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城,一入深秋,寒風肆虐,格外寒冷。
但無論如何,蘭河之上,章臺路旁,處處燈紅酒綠,半分熱鬧不減。
午時一刻,杜滄一如往常坐在望歸樓南窗前,除了短暫休息外,還有打聽各方消息。
望歸樓是杜滄自己開的酒樓,不大不小,上下只有兩層,裝潢也不富麗,卻勝在乾淨整潔,最大的特色是有別人都沒有的一種酒——般若酒,此種酒以苦聞名,第一口喝下去,絕對苦得天上有地下無,只有等整杯喝完,纔會回甘,這時便能讓身心通暢、煩惱自消,飄飄然似神仙。可是真正喝完一杯的人少之又少,也就是真正能嚐到回甘的人寥寥可數,大多數人在喝第一口時便已經放棄。
然而,這並不妨礙趨之若鶩來這裡喝酒的人們,他們通常點上一杯,然後嘗試着可不可喝完,來驗證這家酒樓打出“神仙酒”“人生酒”的廣告是否誇大其詞。
就是因爲這個由頭,望歸樓在雍州城裡也算只此一家,名聲斐然。
雖然望歸樓名聲在外,但其實包括杜滄本人在內,也只有七八個人,三個小廝,三個廚師,一個採辦,因而杜滄平日裡都是親自動手的,絕不像一般的甩手掌櫃。
杜滄望了望不遠處水光瀲灩的河面,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細細地品啄起來。
在杜滄的不遠處,剛坐下兩個人,這兩人杜滄看着眼生,顯然並不是這裡的常客。
“沈兄,拉着小弟出來有什麼事?小弟正準備春闈,恐怕沒有多少閒暇時間。”其中一個身着白衣的男子皺眉道。
對面的灰衣男子並不在意,而是有些激動道:“告訴你一個震撼的消息,雙風將要決戰白石頂!”
“怎麼可能?!南風依與北風衣不是神仙眷侶嗎?”白衣年輕人急問。
“這千真萬確,我花了一番功夫從一個可靠人手中打探來的,還有人在雍州城裡看見北風衣。”
白衣男子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怎麼突然要決戰了?我記得風姑娘大戰幾大門派之後就消失了。還有人說她……”
灰衣男子笑道:“你這個書呆子,多長時間沒有出門了?這都是多久的消息?不過說起來,以前我雖然佩服南風依,卻沒想到她那麼厲害,與那麼多江湖高手對戰,竟然也沒吃虧,還將好幾個大門派的掌門打成殘廢,嘖嘖,也真夠兇殘的。”
白衣男子點頭:“風姑娘自然厲害,我覺得當今天下可以與她匹敵的寥寥可數。”又遺憾道:“可惜這麼久,只聽聞傳說,並未見到真人,真想見一見傲笑江湖的南風依是什麼模樣。”
灰衣男子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一直仰慕南風依。不然我也不會得了消息就告訴你。”
白衣男子面上抹了微笑,目光帶了嚮往:“風姑娘,想來一定是瑰姿豔逸,芳澤無雙,彷彿兮若輕雲之閉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血……”
“行了行了,人家縱使豔絕天下,與你還是隔了十萬八千里,誰讓你不是江湖人?”
杜滄聽到這裡,不由側目,偷偷打量一番,纔想起這兩個人是誰。白色衣服的是東方家的小公子,東方乾。聽聞小有慧智、天生神童,然體弱多病,常年臥病在牀,引得多少人嘆一句“慧極必傷”。如今一看,面目清俊,雙目炯炯,雖然臉色有些蒼白,身體有些瘦弱,但也無妨,可見傳聞中已經大好倒是真的。
而灰衣男子是沈家的二公子,沈凌。相較東方乾,沈凌面目與身形都較粗獷,濃眉大眼,臉型剛正,果真有將門之後的風采。
東方乾靜了靜,又問道:“真的不知道決戰的原因?”
沈凌搖頭:“這個真的不大清楚,或許可以問問戴昶,呀,你看,說曹操曹操到!”向門口喊道:“戴昶,這裡!”
一個紫色衣服的公子哥在門口頓了頓,提步便往這邊走來,身邊跟了一大羣僕從。說到此人,杜滄更熟悉。戴昶是戴府的獨苗子,戴府作爲一大名門,對這個獨苗自是萬分寵愛和緊張,唯恐磕着碰着出了什麼事情,每每出門,沒有十個八個人跟在身邊都不正常,對此雍州城人都已經習慣。不過好在,戴昶沒有被寵成紈絝子弟,雖然有時行爲誇張了點,但還是可以理解的範圍內。
而令杜滄注意此人,最大的原因是他有一個在江湖名門中的姑父。說到他的姑父,江湖中更是無人不知,這便是鼎鼎大名的君山掌門君長嘯。因風姑娘的關係,他與君長嘯有幾面之誼。
戴昶走到二人面前坐下,直接拿起東方乾爲他倒滿了的杯子仰頭大喝,剛喝了一口,“噗”的一聲,面目扭曲地將口中的全部噴了出來,“要死啊,般若酒!”
沈凌哈哈大笑,“今日你就不用再嘗試喝這苦酒了!”
戴昶用僕人遞上的清水漱了好幾遍,才覺口中的苦味下去了。
“呸,我寧願拿着般若酒慢慢品味,也好過這種毫無準備,東方,你可害慘了我。”他移目看向另一個人,然後看見了一幕令他面目更扭曲的畫面。
只見他的摯友,他的玩伴,笑得溫文爾雅,不時拿着杯子喝上一口,彷彿只是平平常常的喝水,又彷彿在享受人間佳釀。可是,他知道那是,般若酒!
“你告訴我,那不是般若酒。”戴昶顫巍巍地指着東方乾手中的杯子。
東方乾端着杯子往前一送,道:“應該是般若酒吧,挺好喝的,不愧遠近馳名。”
“不會覺得苦得難以下嚥嗎?”
“怎麼會?我覺得還有點甜。”
戴昶鬆了一口氣,道:“那肯定不是肝般若酒!我就說,誰能將這酒喝得像水似的。”
這時,沈凌笑嘻嘻道:“戴昶,說什麼都沒用,親自嘗一口便是。”
戴昶點頭,“我也想知道望歸樓什麼時候出了新品。”說着便拿起東方乾未喝完的,小小喝了一口。喝完,眼神複雜地望着東方乾。
半響,他才道:“東方真乃神人也。”
東方乾兩眼無辜,問道:“這是般若酒?剛纔一說,我還以爲喝錯了。”
戴昶決心不再理他,轉頭問另一個人:“沈兄,叫我來不會就爲了看這書呆子喝酒吧?”
沈凌在一旁早笑得一塌糊塗,聽了戴昶所言,便肅了笑容,道:“當然不是,我們是想向你打聽打聽雙風的事。”
戴昶四下望了望,探過頭:“你們也知道這事?”
沈凌道:“嗯,我剛打探出的消息,就想問一問,雙風爲何決戰。”
戴昶道:“我原也不知,巧在這事傳到我姑父耳中之時,我剛在身邊,是故聽了幾分,據說與前段時間各門派出事有關。”
沈凌一向嚮往俠肝義膽,便猜測到:“難不成爲了道義而戰?只是不知道誰是兇手,誰是義士。”
東方乾聽聞,堅決道:“反正風姑娘不可能做了那些事。”
戴昶又道,只是聲音放輕了很多:“後來,我又從父親那裡知曉,江湖之事似乎與朝廷、與三皇子有關。”
其餘二人靜默,稍稍,沈凌道:“算了,這些不是我們該關心的,我們還不如賭賭這場盛戰誰會贏。”
杜滄抿了口茶,沒有再聽三人談話。遠處的蘭河水光瀲灩,行船來來去去。
突然,一葉扁舟出現在他眼裡,因爲它行船速度極快,剛剛還遠在天邊,只能看見零星一點,再看它已經到了眼前,舟上如何看得一清二楚。
舟上只有一人,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拿着一把長劍,立在舟頭,一襲白衣,頭戴帷帽,飄飛的衣角獵獵作響。
杜滄大喜,繼而又大憂,然不論如何,那人終是來了。
只在眨眼間,白衣人已經舍舟而去,直接翻上岸頭,蓮步請移,往這邊而來。
杜滄站起身來,吩咐夥計準備好酒菜,便站在門口等待。
果然,不一會,白衣人出現在望歸樓門口,看見杜滄,便去了帷帽,也不多說,只微笑道:“杜滄。”
杜滄看她神清氣爽,臉上並無舟車勞頓之態,問了安,又問道:“姑娘打哪裡來?”
“從幽州來,費不了什麼功夫。”
“原來是這樣。”說着便將風念依請往裡頭,“酒菜已經備好,三月埋下的那壇酒,也剛取了出來,給姑娘接風洗塵。”
“哈哈,杜滄還是你瞭解我,那壇酒,我可垂涎了好久。”
而另一邊,戴昶激動地握住沈凌的手,低聲道:“沈兄,南風依,那是南風依!”
沈凌自然也看見了門口的白衣女子,原本只是想着哪裡跑出如此佳人,看着溫溫婉婉,到了眉間卻有凌厲的令人不敢侵犯的銳氣。聽聞戴昶這麼一說,一怔,繼而不可置信道:“那個真的是南風依?”
戴昶的目光隨着風念依的移動而移動,道:“那還有假,我曾經在姑父那裡有一面之緣,雖然只有一面,但印象非常深。”
沈凌深吸一口氣,道:“東方,你如願以償了。”卻久久沒有得到迴應,轉頭看去,呃,東方盯着風念依消失的樓梯口,已經看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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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歸樓的天字一號房裡,杜滄親自斟了酒。
窗外的繁華依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姑娘,請用!”
風念依笑笑,就着杯子靜靜地抿上一口,說道:“你這般若酒還是一樣苦得傷肝傷肺。”
杜滄呵呵笑,“即便如此,姑娘還不是賞臉喝完?”
風念依撇嘴,她那是看不慣那人挑釁的眼神。只可惜,今後恐怕再也喝不到了……
“姑娘來雍州,所謂何事?”杜滄並不貿貿然開口。
然而,風念依並不保密,淡淡道:“上白石頂,與風傾衣一戰。”口氣平常地彷彿只是說到此一遊。
雖從三個公子哥口中已經聽說,杜滄依舊很是震驚:“姑娘,這怎麼……”
“你沒有聽錯,白石頂,風傾衣,生死決戰。”一個詞一頓,口氣異常堅決。
杜滄覺得這個世界都瘋了,“爲何?”
“爲何?”風念依苦笑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眺望遠方道:“憑他是太子秦豐,憑他毀了少林、滅了崆峒,憑他攪了整個江湖武林,憑他對韓、趙兩族下手,憑他殺了,夜煊!如此多的罪狀,還要我多說麼?”語氣看似平淡,卻蘊含着驚濤駭浪的氣勢。
杜滄聽得瞠目結舌,完全失語:“怎,怎麼,可能……”
“沒有什麼不可能,杜滄,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
杜滄覺得有些頭昏腦脹,明明沒有喝酒,便覺已經醉了,他不知道此時該說什麼,是安慰還是勸解。良久,他最終小聲道:“姑娘,這也不需生死決戰吧。”
對於這個問題,風念依自己也幾番思索。
白府所發生的事,她早從蓮璧等人口中打探了來,雖不是一清二楚,但大概都知曉。
那時醒來,身體被治得大好,心卻被傷地極大,如果風傾衣在身邊,她恐怕會忍不住當場出手。
後來,在那段養傷的日子,她一直在思索他們之間怎麼辦的問題,他們本就隔着深淵,一直以來都霧裡看花,看似美麗,卻十足危險。
如今撕破了這層霧,才發覺,再絢麗的花,也是致命的毒,一不小心,就有來無回。
但她已經進退維谷了,前進是死,後退沒路,她兜兜轉轉,突圍不出去。這時,她才發覺,她被他的圈套套的牢牢的。
怎麼辦呢?隔着國仇家恨,隔着韓府的血,隔着夜煊的恨,還有暗風他們的命,她還有選擇嗎?她不想與他對峙,想要離開,想要相忘於江湖,可是他總是在逼她,彷彿恨不得她拿劍殺了他才甘心。
於是,他傳出雙風白石頂對決的消息,她亦不否認。
於是,他說白石頂上會給她一個交代,她也等着。
於是,當他承諾白石頂一戰後,不論誰贏誰輸,他都會放了所有人,她便再無顧忌。
他成全不了她,那她便成全了他,也讓自己這段悸動心死。
不就是你死我亡麼,正好我們各自兩清。
“杜滄,我來此,是想讓你幫我做一件事情。”風念依掏出一封信,“這封信,幫我交給一個叫暗夜的人,這人應該三天後會找上門來。”她暗自自嘲,這應該是遺書了吧。
杜滄下意識接了信,不知說些什麼,去年此時還在一起把酒歡歌,如今卻要你死我活!
風念依看着他那愁眉不展、憂心忡忡的樣子,反而笑了:“不必擔心,其實這是好事,快刀斬亂麻,比那牽牽連連永遠扯不清楚好得多。”
她轉身拿起酒壺,大聲喝道:“杜滄,現在拋了那些事,陪我醉上一場!”
美酒飲散微醉後,恨良宵好夢難長。
拋不了,是非事,求不得,離合情。
怨只怨,悽風苦雨太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