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應了“是金子總會發光”那句話。就因爲極度苦惱,沈幽蘭很快引起了一個人的關注。
那是在深秋季節,山地裡麥子種了,孤坑隊又忙着整理田裡的麥畦。還是因爲幽蘭的原因,田間的勞動沒有嬉笑聲,沒有說話聲,在那社員由於用力過大而自然從喉管中發出“吭吭”的聲響中,就見田間那銀鋤上下翻飛,大塊大塊的土圪墶在銀鋤“嘣嘣”的敲打聲中紛紛崩潰,數十條齊整的麥畦就如老太太抽棉線般“滋滋”着向前伸展……勞動場面着實火熱、壯觀。如果把那個年代寫回報材料所常用的 “幹勁沖天”的詞語用到此時此地此場合,那纔是真正的恰如其分!
這天,大隊劉正農書記正領着公社領導來檢查秋種工作,剛翻過苦竹嶺,就看到孤坑這種勞動場面,一個個就不能不爲這種場面的火熱感到驚訝感到大惑不解!
邵樹人書記就驚訝地問:“嗬,這社員的幹勁太神奇了!老劉啊,現在普遍情況是出工不出力,這裡的社員幹勁這麼大,你是怎麼引導的啊?”
劉正農是孤坑劉家坳人,這內裡的蹊蹺當然清楚,見邵書記問話,就嘆口氣,用手指了指那田間,說:“你看那個穿黑方格紫紅褂的姑娘!”說到這,劉正農還擔心領導找不着,就又數了數田畦,說:“就是中間偏左一點的那個!”
邵書記當然是很快就看見了,但他不能理解這話的意思,就又問:“這與她有什麼關係?”
劉正農本來是準備把那個穿黑方格紫紅褂姑娘的那段痛苦經歷詳細說給領導聽的,但當他剛說到那個姑娘的名字,邵書記就急忙打斷了他的話,顯得有些吃驚,就問:“什麼?幽蘭?”接着又問:“她是不是姓沈?”當得到證實後,就又幾乎是迫不及待以命令的口吻對劉正農說:“你快去把她喊來,我要見見她!”
抑或是劉正農對沈幽蘭這次的意外打擊是出於真心的同情而不忍心再讓這樣一位好姑娘終日在家苦悶;抑或是他把邵樹人書記在見了幽蘭後,就一直在他面前誇獎說幽蘭從小就是爲人如何如何精明唸書如何如何聰明做事是如何如何能幹等話理解爲一種暗示,很快就同幾個支委湊到一處商量,就決定先把沈幽蘭安排到大隊來工作。
“不要推辭了。你的情況,我都對邵書記說了,他是非常關心你的。你還是出來工作好。你那個性格呀,要是整天悶在一個地方,遲早會把身體悶壞的!”當劉正農書記把沈幽蘭喊到大隊部談話,沈幽蘭一再擔心自己不能勝任時,劉正農耐心地做着勸導工作。
沈幽蘭當然知道這是她的老師邵樹人和大隊劉書記對她的關心,更是對她的愛護、信任!嘴上雖說不行,但心裡還是很高興。這段時間,村上的人當着面,雖然話語少了,笑聲少了,但她知道,只要背過她的眼睛,鄉親們就會三五成羣窩在一處嘀咕。嘀咕什麼呢?她當然清楚:一個好端端的姑娘突然被男方拋棄而同另一個姑娘結了婚,這骨子裡究竟是怎樣的奧秘,怎能不讓他人有各種猜疑呢?
那時,沈幽蘭是多麼想換個地方,離開那個整天使她鬱悶、壓抑、痛苦、看人冷眼的環境!但一直沒有;現在機會來了,她怎能不高興呢!
當得知自己是分工到陶坑隊工作時,她又緊張起來,就想到一個人,問:“劉書記,小駝子不就是在陶坑嗎?”
劉正農書記那次是在整理辦公桌上凌亂的報紙文件,見沈幽蘭問,就說:“是的,他和他母親在一起嘛。”劉正農並沒注意沈幽蘭問話的意圖,仍在收撿報紙文件,“不過,這小駝子真夠吃香的,剛到陶坑,就又當起了會計!”
沈幽蘭更有些緊張,就說:“劉書記,我就負責本隊不好嗎?熟人熟事的,工作也好做些。”
劉書記笑着說:“這你就不懂了,當幹部就是這麼回事,‘當地辣椒不辣’,‘九華山的菩薩——遠靈近不靈’,家門口熟人熟事的,工作更難做啊!”
沈幽蘭這時雖然是理解了劉書記的好意,內心感激;但這畢竟是她第一次當幹部而且是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何況還有小駝子在那個地方!“他的性格改了嗎?要是沒有改變的話,那……”想到這些,沈幽蘭就不能不感到一陣陣緊張。“劉、劉書記,我、我怕、怕不行。”她語無倫次地又說了一句。
劉正農就擡頭看她,問:“爲什麼不行?”
“我、我沒有工作經驗。”她並沒有把對小駝子的擔心說出來。
劉正農笑了笑,以一個長者的憨態對她說:“我們當幹部有句話你要記住:車輪的頭腦兔子腿,蛤蟆的肚子老鴰嘴。”他怕幽蘭沒有聽明白,又作了一番解釋,而後又說:“只要照着這幾句話去做,憑你的機靈,保證一定能幹好陶坑的工作!”就又把這次所以派她去陶坑的原因重複了一遍:“那裡是丁副書記‘社教’工作的試點,偏又冒出兩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尾巴’,丁書記幾乎是天天在催我們要給他加強力量,但大隊實在是抽不出人手;當然這次派你去,對你來說,也是個鍛鍊的機會。你別怕,真是遇上大事難事,還有丁書記和我哩!”
處理矛盾的事沈幽蘭是多次做過的,但那都是念小學時處理班上同學爭吵打架的事,那時即使她不能做好學生的工作,還可以耍耍她當班長的權威,讓那些不聽她勸告的學生站黑板或是拖到老師那裡讓老師去處理。可現在剛走上工作崗位,面臨的矛盾是處理兩條路線鬥爭,那可絕不同於小學生的爭吵打架,因爲這是政治鬥爭!自己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孩,能處理得了這麼重大的事件嗎?
果真不出所料,沈幽蘭走馬上任第一天,就受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考驗。
那是劉書記領着沈幽蘭同陶坑隊隊長見面,剛作了簡短的介紹,那個三十剛出頭的陶隊長就傲慢地看着沈幽蘭,說:“這麼年青漂亮的主任啊?劉書記放心,我一定會配合沈主任搞好工作的!”
這時,小駝子劉巨人就夾着記工薄擠到沈幽蘭面前,咧着那兩排細牙,不無譏笑地說:“嗬,讓我來看看,是哪個大幹部來處理我們這裡的兩條路線鬥爭啦?嗨呀,原來是蘭子啊?哦哦,不,不,是沈大主任了!”在劉正農書記狠狠瞪了一眼之後,小駝子又咧嘴笑了笑,說:“我們都是老熟人,所以說話就隨便點。”
一番介紹之後,陶隊長看看已近中午,就要領着去陳家大瓦屋吃飯。沈幽蘭不解,問:“去大瓦屋?”
劉正農說:“對,去大瓦屋,也就是陳媽家。那可是我們的‘老飯店’了。”就說了陳媽飯菜做得好,茶也做得好,這些年凡是上面來這裡工作,沒有一個不是上她家吃飯的。
沈幽蘭終究是第一次出來工作,想到那時工作隊住在她家,在羣衆家吃飯是要按餐交糧票和錢的,想到這次自己身上既未帶錢更無糧票,就堅持說:“我不去!”
劉正農見她一再堅持,以爲她是怕見羣衆,就問:“孫猴子向鐵扇公主借巴蕉扇的故事你聽過嗎?”
沈幽蘭不知劉書記要說什麼,只得回答道:“聽說過,不過早了,還是念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劉正農說:“毛主席曾說過一句話,說我們要想做好工作當好乾部,就得學會孫猴子鑽進鐵扇公主肚裡那套本領!”
沈幽蘭當然一時還不能理解,就又問:“劉書記,你說的意思是……”
劉正農笑了,說:“毛主席的話我哪敢解釋,我們先去吃飯,把肚子填飽了再說。”
在陳媽家吃飯的時候,沈幽蘭一直在想劉書記所說的那個孫猴子鑽進鐵扇公主肚子的事,不料陶隊長這時又提出要聽聽沈主任處理那兩個“尾巴”的意見。沈幽蘭知道這是在探她的底細,想了想就微笑着說:“我是初來乍到,還摸不着鍋竈,等了解了情況再商量吧。”
在劉正農書記的支持下,陶隊長和小駝子纔算同意了沈幽蘭的意見。
可就在這天下午,通過陳媽的介紹,沈幽蘭更是大吃一驚。原來那兩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竟是她的同班同學陶茶花和陶芙蓉!當那兩位同學見是沈幽蘭來處理這件事時,一再要沈幽蘭去她們家住一夜。沈幽蘭經過短短一天的工作,她終於悟出劉書記說的那個孫猴子鑽鐵扇公主肚子故事的意思了,就決計冒着被別人猜疑的風險去了陶芙蓉家。
那夜很黑,陶芙蓉家的方桌上亮着一盞香油燈。茶花、芙蓉和幽蘭三個同學圍坐在桌邊。芙蓉母親坐在一旁唉聲嘆氣。
沈幽蘭說:“究竟是什麼事,鬧得又打雷又下雨,像是翻了天似的?”
短髮方臉的陶茶花說:“還不就是爲了這房子!”說着,就狠狠向牆上砸了一拳頭。不料這拳頭正砸進牆裂縫裡,拔不出,疼得喲喲怪叫。
陶芙蓉和沈幽蘭好不容易幫茶花拔出拳頭。
文靜的陶芙蓉就指着牆縫說:“你看,這樣的房子還能住嗎?”
沈幽蘭看了看這破舊的房屋,就說:“是該修理修理了。”
茶花說:“我們也是這樣想啊。可到哪裡搞錢來修理呢?到年底一個工分分不到二毛錢,一年累下來,不僅沒款進,還要欠生產隊一屁股搭一胯子債!”
陶芙蓉接着說:“就這樣,我們春天到山上採點毛尖,夏天上山勒些‘大腳片’、山楂茶,利用陰雨天,偷着挑到外面去賣,準備把這些錢積攢下來把房子修一修。不料這次來蹲點的丁副書記知道了,說我們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非要我們把這些年賣茶葉的錢交出來!不交,就要把我們送到公社關起來!”
茶花說:“幽蘭,你說,我們不就是想積攢兩個錢修修房子嗎?這怎麼就叫走資本主義道路呢?”
陶芙蓉說:“小駝子今天又來催了,說限我們三天內如果不把賣茶葉的錢交到隊裡,他們就要把我倆送到公社去!幽蘭,你爲我們去跟丁書記、陶隊長說個情吧。”
沒有不透風的牆,小駝子很快就知道沈幽蘭去了她的同學家,而且一直是談到深夜。他當然也就想到他在孤坑那一次次受到那幾個“鞋拔子鞋刷子”欺負的事,雖然那一次次的欺負看起來不是沈幽蘭領的頭,但幕後的真正策劃者就是她而決不是玲香或金霞!這次她竟然來到他的領地上工作,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會藉機給她顏色看的!“陶隊長,這次你不僅是脫難了,而且一定又能到公社那臺上領獎狀了!”當天晚上,小駝子來到陶隊長家,把這位前來協助處理“割尾巴”的沈主任到同學家的事一一說了出來。
陶隊長是個愣頭青,年紀輕輕,專會浮上水,社員說他是個“上面放個屁,就當一臺戲”的那種人;這次“社教”運動,丁副書記能拿陶坑隊作試點,他認爲這是領導器重他,看得起他,於是在運動中就特別賣力,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中果真抓到了兩個典型,這正是他表現的時候了;現見派一個剛上任的黃毛丫頭來處理,他本來就不把她放在眼裡,現在聽小駝子這麼一說,立馬就說:“她敢和她同學串通一氣?我明天就去警告她!”
小駝子咧嘴一笑,連忙說:“不,這事我們要聽她的,全部讓她去做主!”
陶隊長說:“你說屁話!讓她作主,那她要是偏向那兩個同學怎麼辦?”
小駝子就扭動一下那刺蝟一樣的腦袋,笑着說:“這你隊長就不懂了!公社丁書記親自抓這件事,這事關兩條路線鬥爭,她姓沈的剛當幹部才幾天,敢同丁書記唱反調嗎?我們做了這些天的工作,她那兩位同學都不肯把錢交出來,這個燙手的山芋交給她,她要是再做不好這個工作,看丁書記怎樣整治她!”
陶隊長說:“這事她哪有做不好的?實在做不好,她放句話,把那兩個同學送到公社關禁閉就是了!”
小駝子又是一笑,說:“沈幽蘭這人我清楚,她很重感情,決不會輕易把她的同學送到公社關禁閉的!”停了一下,又十分肯定地說:“陶隊長,這次你就放心在家等着到公社領獎臺上去領獎狀吧!”小駝子知道,沈幽蘭這次要麼是圍繞丁副書記的要求去處理,那勢必會得罪兩位同學而被同學罵得狗血噴頭;要麼就是違背丁副書記的旨意而偏袒她的兩位同學,但這又會又一定會被丁副書記上給上線而讓她立即打道回府!小駝子當然更希望看到後一種。
陶隊長當然不知道小駝子與姓沈的往日的過節和他現在的想法,就說:“我能脫了這個難就好了,哪還想領什麼獎狀!”
小駝子又說:“我說你能領獎狀,就一定能領到獎狀!”
陶隊長一再追問原因。
小駝子就把早已想的辦法說了出來:“從今以後,不管她姓沈的怎麼處理,我們一定要堅持丁書記的意見,從明日起茶花和芙蓉她倆必須在三天內把錢交到生產隊,不交就把人送到公社去關起來!只要你能和丁書記的意見一致,你的獎狀就算到手了!”
陶隊長想了想,覺得小駝子說的在理,就說:“你這小駝子還真有兩個屁!好,就這麼辦!”
第二天上午,爲如何處理這兩個資本主義“尾巴”的事情上,沈幽蘭和陶隊長就針鋒相對地爭論起來。
陶隊長說:“如果生產隊的社員都像她倆樣,早上晚上都可以去採茶賣茶,那不是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我這個隊長還能當得下去嗎?”
沈幽蘭就耐着性子解釋:“她倆瞞着你隊長去採茶賣茶是不對,但她們家的房子也確實不能住了,纔想着去掙幾個錢,把房子修一修啊!”
陶隊長就上綱上線說:“啊!這是走哪條道路的大事,你怎麼僅僅說這是修修房子呢?你這位剛上臺的主任還沒吃過政治鬥爭的苦頭吧?”
小駝子趁機譏刺道:“沈大主任,這可是丁書記蹲的點,這兩條路線鬥爭是丁書記親自抓的!你一個還沒焐熱的女主任,就想和丁書記對着幹了?”
那個年代,誰都知道同政策“對着幹”的後果是什麼!沈幽蘭想了想,就說:“劉會計,這事我會向丁書記回報的,不用你拿大帽子來壓我!”
丁木清副書記聽說大隊果真爲陶坑隊派了幹部加強了力量,第三天就趕到了陶坑隊。
丁木清那年四十出頭,人不僅生得臉黑、腮瞘,更讓人害怕的是他若遇上不高興或是正在批評人的時候,他那深陷的眼窩裡射出的兩道青光更是咄咄逼人,讓人見了就渾身酥軟、顫慄!所以,社員當面都親親熱熱點頭哈腰喊他丁書記,背地裡都一律叫他丁“黑頭”。丁“黑頭”有個習慣,除了盛夏穿一件單褂不好披掛外,其它季節不論是冷是暖,上身都披着一件外衣,社員也給那外衣送了個雅號,叫“大氅”!
丁木清副書記那天一早來到陶坑隊屋,見沈幽蘭和陶隊長早就等候在那裡,就一聳肩上那件黑色中山裝的“大氅”,問沈幽蘭:“小沈啦,那兩個賣茶葉的社員怎麼處理啦?”
沈幽蘭如實回答道:“丁書記,我看這事能不能讓她倆寫個深刻的檢討書,好好認識認識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危害性,保證下不爲……”
站着的丁木清就再聳一下“大氅”,眼窩裡兩道青光就“啪啪”射出,直逼對方,說:“小沈啊,你這年青人做事怎麼就不講原則性呢?這兩條路線鬥爭是關係到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也是寫個檢討書就能了結的事?”
沈幽蘭解釋說:“丁書記,我真的反覆調查了,她倆採茶、賣茶,都是利用別人休息的時間出去的,並沒有影響參加隊裡勞動。如果連這些……”
丁副書記不等對方說完,就反問道:“沒影響隊裡勞動就行啦?小沈啦,你想,這是幹集體,是幹社會主義!如果社員都像她倆跑出去掙錢,那還叫走社會主義道路嗎?啊?你連這簡單的道理也不懂?”
小駝子急忙打開記工薄,討好地說:“就是啊!丁書記,爲這件事,隊裡的社員都在議論,說上山採茶掐掐掐,下山就是二塊八;社員在隊裡累得頭抵土,一天還掙不到一毛五!丁書記,資本主義道路不堵死,這社會主義康莊大道誰還願意去走下去呀?”
沈幽蘭就忘了自己現有的身份,開始辯解道:“丁書記,她們採點茶葉,賣點錢,想把房子翻修一下,不就是想過個安穩一點的日子嗎?再說,我們幹社會主義不也是想讓大家過好日子嗎?如果連這點也不放過,那我們整天累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陶隊長覷了丁副書記一眼,見丁副書記那深陷的眼窩內的青光又在蓄勢待發,就衝沈幽蘭說:“沈主任,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們反對走資本主義道路還反對錯了?要是我們錯了,你就明着講啊!”
沈幽蘭說:“陶隊長,走社會主義道路也沒有說就不讓老百姓過好日子!社員能找到過好日子的辦法,我們爲什麼不去支持,反而要一棍子把他們打死呢?”
陶隊長語塞起來,只說:“這、這、這……丁書記,你看,你看,沈主任反倒給我扣、扣帽子了!”
丁木清又聳動了一下“大氅”,鐵青着臉說:“小沈啦,你現在已經不是普通社員,而是革命幹部了,怎麼能連這起碼的社會主義覺悟都忘了?陶隊長,上次決定交錢的時間還有幾天?”
陶隊長說:“最後三天。”
小駝子也說:“對!最後三天了!”
丁木清說:“那好!小沈啦,這事就交給你和陶隊長去辦!要是後天再不把賣茶葉錢交出來,就把她倆送到公社去!聽見了?”
陶隊長說:“聽見了!丁書記。”
那天晚上,沈幽蘭沒有回家,就住在陳媽家,自然是談些家裡隊裡的事。陳媽見幽蘭這幾天疲勞,一定是困了,就催她先睡。沈幽蘭確實想睡,就答應。二人解衣,各睡一頭。沈幽蘭往日倒頭便能睡着,但這次不行,就總是想到那限期要交錢或是送人到公社的事。“這交了錢,那破舊的房屋怎麼修繕?如送交公社關押,今後叫她倆如何做人?”她想着她那兩位可憐的同學。
也就在這天晚上,沈幽蘭想到於福最近給她的來信,說是中央一位曾被打倒的領導又要重新出來工作了,只要那位領導出來工作,中國的形勢可能就有所好轉!想到這裡,她就作了一個大膽的設想,知道陳媽是個好人,就直接把想法同陳媽說了。“我得馬上去,不然明天就來不及了!”陳媽理解她,就同她一道穿衣起牀。幽蘭說:“這深更半夜的,我去同學家,你起來幹什麼?”陳媽說:“這路上黑,我送你去。”幽蘭說:“人多顯眼,就我一個人去!”陳媽說:“那我送你到她們門口。”沈幽蘭就這樣連夜去了兩位同學家。
第二天上午,沈幽蘭同陶隊長再次找茶花和陶芙蓉談話,二人先是一口咬定沒錢交,經過一番勸說,才慢慢疲軟下來,同意第二天上午出工前一準將賣茶葉所得的錢如數交到生產隊!
可就在又一個第二天到來的時候,陶隊長和沈幽蘭等了很久,等來的不是陶茶花陶芙蓉的送錢,卻是哭哭啼啼的茶花的父母!茶花的父母遠遠就哭着嚷着,說是茶花連夜跑了!茶花的母親就要揪沈幽蘭和陶隊長的衣領,邊哭邊鬧:“隊長啊,沈幹部啊,你們賠我女兒呀!我的女兒從沒出過門,現在跑了,叫她怎麼活呀!你們要賠我的人呀!” 接着是陶芙蓉的父母也哭着找來,同樣是哭着向沈幽蘭和陶隊長要人!
陶隊長起始並不相信,只說她們是有意躲藏起來,藉故來嚇唬他們,並當機立斷,要帶小駝子去她兩家搜查!沈幽蘭也佯作十分惱火,聲揚要配合陶隊長去搜查。就在這時,小駝子慌慌張張跑來,說他頭天晚上確實看見茶花和芙蓉逃跑了,他還狠追了一陣!陶隊長這纔不得不信,就知道事情鬧大,急問幽蘭怎麼辦。沈幽蘭這才長長鬆了口氣,說:“先把兩家老人勸回去,我們去向丁書記回報,聽聽丁書記意見。”
丁副書記聽說兩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社員跑了,就“大氅”一聳,兩眼青光撲閃,說:“這兩個純是畏罪出逃,一旦抓到,定要重重懲罰!”陶隊長說:“她兩個要是死在外面怎麼辦?”丁書記又一聳“大氅”說:“白天死就是白死,黑天死就是黑死!怕什麼?”
有了丁副書記這句話,陶隊長也就不再過問。
沈幽蘭卻一直無法平靜。茶花和芙蓉出逃,這是她在萬般無奈之下爲她倆出的一道下策,但這兩位同學是否真的跑了,有兩個疑點引起她的主意。其一,那天哭着向陶隊長和她要人時,茶花的母親哭的是真真切切,而芙蓉的母親不僅那天來得很遲,而且那種哭也純是貓叫耗子——假哭;再就是小駝子劉巨人,他說他親眼看見茶花和芙蓉倆人逃走了,但憑他的爲人以及和陶隊長的關係,他爲何不在發現有人逃跑的第一時間來回報,而爲什麼在事發後,當陶隊長追問到這事時才吞吞吐吐站出來說話?“這裡面又有些什麼名堂?”沈幽蘭百思不得其解,就又想到那個孫猴子的辦法,見時間還早,就徑直向陳家大瓦屋走去。
可剛到瓦屋門前,沈幽蘭猶豫了。
此時,陳家瓦屋內正燈火輝煌:滿滿兩桌客人正在推杯換盞,吃喝談笑。沈幽蘭這纔想起,陳媽家是在爲添孫子辦三朝喜酒!
沈幽蘭急忙停住腳步,摸着腰間口袋,口袋空空,分文無有,想着,只得轉身回走。
這時陳媽看見,急追出來,熱情招呼道:“呀!這不是沈幹部嗎?到門口了,怎麼不進來?快進來!快進來!”
沈幽蘭停住腳步,回過頭,紅着臉說:“大媽,實在對不起,今天是侄子三朝的大喜日子,做姑姑的沒帶錢,怎好進去!”
陳媽說:“唉呀,瞧你姑姑說到哪裡去了?今天辦三朝酒,有你這個大幹部來了,那還不是我孫子的福氣,巴求不得,巴求不得呀!”說着,就一再邀請。
酒席散過,方桌上點燃的那支鬆節燈發出叭叭的響聲。
就在這一夜,陳媽說了一件使沈幽蘭無法相信但又不得不信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