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周是滿心歡喜的回去了,歡喜不是爲的建州的招待得好而歡喜,他是爲陛下歡喜,建州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新奇,都是那麼的充滿活力,街上的人都是滿臉的笑容,彷彿每天都有樂不完的事。
最讓馬周感到新奇的是,他有一次特地只帶了一名隨從,跑到離了建安一百多裡外的一個小村子裡去,這個村子,並不在官道邊,但村上竟然也有一條毫不遜色於京畿周圍村子纔有的寬敞土路通到鎮子上,這路可以容納一輛牛馬車和一匹馬並排行走,隔一段路還特地的闢寬了,看來是給牛馬車交匯使用的。
村子並不大,只得二十多戶人家,但這二十多戶人家,竟然有十幾頭耕牛,擁有的耕牛數量比那些富裕的上州縣離城裡近的村子還多,那些個村子,一般也是要上五六十戶人家纔能有十幾頭耕牛,而這個村子,才二十幾戶!
馬周到村子的時候,正好趕上晚飯時間,他很不理解,爲什麼建州的家家戶戶每天都吃三餐,而不是兩餐。據說還是奉議郎提倡的,說是吃飽了人才有力氣,可自古以來,不都是隻吃兩餐的麼?開始他還以爲只有城裡的人吃三餐,但走訪幾天後就知道,不只是城裡,整個建州都是如此,就連眼前這個偏僻的小村子也是如此。
馬周用了採購山貨的名義,在一戶人家借住了下來,主人很是熱情的邀請他們主僕二人一起用餐,男主人也沒吩咐說什麼殺雞待客的話,但飯菜端上桌的時候,卻是讓馬周吃驚,這也太豐盛了罷?有魚,這不難理解,村子就在小溪邊,想吃魚簡單,可竟然還有豚肉,連帶着菜蔬和湯,竟然足足有五六道菜,而這一家連大帶小才六口人。
飯菜是主人邀請馬周後馬上就端了上來的,所以就排除了臨時加菜的可能,開始馬周還以爲是自己記錯了日子,把節日給忘記了,和隨從確認了下,卻不是,今天,只是個很普通的日子。
如此看來,這當是這家人日常的飯菜了,可這家人看其房舍,也不是村裡最好的,這個村裡房子比這家好的多的是,最爲關鍵的是,這家只有兩個勞動力,一對中年夫妻,一對小夫妻應該是這對中年夫妻的兒子和新婦,還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和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應是這家的小兒女。
這樣的家庭構成很正常,也很普通,大抵上,夫妻兩個,基本都能生上五六個小孩子,除去夭折的,有三個兒女,並不算多。
主人姓陳,馬周聽村裡人叫他陳老實,陳姓在建州不算大姓,但也不是小姓了。這個村裡的人,基本都是姓陳,村子名字也普通,陳村,一個在大唐隨便都能找出幾十個同名的村子。
馬周本是苦寒出身,也沒什麼架子,因此和主人很快的就聊了開來。
當馬周問到他們家有幾畝田的時候,陳老實嘆了一口氣:“唉!不瞞客人,早先啊,十年前,某家也有二三十畝田,可前些年,小囡兒得了場重病,家中又沒錢醫治,只能將田賣了,如今也只剩下了十幾畝啦,幸好上天眷顧,派了小東家下來,這不,十幾畝也能養活一家子,還有餘糧。”
六口之家只有十幾畝田,這要放在中原,扣掉賦稅和徭役等等,絕對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有的人家,甚至一家人只得一套完整的衣服,誰出門就誰穿。但陳老實一家人穿得卻是不錯,小孩子的衣服看樣子還是年前做的新的。
畝產翻番,馬周是已經知道的了,但是這只是解決了填肚子問題,從今晚這餐的飯菜來看,這家人的生活算是富足的,不是年節,能吃到豚肉,說明這家人已經是吃得不錯了。因此馬周斷定這家人還有其他的營生。
“才十幾畝田?可看老丈家中的模樣,似乎還挺富足的啊。”
“嘿嘿,客人您是外地來的,您是不知道,自從小東家來後,別說是這兩年採用了小東家推的新耕作法子,就是以前沒新耕作法子,家裡也就都基本不捱餓了,所以說,上天眷顧,派了小東家來啊。”對陳老實來說,彷彿馬周就應該知道他所說的小東家是誰似的,也不解釋小東家是誰。
也是,但凡是來建安的人,只要呆上半天,肯定都會知道小東家是誰。
陳老實雖然叫老實,可話匣子一打開,就滔滔不絕起來,於是馬周就大致的瞭解到了這家的情況,陳老實一家,說來還真是這村裡很普通的人家,十幾畝的水稻田,幾畝的山石地,再加上這一棟房子和屋後一片菜園子,就別無產業了。
要說陳老實現在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不外就是每年春耕前,去山上挖了春筍來,煮熟曬乾了,賣幾個錢,春筍挖完了,縣上州里還可以出工賺些零花錢,比如說修修水渠了,去縣裡幫着修修路了等等,反正幾乎年年的農閒時都有活幹。
一直到了春耕,這才忙着自己家的田地,但只要秧苗插了下去,就又可以上山去採紅菇曬了等到夏天就可以賣一筆錢。幾畝的山石地上種的番薯也有了收成,收了番薯後,或是送到城裡賣給富來客棧,或是自己煮了切塊曬乾,除了留些給小孩子當零嘴外,也有人上門來收。
紅姑賣完了,又到了栗子成熟的季節了,每年夏末,就會有許多在外地開小食鋪的人趕了回來收栗子,又可以賣一筆錢,然後就等着秋收。
秋收完了後,也不是沒事情可幹,番薯又可以再收一季了,出來番薯,還有平時去山上採的菌曬乾了積累起來的,可以一次性的送到富來商行去,能換不少錢。
到了冬天,還有冬筍,也還可以去城裡做做短工,這些,積少成多,日子也就漸漸的好過多了。
“阿爹呀,你都忘了,囡囡也能賺錢呢。”見陳老實說了半天,也沒說到自己,那小女孩有些不樂意了,放下碗筷,掰起手指頭數了起來:“囡囡養了十幾只雞,天天趕到竹林裡吃蟲子,每個月的雞子也能賣不少錢,囡囡還帶了弟弟去挖玉蠶卵,每年夏天也有不少啊,還有,還有。。。”
“還有抓鰍子,還有曬鵝絨。”一邊的小男孩補充道,“還有許多呢,姐姐都存了差不多有一貫的私房錢了,我也有好幾吊呢。”
正好那新婦從廚房裡端了碗湯過來,一聽這話,就打趣道:“喲,姑子都知道攢嫁妝了啊,看來得早點幫姑子置辦一套嫁衣了哦,對啊,還有家裡養的那幾頭豚,姑子出力不少呢。”一席話把那小女孩說得滿臉通紅,不依道:“嫂嫂就會取笑人,囡囡知道那豚還是嫂嫂出力多,而且囡囡還知道,嫂嫂也有私房錢,經常夜裡偷偷摸摸給哥哥燉糖雞子吃。”話一說完,似乎覺得說漏嘴了,伸了伸舌頭。
“不就幾枚雞子麼,如今生活好啦,吃好點也沒什麼。”陳老實倒是看得開,這要是換了以前,別說糖雞子,就是菜蔬都不大舍得吃的,要送到城裡去換鹽吃的。
“客人您要是明年來啊,又能吃上好東西了,這不,就房前那幾棵樹,是小東家派送來的,整個建安,幾乎家家都有幾棵,說是頂好吃的果子,叫柰果,明年,就可以掛果啦,也不知道是個啥滋味,不過既然小東家說頂好吃,那就肯定是頂好吃的了。”
“那這豚肉又是從何而來呢?”馬周有一點不大明白,如今是夏天,他進村的時候也沒見有人殺豚來分,這豚肉,分明就是從鎮上去買來的,可鎮上離這裡也有幾十里路,難道說,這家人天天去鎮上?
“嘿嘿,某家小子和囡囡,就在村裡的學堂上學,附近的幾個村子,捱得近的,就都在這村裡的學堂上學,先生是縣裡輪流派下來的,不用錢。小東家說了,小孩子都要會學文斷字,也不圖日後能不能靠讀書出人頭地,但至少會識數,出門不吃虧。
每隔三天,各村的孩子就都要到鎮上去,由鎮上的先生統一佈置作業,順帶着考校一番,所以每次某都讓他們帶一兩斤豚肉或羊肉回來,不急着吃就放竹籃裡吊到房後的井中,夏天也能放上三四天不壞的。村裡有好幾口井呢,幾戶人家共一口,就是爲圖的好夏天存東西用,不信客人您去瞧瞧,這房後的井裡,吊了好幾大籃子的豚肉羊肉兔肉,都是左鄰右舍的。”
馬周尤自不信,當下就請了陳老實帶他去到井邊,夏天的天黑的晚,這時候還能看見路,就見井口上果然橫了好幾根竹棍,竹棍上都栓着繩子,隨便的拉起一根來看,果然是下面吊着個籃子,籃子裡面放的正是肉,把所有的籃子都扯了上來看,都是如此,不過是有的籃子裡肉多,有的肉少的區別而已。
如此看來,這陳老實說得當是實話,這村裡面的生活,應該是很富足了,比之長安的平民還要好。不過他又想起了先前陳老實說的話,疑問道:“家家家戶戶的孩子都上學堂麼?連小娘子也去?”
“嗯哪,小東家說,凡是小孩子都必須去,其實也不用小東家說這話,這上學堂不用錢,有哪家的會把孩子放在外面瘋的,肯定都會送了去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個道理誰都懂,有免費的書讀,自然沒人願意落了後去。
在陳老實家借宿了一晚,第二天馬周就尋到了村裡的學堂,學堂很好找,循着讀書聲找去就是了,這學堂,算是村裡最好的建築了,很寬敞,很明亮,學堂裡有三十多個小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正在搖頭晃腦的跟着一個山羊鬍字的老先生一字一句的念着:“。。。上下和睦,夫唱婦隨。。。。”
這是《千字文》,自南朝梁武帝時出現後,就漸漸的成了啓蒙教材,所以,學堂裡教授《千字文》並不希奇,可希奇的是,馬周發現,每個孩子都有一本書,並不像是其他地方一樣,要幾個孩子共用一本,或者說是用的手抄本,這些孩子手裡捧着的書,都是印的!
見到有人前來,那先生讓孩子們自己繼續念,迎了出來:“敢問郎君有事?”馬周本是文人出身,又爲官多年,身上的氣質或許陳老實看不大懂,只知道應該是有點背景的,但教書的老夫子可眼毒,一眼就瞧出馬周非富即貴,恐怕還是貴更重些,這才迎出來,要是其他人,他是理都不理的。
“哦,沒事,某見這麼個小村子竟然有學堂,心中好奇,便來瞧瞧。敢問夫子,可是常駐於此?”馬周微微一笑,也不說自己是誰,來幹什麼的。
“也不是,某是縣裡派了來的,幾乎每個大點的村子都有學堂,可如今縣裡讀過書的人不夠,只能輪流着派來,某平日裡就駐在鎮上,每天抽半天的時間到各村走走,教授課業,這些孩子每三天都要聚集到鎮上去的。”
“哦,敢問夫子,在此處教授,束脩幾何?”說實話,問人收入確實很沒禮貌,耐何馬周心中求證的慾望太過強烈,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
這要是換了其他人來問,這老夫子恐怕就要勃然大怒了,但馬周身上多年養成的氣質,還是讓那老夫子按不了不悅,回答道:“沒有束脩,孩子全是免費的,縣上每月撥給某一貫錢。”
一個月一貫,要教授三十多個孩子,還要輪流幾個村子裡走動,可以說是比較辛苦的,要是換馬周來,他還不大樂意呢,馬周可是知道,這一貫錢是包括了給孩子買課堂上用的筆墨紙等的花費在裡面,天下都是如此,因此上,真正落到先生口袋裡的並不多。
可看那老先生竟然沒有任何不滿的樣子,心下就奇怪了。他哪裡知道,正是因爲有了柳老夫子只幫着王況寫了篇文章,就得了個官,這個榜樣擺在那裡,縣上那些個老文人們,哪個不眼饞?他們肯接受這並不算高的報酬,大半就是衝着萬一以後有機會,也能落到自己頭上的心思,不求入流,能有個流外的小吏也是不錯的麼。
接下來的幾天,馬週一連走訪了幾個村子,不光是建安縣,其他的幾個縣都有去看,大體情況和陳村都差不多,而且從他了解的情況來看,陳村,還只能算是中流水平,有不少的村子,離縣城近的,比陳村還要富足許多,甚至有一個村子,每戶人家都有一頭耕牛。
幸好下來走訪了,不然馬周都不知道建州竟然能有如此景象,課考的內容裡,有關教育的一項並沒有細到有多少孩童啓蒙,有多少學堂的,只有看你這個縣州有多少童生以上的學子,而這個,只是作爲參考依據,不能作爲決定性因素。
所以,啓程回長安的時候,馬周是滿心歡喜的,一心想要早點稟報給皇帝知道,也不顧着黃良勸說建寧到饒州那新開的路比取道須江更爲崎嶇,從新路趕了回去。
才送走馬周沒多少天,小六子就到了建安了,一進門就嚷嚷:“姑丈可得好好犒勞犒勞小六子。”他並不是帶了旨意來的,只是個探親而已,除了隨行的林家人帶點東西給王況夫妻外,一路上是沒怎麼停留,也沒什麼迎來送往的禮節,加上一心想着吃,又急着給王況報喜,所以走得很快,沒一個月的時間,就被他趕到了建安。
也是新路開了起來,不然的話,就是他再趕,要取道須江那條老路的話,起碼要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行。
算起來李世民對林家,對王況也算是寬容的了,王況和徐吃貨關係好,又有小六子這個幹外甥在皇帝身邊,這要換了其他的實職官員或者是皇子類的,一個勾連內官的罪名就足夠王況流上幾千裡,但恰恰是王況不喜歡管事,不喜歡實權位置,所以在李世民看來是一點威脅也沒有,心裡反而是暗惱王況的懶。
也有那麼幾個御史參王況和林明幾本的,都被李世民給狠狠的訓了一通。在李世民看來,林明雖然是小六子的大父,可小六子認親,那也是因爲有個徐國緒的關係,又是自己允許了的,輪不到其他人說三道四,而且林明不可能放着王況這棵大樹不抱轉而去抱內官的大腿吧。訓過幾次之後,就再也沒人拿這事來做文章參王況和林家了。
“縣伯?”聽完小六子邊吃邊說,王況眼睛眯了起來,看來這買賣還是做得的,只是,難道李老二準備對朝鮮用兵了麼?要我幫他做利於行軍的乾糧?還要不怕冷的?那麼不是準備對付吐蕃就是對付東北,現在西北和正北都差不多平定了下來,只有這兩個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