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真的睡着了,發出細微均勻的鼾聲。於頫仍沒有睡意。仲秋的夜晚,涼氣很重,他扯了扯被單,爲妻子掖蓋好半露在外的肩頭,自己仰躺着身子,雙手編織枕墊在頭下,望着夜色中的帳頂,再一次梳理着他當校長的工作思路。
中國農村教育,多年來所以一直蹣跚前進,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換一任校長換一套政策,缺少持續的遠景規劃,有的甚至根本就沒有規劃,當了幾年校長,每學期除了有個照搬照套的工作計劃(有的甚至連計劃也沒有)和做上級的傳聲筒外,頭腦裡就是一片迷糊!於頫作爲一個從事多年教育工作而又是一個有所作爲的年輕校長,他當然不願如他人一樣,工作隨心所欲,“腳踏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他要根據自己對教育的感悟,根據教育自身發展的內在規律及有關政策,制訂出既能切合本校實際,又具有一定超前意識的長遠規劃和近期規劃,用這種規劃和計劃來指導自己的日常工作。
當然,他也不願像其他校長那樣爲顯示新任勝於前任,走馬上任首先考慮的就是不遺餘力千方百計地調兵遣將,集中力量,抓重點班,抓尖子生,抓大考小考,抓加班加點抓升學率;而把學校其它工作,諸如對班級學生的管理,對教職員工的思想教育,對各處室的工作協調等等,都統統把擱置一旁而讓他們成了聾子耳朵——全作擺設,全成了陪襯人和陪襯組織!他覺得這樣的校長不是個好校長,至多隻能算是個抓教學的校長,貶低一點說,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比較認真的教務校長!校長的工作就是協調各部門之間的統一運轉,相輔相成,齊頭並進,偏一不可!
中國農村教育滯後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人事制度僵化,仍是農村“大呼隆”年代“乾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搗蛋的”那種局面,還在捧“鐵飯碗”、“吃大鍋飯”!東風吹,戰鼓擂,現在的教師誰怕誰?於頫當然不願當這個“維持會長”式的校長,他在他的治校方案中,首先體現的是敢於碰硬,實行校長聘任,強強合作,優化組合,優勝劣汰,寧缺勿亂。
於校長的雄心壯志可嘉,但面對“四海翻騰”的經濟大潮的涌起,一支歌唱出了三五十萬元出場費,一場臭球也能踢出個八十百兒萬的獎金,廠長光明正大拿“紅包”,幹部不聲不響得“灰收入”……教師雖然不出門,卻能知曉天下事;他們雖是奈何不得,但心裡卻無法平衡!他們自己每節課講得口乾舌燥喉管冒青煙,但除了幾個死板的工資,就從沒見過獎金、紅包之類令人心動的東西,於是就在自己校園這個王國裡,衆口一詞說一不二地把每學期從學生那裡收來的學雜費全部佔爲已有,把那看成是他們唯一不可缺少的“福利待遇”而在開學初就將按教師人頭平均分得分文不剩!於是乎就出現:上課沒粉筆,教師就單憑一張嘴去“清講”;上面來人無錢招待,就輪流領到老師家中吃“派飯”;至於無錢訂報刊雜誌,那教師更是求之不得,免得再讓每週六又要搞個什麼毫無意義的教研活動……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新任校長於頫當然明白這種惡性循環的最後結果是什麼;要想一個把一盤散沙的中學治理得有規可依有矩可循,當然不能允許這種現象繼續下去,他要學習外地經驗,實行激勵機制,將那有限的經費除了留下正常的辦公和小型建設外,其餘的都得拿作獎金之用,實行“優勞多酬、多勞多酬”……
他更清楚,在目前農村學校還普遍存在“吃大鍋飯”現象的今天,要施行自己的治校方案是多麼艱難!他當然不能輕易將這個方案拋出去,他要深思熟慮慎而又慎,廣泛聽取方方面面意見後,再交給“教代會”討論通過,形成校規,形成法律效力後,才能正式向教職員工公佈……
他知道這個方案拋出後,在學校一定會產生很大的反響,甚至是很大的壓力,不僅是自己要有充分地思想準備,還要叮囑妻子沈幽蘭也要做好思想準備。
這段時間,於頫確實很緊張,他想放鬆放鬆自己的神經。就想到當初自己最大的一個願望,就是羨慕單副鎮長和柳小鳳夫妻倆一道散步。“我們吃過飯也出去散步吧?”一天晚飯時,他向全家提出了這個意見。
丹丹早就想散步,聽爸爸這麼一說,更是喜出望外,狼吞虎嚥吃下一碗飯,也顧不了嘴邊的燉蛋花就跑到媽媽身邊,把小手插進媽媽的衣褊裡,撓着媽媽的癢癢,一邊撒着嬌說:“媽媽,快吃呀,吃了去散步!快吃呀!”
沈幽蘭做事十分利索,吃飯卻慢得驚人,正應了“男人吃飯如虎,女人吃飯如數”那句老話。但她並不喜歡自己吃飯慢。因爲她知道自己現在是在中學工作,擔心吃飯太慢會影響上班時間;她想吃快,但喉管裡每逢吃飯就像是卡了什麼似的,沒有辦法!見丹丹在懷裡撒嬌,就說:“你跟爸爸去吧,媽媽有事,媽媽不散步。好了,好了。”就用手揩去了女兒嘴邊的燉蛋花。
“不行,媽媽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人家媽媽都散步,我媽媽爲什麼就不散步?!”丹丹仗着爸爸的勢力,搖着羊角辮,不依不饒。
“去吧。去吧。要是就我一個人帶着丹丹散步,別人還說我在家是大男子主義呢!”丈夫編着話兒刺激。
沈幽蘭沒有散步的習慣。她覺得自己一個勞動人,整天兩條腿忙得像個車輪樣轉着不停,這歇下來還散個什麼步?正因爲沒有散步的習慣,現在丈夫當校長了,她更不願如別的女人樣,吃過飯就跟着丈夫手攙手在大路上閒逛。她怕那樣別人會笑話,說她顛狂,說她丈夫當了幾天校長,被窩還沒焐熱,就顛狂起來,就與老婆手攙手逛馬路了!她怕這些議論有損丈夫當校長的形象——明知有損丈夫形象的事,她是決不會去做的。
這天散步她還是去了。現在子女少,就一個獨生的,往日開店,整天被店裡的事糾纏住,沒時間管丹丹的學習、休息,現在上班了,時間鬆閒多了,做母親的,不僅是要督促女兒的學習(丹丹的學習自覺性極好,很少要大人督促),也應該帶她出去玩玩,長些見識;丈夫說的話她也相信,老是見一個男人獨自散步,不見妻子陪着,知情的會說女人在家忙,不知情的當然要猜疑他夫妻倆的感情是不是出了問題。 “別人的猜疑對丈夫是不好的。”她考慮着,就覺得一家人的和和美美也應該從細小處體現出來。
他們散步當然不會走很遠的地方,就走街北面,從醫院那頭向東一拐,過溪河上架起的水泥預製橋,就上了那條通往弋河鎮的土公路。選擇這條路散步是非常愜意的。首先,它的路面好,天然的沙質土,平展,板扎,細膩,雨天踩着它“沙沙”響,沒有點滴泥水飛濺;晴天踩着它同樣是“沙沙”響,顆粒不彈,纖塵不揚。路兩旁是樹,樹是人工栽的,清一色碗口粗細的銀杏,山風就藏在銀杏枝叢裡,不停地偷偷扇動着枝頭的杏葉,杏葉就如孩子們摺疊的插在風口處任風吹動的紙風車不住地搖動起來……路東是剛收過莊稼的田疇,田疇的不高處款款飛動着蜻蜒;再過去是大山,山下是點點白牆,裊裊炊煙,或許是夕陽的光照,或許是季節的到來,山已不再黛青,而是暗暗在變黃,變赭;路西是清清的溪河,溪河裡的水流得正暢,溪水衝涮着鵝卵石,一顆鵝卵石就是一朵盛開的潔白的百合花;溪河過去不遠就是大山,山麓也有炊煙,炊煙不再嫋娜,而是結成一襲箍在山腰間的乳色飄帶……
丹丹這天特別高興,一會兒夾在爸媽中間拉住他們的手,單腿蹦跳着走幾步,一會兒又如一隻歡暢的小鹿,掙脫開爸媽的雙手,煽動着兩根小辮,猛地跑向路邊的銀杏,跳躍着要採擷那扇動的杏葉……這時就看見了河溪裡的浪花,看到了河灘的鵝卵石,看到了河對岸邊正開得鮮紅燦爛的龍爪花,就叫着嚷着要過去採那龍爪花。
沈幽蘭說:“不行,河灘石頭多,會崴了腳頸。”
於頫就說:“去吧,多小心就是了。”
沈幽蘭只好依從。一起脫了鞋,攙着丹丹,下了公路,淺淺涼涼的溪水衝涮着腿杆癢酥酥的。
丹丹說:“好癢!”就讓爸媽提起她的雙臂,像只小山猴樣被高高吊起,過了河溪。
趁爸媽坐在溪灘穿鞋襪的時間,丹丹早已光着腳片跑向了那盛開的龍爪花!
溪灘,溪水,鵝卵石,對一個在大山裡長大的沈幽蘭來說,並不陌生,但能和丈夫一道這樣靜靜地坐在溪灘的鵝卵石上,將兩隻腳像游魚樣放在溪水中任溪水衝涮,這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就感覺不僅是愜意,更是感覺在幸福中陶醉了。
“有趣嗎?”說着,丈夫那水中的兩條“游魚”就張開“嘴”(大腳丫)去夾沈幽蘭的“游魚”。
沈幽蘭想起這段時間渾身筋骨又痛得厲害,就急忙從水中把腳縮起,兩頰緋紅,嗔怪着:“也不怕別人看見!”
於頫以爲是她害羞,就說:“都老夫老妻了,有什麼害羞的?”
沈幽蘭匆匆穿上鞋襪,一邊說:“誰害羞了?”就又問:“學校的事情都搞好了?”她指的還是那個辦學方案。
於頫就收住了剛纔的調皮,說:“基本成熟了。但這個方案一旦出臺,我估計學校就會議論紛紛,造成很大反響。”
聽到這裡,沈幽蘭就有些不安,說:“你可別又像當班主任那樣,抓得太緊,把老師們整天都搞緊張死了。那樣,老師們會有意見的!”
於頫說:“這我知道。但要把一所平時鬆散慣了的學校,帶上良性循環的軌道,不下些重藥是不行的。我先打個招呼,方案出來後,難免有些閒言碎語,你又是整天在辦公室裡,說不定老師們會故意說些風涼話,你可要有個沉得住氣的思想準備!”
沈幽蘭雖然不知丈夫治校方案的詳細內容,但從他的口吻裡已經聽出來,他那種“工作狂”的勁頭又出來了,就又幾分擔憂地勸道:“現在的學校就像一個久病的人,要想把治好,開始也只能下些輕藥,待身子有了好轉,再慢慢加大藥量。要不,會把病人治壞的。”
於頫說:“物極必反,這我懂。在一個單位,沒有嚴格的制度管理,遊兵散勇,那是不行的;但單有嚴格的制度,沒有細緻的思想工作,也會把事情辦壞。我的性格你知道,叫剛性有餘,柔性不足。你性格好,往後遇到老師們有牢騷情緒說三道四的,你還得多幫着做些工作。如果這樣,就減輕了我的負擔,我工作就會更順利些。”
沈幽蘭明白丈夫話裡的意思,就嬌嗔地看了他一眼,說:“原來你邀我出來散步就是爲這些?”
於頫用兩個指頭捏着眼鏡架向上推了一下,顯得挺認真,說: “當然不全是。我這個做丈夫的真是很愧疚,別人的丈夫節假日都能帶着妻子兒女到城市去玩,到風景區玩,而我呢?要不是老校長把你安排進中學工作,連我倆在一起走路的機會也是很少的!今天出來散散步,也算是我這個做丈夫的一點歉意。你還記得那時我最羨慕柳小風她夫妻倆一道逛馬路的事嗎?想着她,我就覺得對不起你。……唉,現在好了,我們這不也是在一起散步了嘛!”
沈幽蘭知他說的是內心話,心裡也少不了一些酸楚,就膘他一眼,說:“盡是一張賣糖的嘴!”
三句話還是難離本行。於頫又說到治校方案的事:“估計我那方案出臺後,有些事會牽涉到你。假如有老師要說到你,你也不要生氣,權當沒聽見就是了。”
沈幽蘭說:“說我?我也不惹動他們,他們怎麼會說我呢?”
於頫說:“嘿,有些老師你不是不知道,總是歡喜奈瓜不何就扭瓜蒂,這方案出臺後,肯定會觸犯少數人的利益,他們能沒有牢騷?有了牢騷,你是校長夫人,他們當然會拿你當出氣筒……你先有個思想準備總不錯。啊?”
沈幽蘭說:“注意些就是了。”
這時,丹丹從溪灘那邊折了滿滿一把龍爪花,高興地叫着嚷着一路奔跑:“爸爸,媽媽,龍爪花!快看啦!快看啦!多好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