,就說:“老校長,別人不知,你還不瞭解我?我除了教書,對別的什麼事都不感興趣了!”
劉校長就說:“年紀輕輕的,怎麼能說這話呢?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說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你年輕,又有文化,又有工作經驗,老師們又信任,這校長不是你接還能有誰接?”
“不,不,不,我是說、說我幹不了,幹了也幹不好……不不不,我是說我不幹!”可能是心情原因,於頫自知這天說話是語無倫次表達混亂,急得將鼻粱上的眼鏡推了一遍又一遍。
劉校長說:“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我又不是來宣佈你馬上就當校長。”又看了看面前這位年輕精幹而又有些憨厚的未來的校長,說:“在你未當校長之前,有件事我必須要解決好,免得放到你手上去解決,那就麻煩了。”
“……”於頫不知老校長在離任前要解決一件什麼事,還是怔怔地看着對方。
“這也是我的一塊最大的心病。我就是離開中學了,要是不解決好,假如日後我兩眼一閉雙腿一伸死了,這塊心病還是放心不下!”
“老校長,什麼事呀?說得這麼嚴重?” 於頫這才問。
“我已考慮了幾個夜晚,在離任之前,我一定要把小沈安排到中學工作。”
“這、這就不麻煩您了。”已有了前些次的教訓,於頫對這已不感興趣了。
“怎麼是麻煩?於老師,你想,將來你當校長了,家屬在鄉下,她身體又不好,一心掛兩地,那你還能幹好校長工作嗎?我這樣安排一方面是爲小沈着想,同時也更是爲你、爲孤峰中學長遠發展來考慮呀!”
“這……”於頫不再說話。
“這事在你手上安排,會有阻力;在我退下來之前解決好,你就不會有任何壓力的。放心吧,小於,於老師!”
於頫怎麼也不會想到,老校長在臨退之前,還對他對他的家庭,考慮得如此細緻周到!他的兩眼就有些溼潤,用顫抖的雙手緊緊地拉着對方,說:“老校長,叫我、我和幽蘭,該怎麼感謝你呢?”
劉校長就笑了笑,說:“小於啊,你不覺得這話說外了嗎?要說感謝,你和幽蘭平時感謝我的東西還少嗎?我一個大老粗,能在孤峰中學工作這麼多年,要不是你和幽蘭以及像你們一樣那麼多老師的支持、理解,我能幹到今天嗎?要感謝的還真是你們呢!”就又說到安排沈幽蘭到中學工作的事:“幽蘭到中學上班,我想其他老師不會有太大的意見,要有意見,我倒擔心一個人……”
於頫說:“我知道你說的是誰。”
劉校長說:“他這個人自恃有知識,總覺得是懷才不遇,這次安排了小沈,沒有安排他的家屬,只怕在日後工作中,他會給你出難題的。”停一下,又說:“但這也不是絕對的。過些天,我再找他談談,說出我爲什麼要把小沈安進學校工作的原因,說不定他也會理解的。何況他現在家裡正開着小店,生意也是不錯的,比安進學校拿幾個死工資要強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