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獨上白石頂了。
颯颯風響,白雪飄飛。
白石頂上依然如故。
白石頂受武林之人追捧並非全無原因,它的最奇處,在於它的鬼斧神工。
白石山,地處涼州與雍州的交界處,本是此二州的最高峰,但其頂部卻像是被外力橫面截斷,形成了一個大大的高山平原。
最令人稱道的是,這白石頂又被一分爲二,一大一小,中間蜿蜒着一條長長的谷地。谷地極深,在白石頂往下看,常被浮雲遮蔽,據說自今也無人下去過。谷地兩旁是高聳的懸崖峭壁,全是大塊的白石壘堆而成,白石山由此得名而來。高空俯瞰,整個白石頂頗有些道家太極的模樣。
如此巧奪天工的神奇,在許多人眼中,便是集日月之精華、習武練功的難得之地,被武林人士鍾愛也就不足爲奇。因此,與青藍樓一道,爲人所熟知已經不下百年。
雖然每年上白石頂比武之人多如牛毛,可是此刻卻寂靜極了。
風念依沒有騎馬,對她來說,輕功比騎馬更快,然而她只在雪地中緩緩而行,白石頂上寂靜無聲,只有風呼呼的聲音。
她依舊是一身緊身素衣,沒有帷帽,三千青絲隨風飄舞。
滿身的雪,隨着一陣陣狂風,拂落還滿。
她的腰間還掛着那支玉笛,晶瑩剔透,碧綠溫潤,是雪地裡唯一的亮色。
唯一與舊時不同的,是她的手中拿着一把長劍,這把劍,觀其外貌,紋如列星,光如燦日,形狀古樸,氣勢森然,一看便知是世間名劍。
她環顧四周,雪落眉間,平添了一股說不出的冷然與凌厲,一向含笑澄明的眼睛也只剩下一汪深不可測,未抿的脣角透着堅定,沉穩的步伐透着決絕。
四周並未有人,只有一棟不知何時築起房子。房子築在懸崖邊,全用白石堆壘,造像奇崛。
風念依走向石屋,到了門前停住腳步。稍想片刻,深吸一口氣,用力推門。
門應聲而開,第一眼看見的毫無疑問是既想見又不想見的風傾衣,也是秦豐。
大雪紛飛的天氣,屋內卻一點不冷,碳燒得旺旺的,屋子裡也暖乎乎的。
室內不大,東西也不多,正對着門有一牀榻,塌上鋪着厚厚的毛皮,而秦豐正坐在上,塌上有矮桌,桌上一小紅爐,煮着熱茶,熱氣騰騰。
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冷冽的風和着白雪衝進屋內,捲起點點火花。
風傾衣沒有站起,只是脣角微微勾起,輕抹一絲笑意,自然而然道:“你來了。”
風念依深深看了他一眼,帶着滿身白雪走過去,也不拂落衣上雪,直直在他對面坐下。
而在她身前放着一杯剛倒出的熱茶,可見他早知她來了。
風傾衣衣袖一拂,門自動關上,他推了推茶盞,道:“喝些茶,熱熱身子。”
風念依沉默片刻,才依言小口小口地喝起茶來。喝完放下茶盞,擡首對上那雙盯着她看的紫眸,不帶任何情感地緩緩道:“我要交代。”
風傾衣青袖輕拂,舉止優雅地爲她添上茶,輕笑道:“好,我說。”但他的眼中沒有半分笑意,“這一切,都是一場我精心策劃的陰謀!”
“還記得六年前你我初遇,翡翠山,殺山賊,不打不相識,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巧了嗎?沒錯,當時你逃出皇宮,我已經跟着你身後了,你沒有察覺,而我只想找一個契機出現在你面前,而我等到了。”
“我爲何要接近你?宋卿卿,風華公主,樑朝最後一位公主,擁有足可以建立一國的財富和號召天下的號令,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你說我怎麼可能放着這麼大的威脅而置之不理?”
“而我又知這位風華公主,喜歡行走江湖,好行俠仗義。於是,我化爲風傾衣,一步步接近你。事實證明,我成功了,你雖然警醒,但也亦感情行事,只要多捨身救你幾次,多在你眼前晃悠,以己之心軟化你,自然而然你會向我靠來。你看,聚紅窟那場做戲,你不是全然信任我,喜歡我了嗎?”
風念依蒼白了臉色,緊緊握住拳頭,唯恐控制不住。
風傾衣似無所感,繼續道:“少林出事,是在你我上少林之前,本來就是做給你看,就爲了引起你的憐憫之心,將你捲入這紛亂的江湖。”
“之後韓府被衆武林圍剿,只是我扔出的一個投石問路的棋子。你一向將寶藏的秘密藏得很好,即使我在你身邊幾年,也未曾打探出什麼,可是韓府一出事,你便有些慌了,讓夜煊去張家,自己跑去趙府,我便確定寶藏與張、趙兩家脫不了關係。”
“至於爲何選擇拿韓府做棋子,一是因爲你與韓府來往甚密,雖然你信中提到得不多,但我知道韓府是你的心腹,二是從寒成口中得知一二。”
風傾衣在火爐中添了添銀碳,讓火燒得更旺些,放上壺,又開始煮茶。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他此刻如一名士,蘊藉風流,盡興而來,賞雪,品茶,飲雪而歸。
然而,從他口中傳出的言語,淡淡的語氣,足可以毀了她的信念,她一直心中默唸:“我不信,我一點都不信”,可是風傾衣不給她任何喘息時間,一個又一個重錘狠狠砸在她心上。
“對了,最初知道藏寶圖恐怕與韓、趙、張三家有關,還是曹忠的功勞,哦,我知道你已經從他口中知道了。不過你不知道的是,那曹忠那裡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便在三家裡面埋了棋子,都是不起眼的,可是偏偏就能鼓動韓成、趙文碩與張家人,韓趙兩家不用說,你已經知道了。而張家,你或許不知道真正向往投誠的是張清,我給張家一個錦繡前程,他用秘密來交換,至於那張家庶女只是用來迷惑你而已。”
風念依從最開始的憤怒,到悲憤,到心死,到如今的麻木,整顆心彷彿浸在冰裡,一點一點冷下去,只等待最後被冰封。
然而此刻,她下意識地想起張清讓夜煊帶給她的信,想起那些似是而非的破綻,麻木的心竟有一種詭異的恍然大悟。
她滿臉呆滯道:“雍州之戰呢?”舊時明亮的眼睛中沒有一點光亮。
風傾衣彷彿沒有看見她的表情,只淡淡一笑,道:“其實,我是想借你之手,幫我擺平江湖,就如我與你說的,近年來武林獨大,竟然已經可以與朝廷叫板,如此下去,那還了得?閻羅門奇襲各門派,只是給一個下馬威,造成惶恐。而我需要一個力量一個時機能夠將江湖中的大勢力一舉削弱,但朝廷已經沒有多餘兵力做這些事情,因爲南北藩王還未解決。”
風傾衣喝了口茶,潤潤喉嚨,而後繼續道:“而你是我最好的選擇。首先,你擁有天下至寶。其次,你有能力做到。只是,這被無衣(秦軒)背地裡動了手腳,我是未曾想過致你死地,因爲你還有用處,故而我竭盡全力將你從鬼門關中救了回來。”
風念依死死盯着對面人的眼睛,問道:“爲何花大力氣尋了水玉蓮與火影果爲我療傷?”
風傾衣不慌不忙道,眼中滿是寒芒:“你肯定疑問,我爲何要與你一戰?其實,這只是爲了全母親的執念罷了。或許你不知道,我的母親,風衣然,也是風氏家族的嫡女,只是,你母親是風家家主之女,而我的母親卻是風家二房之女。”
舊年裡,風家對她來說是一個陌生的符號,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母親說起風家之事。開始她以爲母親只是民間女子,因爲在當時的世家大族中並未有風這個姓氏。後來,才知風氏是一個隱家大族,連延數百年,操控南地經濟,卻鮮少出現世人面前。
之後,她慢慢知曉母親似乎與風家恩斷義絕,至於原因不得而知。而後,樑朝覆滅,風氏家族一夜之間消失,連一點痕跡也找不到。
“你更不知道,我的父親爲了風依兒,拋棄了我的母親,拋棄了我和無衣。母親一生都活着風依兒的陰影裡,死不瞑目!我怎麼可能放過你,風依兒的唯一女兒?當然,我不會佔你便宜,治好你的傷,然後實實在在地打敗你!”
自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聽他說如此多的話,可是,他說這麼多都是爲了使她更絕望,都是在恩斷義絕之前施捨一個真相。
呵,這一場潑天大謊呵!
前生,她以世家子弟、憑強腕手段,年紀輕輕便獲得上將的殊榮,她以爲她可以一生醉臥沙場、鐵馬金戈,不想信錯人,遭遇背叛,毀了前程,毀了家族,斷送的性命。
今生,她步步小心,時時謹慎,雖是至尊公主,也努力讓自己強大。她以爲這樣就可以慷慨激揚、意氣風發,獲得圓滿的幸福。到頭來卻是家國覆滅,身世飄零,陷入一場驚天陰謀之中。
呵,什麼是情什麼是愛?
她不會問他“對我的愛是否是真的”這種傻問題,事到如今,真又何妨,假又何妨?她倒寧願是假的,至少他沒有用自己的真情做籌碼,否則會令她感到窒息般的可怕。
她轉了頭,不去面對那個恨愛不得的男子,從喉嚨中擠出一句話:“爲何要殺了夜煊,他何其無辜。”
“無辜?不,只要背叛閻羅門,只有死路一條,給他多活了一年,已經對得起他了。”
風傾衣彷彿覺得給她的打擊還不夠,抿上一口茶,拋出足夠令她完全瘋狂的話:“既然已經說開,我便索性告訴你宋瑾的事?”
“哥哥?”風念依無意識呢喃出來。
“對,你的哥哥,前太子宋瑾,是被我折磨致死的。”風傾衣彷彿陷入瘋狂的回憶中:“呵呵,第一眼看見他,我的全身就叫囂着毀滅,憑什麼他一出生就萬千寵愛,憑什麼他可以活得那麼淨潔無塵,憑什麼他能有那麼溫暖而憐憫的笑容……我不信,世上怎麼會有如此之人,於是,我令他看世間最醜陋齷蹉之事,讓他受鞭笞、刑烙、凌遲……”
“不要說了!”風念依倏忽站了起來,抽出手中的劍,直直抵在風傾衣頸項處。她的眼眶再也抵不過酸楚溢出淚水,而憤恨的眼光,直接戳向風傾衣。
這一刻,一股潑天大恨齊齊涌出,彷彿決口的堤壩,只要有一個小口,便再也攔不住洶涌澎湃的流水。
這一刻,她恨他,從來沒有過的恨。她不敢置信,她的哥哥,那個風光霽月的哥哥,會因爲如此可笑的原因,死得如此的委屈。
當年,她初落異界,帶着殘缺萎靡的靈魂,投身三歲孩童。面對這個陌生至極的世界,她迷茫無措,毫無熱情,似乎找不到支撐活着的動力,甚至整整一年,都不曾言語。她曾多次聽見有人嘀咕:公主生來就是傻子。
父親一見她就哀嘆,母親一見她就落淚,於是,她被安排在獨立的院子裡,父親再不讓母親見她。
只有哥哥,比她大三歲的哥哥,一個六歲的孩子,每天來陪着她,和她說話,從不介意她的漠然,她的“癡傻”。
只有哥哥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人,他的妹妹多麼多麼聰明,雖然他人從來不信。
她的重新振作是因爲哥哥,哥哥就像她生命中的一道光,照亮了她的前路。
蒼天如果有眼,怎麼捨得讓這樣的人死於非命?
呵,風傾衣,秦豐,這就是她愛着的男子,如此的卑鄙下作,如此狠辣決絕!
風念依只覺整顆心被掏空了,空落落地疼。
她閉眼深吸一口氣,冷聲道:“拿起你的劍!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