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娘吃完了包子與茶,也決定了往北方去一趟。但她卻沒有馬上起身,還坐在角落裡靜靜地聽這南來北往的人論議。
一來是她兩年多沒下山,須得對這世間的事知曉一二;二來是這蜀中三月都還有徹骨寒,此去北方得要多方準備纔可。
所以,她並沒有馬上行動,而是百無聊賴地坐在角落裡,像是在靜靜地看窗外人來人往,實際上耳朵卻是在聽大堂裡的論議之聲。
那黑臉的漢子又與幾人爭論了一番,那言語之中對於柴瑜是相當的讚賞。惹得幾個趙氏一族的擁護者不由得陰陽怪氣地反駁。
“那柴氏再厲害,還不是不曾拿下遼國,不曾平定了南漢?”有尖銳蒼老的聲音響起。
“喲,你倒是擁護了趙氏了?想想這蜀中被他糟蹋成什麼個樣子了?那柴氏做帝王時,就算滅了哪個小國,卻也沒有縱兵搶殺百姓的。”黑臉漢子出言諷刺。
“是啊,是啊。看看這蜀中富庶卻就眼紅了,我主孟氏已降了,他趙氏卻還縱兵搶殺我蜀中百姓。你們可不知,我主孟氏前往汴京與那趙氏論理,卻被活活氣死了。”有青年男子的聲音響起,帶着濃濃的成都府口音。
陳秋娘不由得收回目光轉過來瞧那青年,是極其普通的儒生打扮,廣袖寬袍子,身上的袍子看得出此青年頗爲潦倒。他一手按在腰間佩劍,一手昂首闊視,說:“我主就是天真,竟相信趙氏那種惡賊。須知,趙氏行軍都不帶軍糧,俘虜也是烹了吃的。”
他這一語一出,人們大聲議論,說原來這趙氏竟是這樣的。
那店家又再次坐不住,立刻又過來說:“各位大爺啊,你們莫要過了啊,這莫論國事,莫論國事啊。”
“店家,你好生膽小啊。看你父親、你祖父,開這小樓客棧,何曾怕過何人呢?”有人諷刺。
“是是是,我是膽小了,卻也是爲了各位啊。”店家賠笑。
衆人搖搖頭,都選擇了無視店家的存在,繼續剛纔的話題。
有人說了趙匡胤等人的不好,便有擁護者出來爭論說:“這蜀地兵禍,乃王全斌所爲。後來,王全斌不是被降職了麼?”
“笑話,趙氏本來就不喜王全斌。王全斌匹夫野心太大,把蜀地劫掠了,又把心腹大患降職了,趙氏甚至陰險。”那青年繼續說,旁邊便有人點頭附和。
“胡說呢。”那擁護趙氏的人有點說不下去了,便轉而說,“北地民不聊生,戰火數年,世宗雖勇猛,但突然暴斃,那稚嫩小兒怎麼可能壓得住蠢蠢欲動的各方兵者。趙氏這是拯救北地人民於水火,而且去年年底不還以三千人打敗了六萬遼人麼?打敗遼人,那是多麼大的榮耀啊?自從唐宗之後,中原對胡人卻都是略略吃敗仗的。你們怎麼能因爲王全斌那老匹夫的過錯而怪罪呢。”
“呵呵。政治的事,你懂得多少?世宗年輕力壯,因而暴斃?趙氏可是世宗近臣呢。”那青年繼續反駁。
“說那些有什麼用。對老百姓來說,過太平日子就行了。”有個端坐堂上的白鬍子老頭髮了話。
“這位爺就比你有見識。”那擁護趙匡胤的人立刻就像找到靠山似的,轉而表揚了這個老頭。
老頭也不理會,只是“哼”了一聲,兀自拄着柺杖起身往客棧外走,一邊走一邊說:“今日論議,甚是無趣。老朽走矣。”
那老頭走後,人們也沒有多大的興趣繼續討論柴家後人與趙氏誰更適合這天下的事。兩方爭論一停止,各桌的人便又各自聊了聊。
陳秋娘在這大堂中坐着,捕捉各方信息。那些人各自聊了聊,便很快又有人跳出來說自己的見識了。有人說了西北那邊党項人蠢蠢欲動的,趙匡胤又在攻打南漢與北漢,還要預防遼人。他手下的大將曹彬、潘美、楊業等人都無暇抽身了,於是就把鎮守成都府的曹璨派去鎮守西北了。
“呀,那曹璨不就是曹彬的兒子麼?說起來王全斌禍亂蜀中,還是曹彬派兵力保百姓財物,最終將王全斌押解回汴京的。”有人聽聞曹璨,立刻就說起這些掌故,以免讓人覺得他頗通世事。
“是呢,是呢。那曹璨少年英雄,蜀歸降後,成都府就由他來鎮守了。”有人立刻附和。
“党項人狡猾得很。一個少年能守得住?呵呵,趙氏除了曹彬、潘美等人,不還有蜀中張氏麼?說起來張永德還是這趙匡胤的上司呢。”先前那諷刺趙匡胤的黑臉漢子又朗聲說。
他提到了張永德,便一石激起千層浪,周圍的人便打開話匣子。一時之間,沒人再說趙匡胤如何,卻都在說張家的事。
“那張永德也是個將才,你看趙匡胤就是將他帶在身邊,卻沒有讓他帶過兵呢。若是說起來,西北也是重要的地帶,党項人那邊蠢蠢欲動,非得有勢力的老將才能鎮得住啊。這趙氏定然是怕了張家了。”有人說。
馬上有人得意地接口說:“那定然是了。我蜀中張氏,千年的將門英才,偏偏張氏族人又個個美儀容、善騎射,舉手投足卻比那傳說裡的名士更風流呢。張氏一族嫡系、旁枝、分支那人才真是數不甚數,手中私兵肯定也是不少的。那趙氏肯定是害怕的了。”
“可不是麼?張氏一族還有火器,你們聽過麼?”旁邊有個青衣男子朗聲問。
陳秋娘聽到“火器”二字,心中一凜,不由得看了看那人。但見那人不過是個普通的男子,也不曾有任何易容的痕跡裝扮。陳秋娘想大約是張賜在竹溪湖那一次鬧得實在太大,這世間便知道這張氏一族的火器了。
衆人聽聞“火器”,有些人是一頭霧水十分疑惑,也有幾個懂得點門道的開始描述當日竹溪山的情況。描述完畢之後,還嘖嘖地說:“那張氏二公子便是張氏的族長,爲了一個女娃動用私兵不說,還動用了火器,幾個州府的兵都調動了。這舉手投足,風雅得很,風流的很。”
陳秋娘聽這人的口氣,還是在讚美張賜了。她想到當日竹溪湖上,張賜的種種表現,心裡倒是暖暖的。那時,兩人八字都沒一撇,他卻是捨得那般來相救的。
她想到張賜心裡卻是有點抽抽的痛,因不知什麼時日纔可與他一見,不知何時兩人的悲劇命運纔可以扭轉。
蘇清苑說:這世間有些人的命運極其可怖,極其艱難,但因這個人太過於強悍,便可以逆天改名。所以,命運一說,並不是絕對的。
陳秋娘知道那是師父在鼓勵她,讓她不要絕望,只要學好本領,日升月落,斗轉星移,世事情勢都會改變。那麼,命運在某個時刻就會有絕地反擊的機會。
只是她不想等到垂垂老也還沒等到那個機會。她要給自己創造機會。
“呀,看來是極寵愛那女娃了。”有人嘖嘖地說。
“哪裡呢。我聽我在臨邛府當兵的弟弟說了,救下了她,二公子就當着衆人的面說她淪落匪窩,已然不潔,就分了啊。”有人又說。
一時之間,小樓客棧里長籲短嘆,說沒想到這高潔風雅的少年將軍竟是如此淺薄之人呢。陳秋娘忍不住想:要是張賜在此地聽到別人如此評論他,不知道會什麼臉色呢。
“你們實則是誤會那少將軍了吧。”有少年朗聲說。
因爲聲音過於清朗乾淨,又在爲張賜鳴不平,陳秋娘不由得擡眸瞧那少年。少年一襲白袍,紫冠束髮,脣紅齒白,眉毛細長,卻有女子姿容,眸子晶晶亮。身上衣衫卻都是富貴人家的裝束。
這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只不過這張臉看起來甚是熟悉。陳秋娘不由得想了想,卻很篤定不曾見過這個少年。
“小郎君像是知道內情?”有人好事者立刻問。
少年摺扇一開,說:“你們不曾聽說前年初秋,那王全斌老賊死在了都江堰的岷江裡了麼?”
“這,不曾聽說啊。王全斌那老賊不是早就被貶官他鄉了麼?”有人回答。
少年恨恨地說:“那貶官也不過是個幌子,當年搶蜀王宮沒搶夠,硬是回來找尋蜀王宮有沒有寶藏。其中就抓了那個女娃。”
“那個女娃?”有人腦子反應慢,嘴上卻是反應不慢,立刻就問。
陳秋娘眉頭一蹙,心想這些事如此隱秘,這少年到底是何人,竟然知道這些?而且在這種場合說出來,也不知是何等用意。她心下決定要多多留意這個人。
“那女娃的奶奶曾是花蕊夫人的奶孃,跟蜀王宮沾邊了。再加上先前與張二公子交好。那老賊就認爲張氏一族也與他們一般覬覦蜀王寶藏。便是抓了那個女娃,要挾張二公子了。”少年說到這裡,偏偏是扇了扇摺扇,又喝了一口水,足足地吊了衆人的胃口。
“快說,快說啊。小郎君莫要磨蹭了。”衆人催促。
那少年才說:“最終,在那都江堰的索橋之上,張二公子與那老賊一番纏鬥,老賊落了水死了。那女娃也不幸落了水。”
“呀。”人羣發出惋惜。
有人便說:“那女娃死了也該瞑目了,張二公子與她早就楚河漢界,原本就可以不管她的。”
“你這人不明白呢。少年的意思是說張氏樹大招風,就是那竹溪山抓這女娃也是衝着張二公子去的。張二公子必然是極其喜愛那女娃,才當着衆人的面說出那恩斷義絕的話的。可惜了,張二公子這至情的苦心到底還是沒能護這女娃周全了。”有極其聰敏的人便這般說,說完還問那少年,“小郎君,我說的是與不是?”
那少年點點頭,說:“公子聰慧。那女娃落水後,張二公子卻已列了亡妻牌位,名字赫然是這女娃了。”
人羣再度發出嘖嘖的讚歎,大多數的人都是在羨慕陳秋娘。說那樣風雅高貴的張二公子,少年英雄,張氏當家人,竟然是如此的癡情者,而那女娃雖短短十一歲,能得張二公子這樣的人如此對待,便真真是勝過了渾渾噩噩活了上百歲的那些女子了。
陳秋娘垂了眸,暗想:原來我這般還真是挺讓人羨慕的。
“我也聽說那張二公子不奉召入汴京也是因要爲亡妻守靈三年?”有人問那少年。
“是呢。”少年點點頭,隨即又很是不屑地說:“趙氏甚是可惡。想那張氏一族,族中才俊無數,極其風雅,才華橫溢,卻又美儀容善騎射。張氏私兵驍勇善戰,再加上火器在手,想要那帝位,還不是唾手可得?可張氏這千年來,何曾動過那帝位?入仕也不過爲了守天下太平罷了。如今,這趙氏扣了張永德在身邊,還屢屢想要扣了張二公子在汴京。一腐鼠在手,還以爲人人都想要。”
衆人聽他如此說來,便點嘖嘖點頭。有人說:“若是惹惱了張氏一族,怕就算張氏一族不要他那腐鼠,也搶來給了別人了。”
“正是,正是了。”人們朗聲附和。說起蜀中的大家貴族,這些百姓也會覺得是榮耀。
陳秋娘覺得這人在公開場合說這種話有些過了,便仔細瞧着那個少年,略略蹙了眉。忽然那少年目光掃了過來,那目光肆無忌憚,是一種自小便身居高位的人打量人的目光。
他大約感覺到陳秋娘的打量,那目光就頗不友善。陳秋娘只瞧了他一眼,便看窗外去了。
“那人,你是何人?”那少年頗不禮貌,徑直站起來就喊道。
陳秋娘看着窗外的風景,不曾理會。衆人卻都朝她投來了疑惑的眼光,少年快步走到她桌前問:“看你神情,仿若頗不同意我所言。你是何人?”
少年語氣不善,陳秋娘並沒有站起身,依舊坐在角落裡,擡眼看了看這少年,說:“閣下衣着貴氣,必是出自富貴之家。站姿如此傲然,必是人上人,在家族中得是嫡系。脣紅齒白,如此容顏,父母皆不會是平凡之人。”
少年聽陳秋娘這樣說,臉上露出得意之色。陳秋娘卻依舊是平靜的語氣,說:“然,閣下這修養卻是差了點。這小樓客棧乃不是你這等人該來之所,你既非這客棧住客,就不該來這等魚龍混雜之地。另,既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問人姓名之前,怎不知要自報家門?”
陳秋娘說到此,少年的臉一陣一陣的紅,神情窘迫,動了動脣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