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爲老爺子會住在比較幽靜的近郊,錢程卻把車開進內城根兒裡,停在路邊車位,打電話請董哥走幾步出來把車開回去。
要不要回避得這麼徹底?我輕輕搖頭,就算是不瞭解情況,老人家年紀一大把了還跟他鬥什麼氣。
“好聞嗎?拿走。”他見我盯着香水出神,拿起來塞給我。我好笑地放回去,他又要去拿,視線掃到遠處,哼了一聲匆匆向我擺手。“往後往後。”貓腰從我這側鑽出去,“就說車你開來的,我在前邊等你。”迅速逃逸。
我挪到駕駛位去,關上右邊車門,碰掉了揹包,撿的時候意外地在座位下看到一根細銀鏈子,順手拾了過來。鏈子是斷開的,上頭沉甸甸的掛墜滑了出去,掉在腳墊上,原來是錢程一直戴在手腕的那個黑色小葫蘆,可能剛纔着急下車不小心刮斷了。才直起腰來,肩膀冷不防遭到硬物敲打,回頭看見一個怒目而視的老頭兒正收回柺棍兒。
看清我的臉他微微詫異,我把不滿憋進了肚子,他肯定是把我當成有同樣髮型的外孫子了。我推門下車,越過背後打人的壞人向他旁邊那個穿着正統的中年男子欠欠腰:“您是董哥嗎?”
“對我是,你是……”
“你是誰?”花白頭髮的瘦幹老人沒禮貌地打斷別人對話,繃着臉中氣十足審問我,用柺棍輕點車門,“怎麼在我車裡?”
“您好,我來送車……”
“我問你是誰。”
“叢家家。”我規規矩矩地回答。
老爺子一愣:“誰問你名字!”他豎起眉毛嚇唬我,我發現錢程那兩道眉斑駁了白色真跟他姥爺的一模一樣。
“我是中坤的職員,秦總讓我把車子送到這裡。”他可別說讓我再弄回去,我不會開車啊。
面前的兩個人面面相覷,我趁着他們將信將疑的當口拿了自己的揹包說句還有事,頭也不敢回地溜了。
錢程沒跑多遠,混在路邊一行排隊買飲料的人羣裡邊,舉着兩大杯奶茶擋住臉。
我揉着被襲擊的肩頭跟他抱怨:“替你捱了一下。”
“他怎麼誰都打!”他用手背象徵性地安撫,“受苦了,沒跟你廢話吧?”
“別灑我衣服上。”我躲開,“我說是你姐的員工,他們就沒多問。”
“真聰明。”他誇小孩兒一樣,還遞我一杯奶茶做獎勵。
我接過來,攤開另一隻手,掌心是他的失物。精緻的小葫蘆,墨光流轉,長短不足兩公分,攔腰加一個小小的銀箍固定,細鏈子穿過銀箍,吊着它在夕陽下散發着神秘的色澤,挺特別的。
他下意識地擡了右手一瞧,光光如也,從我手裡把東西抓走,小心把葫蘆穿進去,拎着鏈子皺眉。“折了。”疼得耗子啃心一樣。
“傳家寶?”
“嗯。”
還真猜對了,但這種現代工藝傳也傳不了幾代。“去金店能修好。”
他輕輕搖動鏈子,着迷地看掛墜晃動,“我爸給的。”
於一他爸給兒子的那把小金鍬上面刻着長命百歲的字樣,我用指尖捏住這葫蘆,前後查看,光溜溜的什麼都沒有,材質不允許刻字可以漆寫啊。這是什麼材質?手感光滑像有機玻璃,透明度又沒那麼高,細看並非純黑,有點瑩瑩綠色,還有紅色……應該是含有金屬元素,結晶仿似幾層一圈小於一圈的葫蘆。越看越覺有趣,很想數清它裡面究竟有多少層,眼睫毛都要貼上去了。
他倏地把手收回,推着我的額頭。“不給你。”
“這是什麼?黑瑪瑙?”不像,瑪瑙內部氧化物造成的變影,這卻是整顆都在閃彩。
“阿帕契的眼淚。”
眼淚是葫蘆型的?那真是哭出花樣來了。“阿帕契是誰?”只聽過一些寶石取名王后的血啊妃子的眼啊印度之星北非曙光什麼的。
他吃地一笑。“是黑曜石。”
“啊~~~”神秘感瞬間消失了,“直接說不就得了。”玻璃質火山岩,性質與玄武岩等相似,有講求風水者用它鋪地面,鎮府院驅邪氣。但其質光滑,綜合安全係數考慮,不建議有小孩老人生活的居室使用。又具活性,可廣泛用作水泥混合材代替礦渣。
腦子裡正不受控地彙集黑曜石的資料,一道巨雷炸響徹天際。“秦程!”我剛接觸過的還沒遺忘的聲音。
不只是我和錢程,路人也紛紛側目,老爺子坐在A6裡,用逮到特務的眼神痛恨地看我。啊噢,才幾分鐘就破案了。他太陽穴鼓鼓着,正是武俠小說裡內家高手的標誌,我像看到一條巨大蜥蜴般脊背發涼。
“您叫錯人了。”錢程不着痕跡擋住我半個身位,我看見他背在後面的手緊緊地攥着小葫蘆。“我姓錢。”
老爺子原本就嚴肅的臉更是蒙了一層冰,命令道:“上車。”
錢程沒動。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老爺子不再望着窗外說話,坐直了身子目視前方。
董哥向我招招手。“叢小姐上車來,這裡不能停太久。”
我輕推錢程,他猶豫一下,大步來到車前,自己坐進副駕,完全不管我死活了。
老妖怪看透人心,虎着臉哏咄我:“你還愣着幹什麼!讓我替你開門嗎?”
車打彎進衚衕停下來,往外一看,青磚紅瓦鑄鐵對開門扇,遮雨搭爪龍翹角,飛拱重檐,一看這種建築就想起北京西客站來。檐上四個大紅燈籠高高掛,四字四體寫着“秦秦秦秦”,門口還立倆石麒麟,凶神惡煞地迎接到訪客人。我儘量不在這架勢面前露怯兒,給自己催眠:這裡邊可沒我什麼事兒啊我只是順道跟來的。
董哥爲老妖怪開門,聽得他大聲說:“不許給秦堃打電話。”他好像不會用正常音量說話。錢程已經怦地關上前車門走進那座府宅了,我慌忙跟下去,想了想又不妥,候在門外等長輩先行,這位長輩全把我當他們家門口的保宅獸,路了過去,闊步在前,我與他保持一定距離,以着被人忽視的姿勢跟在後邊。
步入宅子,沿中軸線至第一進院,穿了刻有花簇頭的垂花門兒過磚雕照壁,互合四間風火雙檐整條磚房,戶戶抄手遊廊相通,之間礫石鋪路,幾棵參天古樹掩了座木砌的六角攢尖亭子,還有大片綠地種小白菜,此種用地規模在農村算得上小康,可挪進這地段兒就不可價估了。
天色將濃未濃,院裡亮了明黃燈盞,祖孫倆進了上屋,董哥不放心地跟去做調解使,我則自動地留在了當院研究起那些鋪路石。兩眼望去便知絕非凡品,大小恰如鵝卵,色純正,與公園裡的規格石有着不可一論之妙,明麗柔和,不浸水已辯得出清晰紋理,有幾顆還是半通透的細石,綠斑白紋,亦美亦巧。蹲下摸了摸石質,均勻細滑,潤而不膩,猜是精選自雨花臺的上乘美石,完全具有觀賞價值,若悉心打理,遠比我藏的那幾枚六合火石珍貴,上乘呀上乘。可惜落得這般田地,日曬雨淋供人墊腳,有道是稀爲貴,多,則蔽。一如古代帝王的妃嬪,每一位都是人間尤物,尋常男子得了怕不爲之神魂顛倒,而深宮粉黛紛紜,忘錯昏亂,惑迷了君心,縱是無瑕可指的佳人亦難得獨寵。試想你僅得一石,下等常品也是心頭好,數量達到眼前這樣,看來也只能鋪路。買得起不如分了別人,這不叫有錢,這叫暴殄天物。把我惋惜得嘆了一聲又一聲,巴不得僱一輕卡全拉回家當寶貝收藏,無奈都是泥了底嵌着的,嵌得還極爲考究,稍加留神不難尋得出形色排列的潛默規律。中式庭園設計時頗多注重風水,怎樣采地氣補空靈,五行八門的陣法我看不出箇中玄機,只暗暗崇敬。崇敬抵不過心疼,摳摳敲敲了半天,一顆也拯救不得。
“你幹嘛呢?”一雙大腳踏着人字拖兒踩中一顆精明可愛的小石,正是我最中意的那顆,比踩着我手還疼。視線順着米色七分板褲向上,淺粉撒花襯衫,栗子色半長碎髮隨風瑟動,錢程挑眉垂眼,費解地看着我的動作,“肚子疼?”
“沒~”猛地站起來,逼得他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那顆石頭,我滿意地撣撣手,“觀摹一下建築風格。”
“職業病。”
“職業習慣好不好?”我撣撣手,“什麼病啊災兒啊的不吉利。”
“小封建。”他姆指比比身後走出來的屋子,悄悄撇嘴說,“老封建。”
一聲輕咳響起,我和錢程都嚇一跳,董哥從屋裡出來,估計是見到了某人剛纔不敬的言行。“程程你還是去吧。”他壓低聲音,“賭氣也不至於駁婁叔的面子,前兒來電話還特意問到你,首長應了帶你去。”
錢程恍然大悟狀:“我說這一早兒演的那齣戲,非讓我開他的車,合着算計好了到點兒找茬兒逼我回來。”
“哪是?秦堃那大紅車子首長不待見,你總不能讓老人家搭出租吧?別擰了,保安也在。”他頓一頓見錢程沒言語又攛掇我,“叢小姐一起來吧,反正沒有什麼生疏人,保安你也認識吧?”
不等我拒絕,錢程擺擺手。“不了董哥,我們倆……看電影去。”謊扯得很溜,拉了我就走。“快開場了。”
董哥拿一把鑰匙給他。“開庫裡那個去玩吧。”
“我打車,免得又給人引子挨折騰。”
“你別犯軸,這點兒打車費勁着呢。”
老妖怪在屋裡喊:“小董,秦堃給我那犀牛骨扇子呢?”
“顯擺!”錢程沒好氣地翻個白眼。
董哥應道“我去給您找”,把鑰匙塞到錢程手裡,“首長不知道這車在家,快去吧。”一句話功夫老妖怪就開催人,他連連“哎”着進去。
錢程掂掂車鑰匙,邀我幫他圓謊:“走吧,看電影兒去。”
“五一節能放什麼好電影兒?勞動模範趙振華?”我往路沿兒上走,想到剛纔是踢踏着這些寶貝進來的就覺得腳底發燒,途經灌溉小菜地的噴水泵,睨到它附近的幾顆石沾了水的緣故,色與色漾着失透狀,有不可言喻的撲朔潤感。
前面那個興致勃勃的哼着評劇落子,快出二道門了兀地發現我不見,轉回來蹲在我在對面,看我摸着那小石頭,好奇地問:“感應到這地底下有金子了?”
“是地面上。”我拍拍它起身,依依惜別,“這麼曬着會裂開的。”
“什麼裂開?鵝卵石?”錢程終於找到我關注的對象,卻狠狠笑我,“你怕它裂開蹦出石猴子?”
“跟你說也不懂。”我遷怒於他,“你們家太糟蹋好東西了。”
說人壞話沒控制好音量,被冷臉老妖怪聽了個完整,手裡那把想是犀牛骨扇子,嘩地一合,哼道:“你倒說說我們家糟蹋了什麼好東西!”
“又沒跟您說話~”錢程推着我走。
“給我站住,把話說完。”
“別人的話你聽個什麼勁兒啊!”他比跟我犟嘴的時候反應快多了。
氣得老妖怪握柺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兔崽子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說。”打小季風和楊毅隨時爆發的對抗賽讓我慣於勸架,話頭一搶過來才覺得剛纔貶得實在太徹底,無從挽回,只得硬着頭皮說囫圇話,“您這些墊腳的石頭有幾顆是好東西。”盼着他不是財大氣粗,而是不知石情。
“眼拙的丫頭。”他雖是罵我,卻是滿臉得意,黑木柺棍比着石路,“我這滿院沒一顆不是三等內的雨花石。”
他也真敢承認。就是最末等的雨花石尚需十幾塊錢來不了一粒,這彎彎小路鋪下來還不得比波斯長毛毯都值錢。“雨花石不能曝曬的。”拿來鋪路更是花間喝道,反正開了頭索性說下去,“今兒這種大太陽照幾天就變質了。”
“我這路晾在這兒十幾年了瞧變什麼質了沒!關老爺門前耍刀,不約約自己斤兩。”
我之前光貪着看,倒沒考慮到裝置多久,聽了前半句話正納悶,不等追問,他鄙夷的嘴臉就擺出來。我噌地紅了臉,眼裡水氣上涌蒙花了視網膜。錢程不悅地反脣相譏:“人家專業研究建材的就不如您一擺弄玩兒的。”
“你這大外行說話遭人抽,雨花石是建材?”
“理應是歡喜收着的珍奇玩意兒,用來鋪路又和磚瓦建材有啥區別?”我嚥着委屈直言不諱,“上好哀梨偏蒸了吃。”
“小歲數懂得倒不少!你又見着哪窯磚瓦鋪得出我家的路?好東西就得藏着?姑娘家心思~~再珍奇說倒底是石頭,我還得把它請到祖宗板兒早晚上香?”
錢程咬牙:“你這種心態上香它都不吃。”
“混帳!”老妖怪打壓外孫子更是沒什麼顧忌,“這兒沒你出聲的份兒。”
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難打倒的老人,理說不通情打不動,簡直是塊壓酸菜的石頭,型沒好型是味兒沒好味的。
錢程也是真沒轍,抹着我眼淚哄道:“甭跟他說,什麼都不懂。”這一刻我才相信他之前對姥爺的評價。
董哥在老妖怪身後輕聲提醒:“首長,婁叔已經到了,咱們也走吧。”
老妖怪喉嚨裡應着聲,步履穩健地走了。我瞪着他神氣的背影,沒好氣地推開他外孫子的手,看見才邁了幾步遠的人又轉回頭瞅我,來不及收回怨恨的目光,只把頭一低。
“不服氣是嗎丫頭?”老妖怪是不打算放過我了。
錢程吸口氣頂他:“您怎麼沒完?”
“年輕人,知道一個就敢說十個!”口氣仍是瞧不起的,柺杖輕擊腳下的路,“石頭產于山,長於野,風吹日曬是本命,叫人取來已經是大不幸,還藏着琢刻着水裡泡着,哼,我老人家是個扛槍打仗的粗人,倒也沒這狠心。你要哭進屋哭去,別腐了我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