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傍晚,渝州碼頭,夕陽染紅了大半個江面。千帆歸了碼頭,人們陸陸續續涌向了渝州城。早就等在岸邊的人便是迫不及待在人羣裡張望,找尋自己等待之人。
人羣裡兩個清秀地小廝卻是仔仔細細地盯着從渡船上出來的每個人,那模樣像是恨不得將人家的臉皮撕下來瞧一瞧似的。
“小環,你說姑娘會不會不在這渡船之上?”高一點的小廝湊在矮一點的小廝耳邊高聲詢問。
那叫小環的搖搖頭,說:“前幾日就讓人捎了口信,說是搭乘臨邛葉家的雲錦號回來的,姑娘在這種事情上斷然不會騙我們的。”
那高一點的小廝也是抿着脣點了點頭,說:“這倒是。”
“仔細瞧着吧,興許會看得出來呢。”小環依舊注視着每一個從那渡頭走過來的人,試圖找出自己要接送的人到底易容化妝成什麼樣了。
“我覺得難。”那高一點的小廝有點沮喪地說,“我們打小跟着公子,易容的技巧卻是都學會了,但每一次卻還是能被姑娘識破了。”
“公子說了,易容一技,不僅僅是技巧了。還有很多東西是我們看不破的,這完全是靠天賦的。”小環回答,神情卻是因碼頭上的人越來越少而焦慮起來。
“所以說姑娘天賦高。她纔來兩年時,我們就找不出她來了。”那高個子小廝依舊在自顧自地吐槽。
小環有些不耐煩,說:“雲心,你也仔細瞧瞧啊。若是姑娘一會兒自顧自地回去了,你與我卻又得被公子責罰了。”
那叫雲心的小廝連忙說:“嘴說話,手打卦,我可是沒耽誤呢,一直看呢。咦,小環,你看那個婦人會不會是?”
小環亦仔細看了看碼頭上走來的一個婦人,看來看去,還是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自家姑娘。她搖了搖頭,說:“看不出來。”
“哎,我說你們倆看什麼呢?”忽然有清脆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小環與雲心嚇了一跳,連忙回頭卻瞧見了自家姑娘。這會兒,哪裡還是姑娘家的打扮,儼然就是一個小乞丐,手上拿了一根竹棒,一身的破衣服倒也乾淨,那頭髮雖然亂糟糟的,但還算乾淨。不過,自家姑娘那一張臉卻是被她自己打理得毫無光彩,面黃肌瘦的樣子還真的很符合小乞丐的身份。
“姑娘,你,你什麼時候下船的?”小環連忙問。
“下船好一會兒了啊。不過,我看你們也沒看我啊,我就走過去了。”依舊是清脆的聲音。
雲心扶額嘆息說:“我們怎麼就沒看到呢?姑娘,你一直就是小乞丐地打扮麼?”
“那能呢?我一個小乞丐,那雲錦號能讓我上船?”女孩笑嘻嘻地說,那一雙眼睛明亮得如同日光下的萬年冰山晶瑩得奪目。
“好姑娘,你快說吧。橫豎我們這一次又是輸了的。”小環撒嬌央求道。這會兒她這女孩兒的模樣纔算是露了出來。
“我不過是易容成了一個獨自乘船回鄉的富家小公子而已。在船上我又結識了渝州富戶陸江的二夫人,此夫人雍容華貴,但剛剛失去了孩子。得知我家道中落,獨自回鄉掃墓拜祭,實在喜歡我得不得了。便讓我與她同行,這一路上都得到了極好的照顧。”女孩說到這裡,眼神裡全是狡黠。
小環“哎呀”一聲,說:“難怪看不到你,原來你還在船上,就被那陸府的家丁給接走了。不行,姑娘,你這算作弊呢。你要從我們眼前過,我們未必認不出你呢。”
“怎麼能算作弊呢?所謂易容,不僅僅是改變那一張臉,是改變了聲音、體型、氣質、眼神,更是改變際遇、改變心理。到達一種換一張臉,換一身行頭,就要從內心裡換一個年齡,換一個內心的境界。我只不過是在船上改變了我的境遇罷了。”小姑娘得意洋洋地說。
此時,江面上涼颼颼的風猛然吹過來,她冷不丁地吸了一口,引得咳嗽不已。
“呀,這江上晚涼,卻是莫要再說了。否則,你這老毛病倒是又要犯了。”小環着急起來,急忙扶住女孩。
“唉,不礙事的,我這些時日都很注意了。”女孩咳嗽緩和的間隙說了這麼一句,卻又咳嗽起來。
“轎子在前面,姑娘快些上車,公子聽聞你要回來,早上起來就爲你熬藥,就怕你這舊疾復發了。”雲心說。
“好了,我不礙事的。”咳嗽稍微減緩了些,女孩就推開兩人,徑直往轎子走去。
那轎子一看就是軟轎,八擡的大轎子甚是豪華。轎子上掛了“浮光”二字的紅燈籠。女孩走到軟轎前,便有人挑開了轎子門,說:“櫻姑娘,請。”
女孩將身上的破舊衣衫一扯,裡面竟然是乾淨的襦裙裝束。她理了理頭髮,躬身入了轎內。小環與雲心小跑步跟上,立刻就招了招手,說,“起轎,先趕回臨江別院。”
路邊有行人看得側目,最初是驚訝這八擡大轎來接一個小乞丐,而此時又見這小乞丐像是變戲法似的瞬間成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這真像是變戲法啊,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大小姐,這樣的任性了。”路人甲說。
路人乙哂笑,說:“這你都不懂?那燈籠上不是寫了‘浮光’二字麼?”
“這‘浮光’怎麼了?有什麼來頭麼?莫不是比這渝州陸家還厲害?”路人甲繼續問。
“你沒聽過?這是‘浮光公子’的轎子呢。江湖上傳聞‘浮光公子’易容術了得,就沒有人見過他那一張臉長什麼樣子呢。”路人乙得意地說。
“呀,我像是聽過這個浮光公子。據說易容術最厲害的就是他了。”旁邊一個瘦小的男子插了話。
“剛纔那個就是浮光公子?”路人甲望着遠去的轎子問。
“誰知道呢?這世上誰也沒見過浮光公子長什麼樣子。”路人乙撇撇嘴,瞧了瞧看不見的軟轎,繼續去忙自己的事了。
而坐在轎子中的女孩卻正是陳秋娘,算一算時間,今年應該是實打實的十六歲了。
五年前,既公元969年,她被王全斌挾持去找孟氏寶藏,於都江堰索橋之上遭遇了九大家族長老會派來的暗樁擊殺落入了滾滾的岷江之中。
初秋岷江水兇猛冰涼,由於她並不是自行落水,來不及調整入水姿勢,在入水的那一刻,就被水擊打得渾身疼痛,在水中撲騰了幾下就被水全面侵入,那些水鋪天蓋地地往她肺裡侵入。
這一次必死無疑了吧?老天,我真是不甘心。她失去意識之前,這樣想。
但是,再次睜開眼,不是森羅殿,沒有魑魅魍魎黑白無常。而是躺在牀上,被褥柔軟,還帶着日光的清香。窗戶被支撐着,日光從那窗戶口落了進來,明晃晃的讓她眼睛刺痛,她連忙閉上眼,好一會兒再睜開眼,便看到窗口的陳設:一盆金黃的正開得恣肆燦爛。
“你醒了?”有柔和清澈的男子聲音響起。
她這才發現有人挑了簾子進門來了,那是一個極其儒雅美貌的男子,她頓時就驚呆了。從前,她覺得那念奴就真真是好看得不得了,而那張賜算作一等一的風流美男子。但眼前這男子竟美到了一種奪目的境界。那種感覺就像是日光下的玉城雪嶺,浩瀚星河,最乾淨的日光,最純淨的藍天。
總之,全是最好的存在也說不出這男子的美男。什麼“但覺眼前一亮”“貌比潘安”“誰家璧人”這等形容詞在此時此刻都讓陳秋娘覺得弱爆了,根本形容不出這男子的美。
“姑娘何以這樣看在下?”那男子將手中的白瓷碗放在了桌上,輕輕甩了衣袖,舉手投足盡風流。
陳秋娘垂眸輕笑,說:“公子儀容甚美,我陶醉了。”
“那爲何又不看我了?”男子輕笑。
“我還要嫁人生子,斷不可繼續看公子儀容了。”她回答。
男子哈哈笑了起來,說:“你倒是真有趣,也不枉費我受人之託,救你一番。”
“原來是公子救了我,在下甚是感激。”陳秋娘連忙要下牀拱手,卻不料只是一翻身,整個身子不聽使喚似的,她差點就摔倒了。
“你躺了許多時日了,身子弱得很,不必行什麼俗禮了。”男子在她牀前的凳子上坐下。
“多謝公子。不過,我還是想冒昧地問一問不知道這是何地,公子又是何人,受了何人所託。我又躺了幾多時日呢?”她緩緩地將這一長串的問題拋了出去。
男子極其有修養,在她說話的過程中沒有絲毫打斷,在確認她沒有別的問題了,才笑盈盈地說:“我乃一介書生,買醉江湖,偶爾卜算一兩卦,世人瞧得上,便許我千金,日子也過得舒心。偶有人瞧我千人千面,讚歎技巧精湛。可於我而言,那不過是欺騙了衆人的浮光罷了。所以,久而久之,便是得了個‘浮光公子’的外號了。”
“呀,原來竟然是浮光公子。”陳秋娘十分驚訝。她曾聽那術提過當年欠了趙光義一個人情,爲他培養了一批易容好手的就是浮光公子了。原本想着在處理完事情後想法拜訪一下浮光公子,卻不曾想,這會兒就見着了。
“你竟是聽過我的名號了,罷了,我也不問你何地聽來了,許是些不懂規矩的人胡亂說了。至於我受何人所託,待傍晚你便可知曉了,他今日終是要來瞧你的。你昏迷這兩個多月,可都是他在悉心照料了。”男子笑着說。
屋外便有脆生生的女聲宛若黃鶯出谷,正在問:“公子,可是姑娘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