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殺親

迷濛的雨中,嫣兒如一朵嬌弱的花,怎麼禁得起?

我心中心疼,卻終硬下心腸道:“我看她能跪多久?”

我拿了一本書,慢慢地翻着,小蝶不時地出去探望,但嫣兒十分堅決。

“娘娘,公主的身子禁不起啊……”小蝶心疼地說。

我放下書,剛要出去,突然一聲驚呼:“公主暈倒了……”

擦試着她身上的雨水,我憐愛地撫着她蒼白臉喃喃地說:“傻孩子,你這是何苦?”

我命輕塵熬了一碗薑湯來,輕塵在扶嫣兒的時候眉頭一皺,忽然謹慎地把脈。

我擔心地問:“嫣兒怎麼了?”

輕塵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十分尷尬,他示意我清退下人。

待所有人下去後,他才低聲說:“公主有身孕了!”

什麼?我幾乎暈倒,顫聲道:“你可診清楚了?”

輕塵皺眉道:“臣行醫三十餘年,喜脈是絕計不可能診錯的。”

我頹然跌坐在貴妃榻上,一時間五內如焚。

這個孩子,自然不能要。

但是,可要如何處置纔好。

因爲嫣兒我第一次夜不成眠,然而一波末平一波又起,宮人傳說琳琅公主求見。

不到一個月,她又進宮來做什麼?

我本欲不見,她卻已經大步進來,滿身珠寶琳琅,倒真陪這個名字。

“母后,”她撒嬌道,“我要和駙馬仳離!”

“你瘋了!身爲女子便應該安靜貞淑,相夫教子,你新婚一月便要仳離,卻是爲何?”

嬗兒不滿地說:“身爲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我是堂堂公主,難道就不能和駙馬仳離,尋找我自己愛的人嗎?”

我怒極,再加上嫣兒的事,一時焦躁,控制不住揚手給了她一掌:“胡鬧,婚姻大事豈容你兒戲?母后絕不容許你仳離。”

嬗兒捂着臉,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眼中含滿了淚水:“母后,陳廷俊他不過是一介武夫,他會踢馬球嗎?他會吹玉笙嗎?他會磨眉黛嗎?他會畫美人嗎?他會爲我寫詩嗎?他會在我的窗下唱歌嗎?他不會,他只會舞刀弄劍!”

我冷冷地看着她,不接她的話:“新婚之夜,你便把夫君趕出公主府,你以爲我不知道?後來一直不點燈召見,是也不是?”

嬗兒一怔:“母后你都知道我們不和,何不成全女兒?”

我怒氣衝衝地一拍桌子:“你給我走,我不想看到你。”

簾帷一動,嬗兒怒氣衝衝地離去,自此後,她很長時候不進宮請安。

不但如此,聽聞她還蓄養了情人,放起了放縱的生活,這一點,深肖她的父親。

過年過節的時候,我命小蝶去公主府傳口諭,叫她晉見,我這美貌驕縱的女兒卻推總說身體不適,或者家事繁忙,無暇進宮。事實上,她正在和相好的侯夫人、女官一起遊嬉,或者與情人們喝酒。

與此同時,我的小女兒嫣兒也與我隔閡起來,她堅決不打掉這個孩子。

而且穿起了素衣,吃起了齋,長日深居簡出,過着尼姑一樣的生活。

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她的小腹已經隱現,我心急如焚,又無可奈何。

她的固執正一點一點地動搖着我的決定,難道,真的讓他們在一起?

初冬的清光稀薄透明,帶着絲絲寒意,穿過寢閣內窗扉的湖色雙紗,微生光暈,折出似雲似霧的氤氳氣韻。我坐在窗邊抿着雲鬢,輕輕推開窗扉,頓時有一股清涼入心的冷風竄進,忙將身上羽緞裹緊了緊。眸望向靄靄暮空,天際當中霞影流轉、雲光離合,五彩光線灑在初冬的殘葉上,染出片片絢爛之色。以袖障目時,臂上織金廣袖正迎着晚霞,折出輕薄明麗的光芒。

“娘娘,駙馬求見!”一陳涼風撲面,錦繡的簾帷掀開,小蝶輕聲道。

我頭痛地撫額,因爲最近嬗兒喜歡上了朝中兵部尚書之子蘇定方,而這個蘇定方已經有了妻妾,料想陳廷俊必是爲此事而來。

而這個蘇定方雖然是武將之子,卻從小喜文厭武,因此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又生得風流俊俏,將我那個女兒迷得神魂顛倒,早已忘記了自己是有家室的人。

蘇合香淡淡散在室內,模糊了我的容顏,看着激動陳詞的陳廷俊,我忽然開口:“駙馬,既然公主如此負於你,不如你們仳離,你另擇佳婦,如何?”

滔滔不絕的陳廷俊猛然一僵:“母后,兒臣愛公主,不願和她仳離……”

我想,他更愛的恐怕是附馬的頭銜。

“自古清官難斷家事,公主雖是我女兒,奈何已經成家,本宮也管不了她。本宮會盡力勸她,但不保證結果。不過駙馬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忍,二是離。駙馬想好後再來回複本宮吧。”我累極,無力地說道。

陳廷俊眼眸中有不甘的神色和羞憤之色閃過,隨即離開。

我卻不知道,因爲自己的不管,而造成了溫淵的有機可趁。

近年關的時候,陳廷俊告發蘇定方偷賣軍械,溫淵領旨搜查,不料卻在蘇家發掘出了兩隻綵衣木偶,偶人胸口塗滿了狗血,一隻上面寫着“項天子澹臺謹”,另一隻上面寫着“安陵王澹臺穎”,字跡是蘇定方親筆。

蘇定方大呼冤枉,但無濟於事。

倒賣軍械加下詛咒帝王,是誅九族的大罪。

本來澹臺謹便厭惡嬗兒數次到皇宮吵着要仳離之事,更因她是親女而沒有處置她與蘇定方一事,萬料不到這蘇定方又犯了他的大忌,一時間,怒火中燒,下詔誅其九族。

一時間,朝野震動。

我萬料不到陳廷俊爲了報復,竟出此下策,正煩惱之際,卻聽到蘭芷道:“琳琅公主求見。”

我煩躁地道:“不見不見!”

忽然間,深紫色的門帷一動,流蘇象水波一樣翻涌起來,一個穿着緋霞色薄絹印花長裙、梳着高髻的女子,大步闖進我的寢殿。

“母后!母后!”她氣急敗壞地伏在我膝上,涕淚俱下,“你怎麼也變得和父皇一樣無情?母后,你救救孩兒吧……”

“起來!”我厲聲喝道,“你自己做的好事,還有臉上我這兒哭!”

琳琅公主死死揪住我的衣裳,將鼻涕眼淚都揉在我墨綠色的裙裾上:“母后,你救救我,救救蘇定方罷,父皇想誅殺他們家九族……”

“罪不當誅,皇上就會族滅他了嗎?”我一把將琳琅公主推在地下,“我問你,陳廷俊奏章中所說你大開夜宴,形容放浪的事,是不是真的?”

琳琅公主擡起那張嬌美的滿是淚痕的臉,事態如此緊張,琳琅公主卻仍然能夠仔細地畫着剛剛時髦起來的滿是水點的“啼妝”,梳着形狀逼真、工藝複雜的“黃雀髻”。

身上那件名貴的長沙薄絹印花裙,幾乎是透明的,緊裹在身上。透明絹衣裡穿着極低的束胸,半個雪白的胸脯袒露在外。

出外打扮都如此不堪,在家中的梳妝和平素的風流,可想而知。

看來,陳廷俊奏章中所說,十有八九爲真。

我不禁絕望,揮手讓小蝶和侍女們退出。耳邊卻聽得琳琅公主嬌滴滴地泣道:“母后,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我怒道,“你說,你是不是真的和蘇定方私通?有沒有此事?”

琳琅公主垂下了頭,半晌才道:“你給我挑的那個女婿,不解半點風情。我早想與他離婚,你又不許……”

我咬牙恨道,“嬗兒啊,那是你自己挑的。再者,就算你真愛蘇定方,你離了婚,那風流成性的蘇定方就肯娶你嗎?他比你小,會娶你做妻子?他內寵甚多,家裡除了十幾個妻妾外,還有不少寵婢、孌童,你堂堂的金枝玉葉,就甘爲人妾?”

我長嘆一聲,心疼地說:“你啊你!私通事小,你怎麼能和蘇定方一起詛咒你父皇?還設了巫盅?”

“父皇年紀大了之後,格外跋扈,對兒女、親戚都十分兇狠,簡直象是仇人。”琳琅公主撇着嘴說,“父皇現在疼的是年輕美貌的宮妃,是溫家的孩子。母后,不是我放肆,聽說,最近淑華殿的供給、禮數越來越不周到,再不採取手段,母后不但位置不保,只怕你和皇兄的性命都難保全!”

我扶着椅背,搖搖欲墜,勉強說道:“嬗兒!你怎麼能這樣恨你父皇?”

“不是我恨他。”琳琅公主悽然說道,“其實巫盅之事,我完全不知道。但我聽說,父皇就因爲溫淵參說此事我有參於,說蘇定方在北軍盜用的一千九百萬錢,有一千萬用於給我購買海上來的奇珍異寶。蘇定方在埋設的血污偶人,是由我親手縫製的,還說定方答應我,等皇上橫死之後,他一定會迎娶我,白頭偕老。母后,這些無中生有的事,他竟真的相信,這樣的父親,是多麼可怕……”

殿外,一陣大風吹過,將幾片殿瓦掀了下來,在宮院中發出碎裂的脆響。

這些惹事生非的兒女啊,我聽着殿外隆隆的雷聲,覺得萬種煩惱憂慮,如麻絲亂葛一般纏繞在我心上,令我絕望痛苦。

我爲什麼不在紅顏未老、君恩正隆時死去呢?這樣我便不會如此痛苦。

“母后,兒臣求你救救蘇定方吧!”嬗兒痛哭失聲地說。

我輕輕地長嘆一聲道:“母后盡力吧!”

這時雷聲已住,忽然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漆黑的夜被點亮,露出白森森的牙。

我坐上轎攆,向乾儀殿趕去。

不料澹臺謹卻拒不見我,並且下詔:此案皇后必須迴避,不得干涉,皇后有任何反對意見,有任何旨意,都必須先經過溫淵,上奏天子。

我想,這應該是他給我留的最後一個面子。

因爲任何人,敢膽詛咒他,威脅他的江山,他都絕不饒過。

嬗兒卻不知道,自己這個性命已經岌岌可危,還要冒險爲情夫求情。

我私心裡,其實也想讓蘇定方承擔下這個惡果,來保全我的女兒。

看到我毫無收穫地歸來,嬗兒咬脣:“母后,你爲什麼不救蘇定方?”

我緩緩地搖頭:“你父皇拒絕了我……”

“母后,你騙我,你不肯救蘇定方,你騙我……”

“孩子,忘記蘇定方吧,好不好?”

琳琅公主瘦削的臉高高仰起,眼中流下淚來:“母后,我愛定方,超過你的想象。在千萬人中,只有他一個人懂得我的笑聲、歌聲和眼神。從此以後我只有無聲的眼淚了。母親,我活着,和死是一樣的。我親自去見父皇,父皇若不應允,我便和定方一起死!”

看着她拔足離去,我害怕極了,連忙追了出去。

“嬗兒,嬗兒,你回來……”

“琳琅公主求見!”宮人們報道。

“朕不見!”澹臺謹怒極,他用劍擊在殿內的蟠龍漆金高柱上,火星四濺。

“琳琅公主闖宮!”宮人們又大聲說道。

我那性格肖似她父皇的女兒,悍然闖宮。

我緊跟在她後面,卻拉不住她。

“琳琅,你別犯糊塗了,觸怒了你父皇,後果不堪設想。”我瞭解澹臺謹,氣喘吁吁地拉住她的手說。

嬗兒掙脫了我的手:“母后,兒臣很清醒。今天,有些話,我想面對面和父皇說個明白。”

“讓她進來!”澹臺謹厲聲喝道,橫眉怒目地坐回到自己的金牀上。

他譏笑着注視着自己的女兒道:“你身爲公主,卻圈養面首,還與國賊廝混,朕沒有處罰你便已經是寬容,你有什麼資格來求情?”

“父皇,陳廷俊不是兒臣所愛,他得不到兒臣的愛,便陷害蘇定方,這種小人所爲,兒臣怎能嫁於他爲妻?”

我大驚失色,只怕嬗兒這話已經觸澹臺謹的大忌。

“嬗兒,你吃多酒了,胡言亂語什麼?”我努力地使眼色。

她卻恍若末聞:“兒臣真心喜歡蘇定方何錯之有?父皇爲會要聽信奸臣所言而不信兒臣所言?難道一個外人的話比兒臣的話還要值得信嗎?若是如此,父皇與昏君有何分別?”

“父皇這些年不再象從前那樣勤政愛民,一方面窮兵黷武,大建宮室,另一方面又心怯外敵,屢次和親、輸幣。父皇年紀越大,疑心越重,總是猜忌大臣、諸侯、子弟,人心惶惶,天下騷亂。”琳琅仰起頭來,無畏地說道。

“琳琅,住口!”我厲聲喝道。

“讓她講下去!”皇上重重地拍在自己的金牀扶手上。

“父皇一輩子想遇神仙,最後一無所得,反而因服丹添了痰疾。父皇一輩子想征服四夷,最後老百姓貧困潦倒,家家都有戰死異域、屍骨不得返鄉的男兒。父皇一輩子想擴大疆界,最後幾支戍邊的大軍都匹馬未還,道路上累死病死的人更是不可勝數,老百姓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父皇!父皇任用的丞相,沒有一個得到善終。父皇,您本來是個雄才大略、胸納百川的君王,現在卻多疑、猜忌、刻薄寡恩、喜用酷吏、嗜血好殺……父皇啊!女兒一直希望您有一天會幡然醒悟,不再象今天這樣讓妻子兒女不敢接近,做出親者痛而仇者快的事情……”

“夠了!”皇上氣得渾身發抖,“既然你要和蘇定方一同死,朕就成全你!”

“皇上!”我驚懼地叫道。

我跪在澹臺謹面前,痛楚得不能控制自己:“皇上,她是您的女兒啊……”

“朕沒有這樣的女兒!”澹臺謹仍然在咆哮,他一腳將椅子踢翻。

我忽然覺得面前這人如此陌生,但仍然求道:“皇上,虎毒尚不食子。血濃於水,她畢竟是我們的女兒,她還年幼不過一時糊塗,饒了她吧……”

“母后,你不用替兒臣求情,兒臣情願一死!”嬗兒仍在火上澆油。

皇上又掀翻了一個宮女託着的茶盅,拔出腰間的長劍,宮人們全都害怕地向後退去,皇上吼道:“好,朕立刻殺了你!”

我擋在嬗兒面前 ,堅決地說:“皇上,念在我們夫妻十幾年的份上,不要殺嬗兒吧。皇上!你還記得嗎,嬗兒小的時候,你抱着她,對我說,這孩兒真美,笑容這樣明媚,她的笑容裡,似乎永遠都是春天……”

我哽咽着,聲音漸漸嘶啞了,再也說不下去。

“皇上,你現在在氣頭上,如果真想殺她,就請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再下決定,好麼?”

澹臺謹呼吸沉重,他看着我,努力忍着怒氣:“來人,將琳琅公主關押入死牢。”

當夜,琳琅公主被掖庭令搜捕,關於刑部大獄。

夜色中,琳琅公主帶着精鐵的鐐銬,向我跪別,輕聲道:“孩兒走了,母親!”

我的心碎了。

驀地,在重閣的紗簾後面,我忽然看見薇夫人的側影,我看見她臉上若有若無的微笑。

那微笑是如此洋洋自得,意味深長。

拓兒神情抑鬱,他爲姐姐向父親求情,但皇上沒有理睬他,反而冷笑道:“等你作了皇上的那一天,再逆朕的意思也不遲!”

太子只得噤若寒蟬。

事實上,他現在也難以自保,因爲溫淵將這起“巫盅案”越查越大,現在滿城風雨,有傳言說,已經發現太子與此案牽連的證據。皇上雖然還沒有明詔剝奪他的權力,但已經很少帶他上朝聽事了。

我別無良策,準備將那個作玉的人押上去送給皇上看。

讓他知道溫家人的真面目。

“小蝶。”我吩咐着,“命人將雕玉的老者提來。”

忠心的小蝶答應着前去了,不一會兒,她從密室裡大叫着跑了回來,驚惶失措地跪地在下,渾身發抖地說道:“皇后,老者不見了!”

“什麼!”我擲下了手中的名貴玉杯,眼睛充滿了血絲,怒道,“在我的宮內,也有奸細嗎?”

祉兒被驚醒了,他雖然只有七歲,卻有着不相襯的成熟和穩重。

他說:“母后,你別急,兒臣雖然不知道你丟了什麼東西,但相信這東西一定是被親近之人所盜。只要嚴審宮裡的宮女和太監,必能查出失竊之物。”

“不錯。”我穩了穩心神,寒聲道:“將淑華殿所有的侍女和太監全捉起來,重重責打,往死裡打。我倒要看看,是誰想斷送我們一家老小的性命!”

淑華殿上下,到處都是慘哭聲。

我做了十多年的皇后,從來沒象今天這樣殘忍過。

小蝶不忍看那些被打得骨斷肉開、滿身鮮血的侍女,她將臉背了過去,偷偷落淚。

“小蝶,你不要同情她們。誰又來同情我呢?我的女兒將要被斬首了,我的兒子將要失去皇位,至於我,我只有一顆破碎成粉末的心。”

拓兒跪在地上,咬牙默不作聲,嫣兒挺起微隆的小腹,看着我說:“母后,你瞧,生在皇家有什麼好,即使親生女兒,也隨時可能性命不保。所以,這個孩兒,我決意要生下來,送到民間去養育。身爲天家兒女,除了享受這些毫無樂趣的珠寶和宮殿外,還有什麼意思?有的只是無盡的痛苦和煩惱。孩子生下來後,若母后還不同意我和王兄的婚事,我便削髮爲尼。”

她的平靜裡藏着一種莫大的勇氣,讓我有幾分欽佩。

我不同意,我能不同意嗎?

倘若我早點答應嬗兒仳離,也不會惹出今天的禍端。

我心情沉重,彷彿落索的黃葉一般,無力地摸額:“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吧,母后不管了,從此以後,再也不管了!”

小蝶更加悲傷地嗚咽起來。

殿外傳來慘叫聲;“皇后,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饒了奴婢罷……”

“打!用力打!問她們是誰放走了雕玉老漢!”我不顧她的乞求,發狠說道。

哭求聲越來越小,最後變得細若遊絲,輕不可聞。

“她死了。”掌刑的侍衛探頭看了一下,稟報說。

“拖出去,埋在園子的樹下。”我冷冷地吩咐。

這是被打死的第三名侍女,死掉的這三個侍婢,本來都很受我的寵愛。正因爲她們是我的近身侍婢,才受到侍衛的審問和刑訊。

“又死了一個。”小蝶含着眼淚,蹲身下來,爲那個正在盛年的侍女整好已經破碎的衣服,又從懷裡取出小梳子來,輕輕爲那侍女梳着鬢髮。

死去的侍女躺在地下,眼睛絕望地睜開着,裡面寫滿了不甘心。她相貌秀美,乖巧溫順,今年,她才十五歲。

沒有料到,這個相貌十分甜美的少女,竟然死在了我的手中。就在半年前,我還笑着打趣說,要將她正式許給太子拓,做一名側妃。

侍衛們將她拖了出去。那條淺紫色印花的長裙,一路與地上的深紅氆氌摩擦着,發出“嗤嗤”的輕響,不久後,就遠離我的視線。

蘭芷也微微發抖,生怕下一個就是她,我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她。

站在我身後的小蝶,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下,仰起那張含淚的臉:“娘娘,請您息怒,這些妹妹都是無辜的……娘娘,您饒了她們罷……”

“我饒了她們,誰來饒我?”我淒厲地笑道,“我的女兒也是花朵一樣的女孩,也是我的心頭肉,爲什麼沒有人去寬恕她?爲什麼?”

我站了起來,在殿內激動地走來走去,向上舉起雙手:“金枝玉葉,天潢貴胄,這些榮耀統統救不了她的性命。皇上將她關在獄中,倘若不找出有力的證據,很可能會死!天哪,這樣的命運,何其悲慘!如果早知道有這一天,我不會生下她,我寧願在襁褓中捏斷她嬌嫩的咽喉,也不願意在今天去面對這樣巨大的人生悲劇!嬗兒,嬗兒,你們再也不能喊我一聲母后了……母后犯了什麼樣的罪過,竟要承擔這麼慘怖可怕的命運?”

拓兒,嫣兒都齊聲痛哭起來,一片愁雲慘淡,祉兒卻悄然離去,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娘娘!”小蝶悲不自禁,忽然間,她在地下挺直了身子,高聲說道,“娘娘,您不必再審訊那些侍女了,那個採玉的老者,是我殺了他,然後埋在桂花樹下!”

“什麼?”我的眼睛因爲流淚而變得痠痛,再也看不清東西,我向小蝶面前湊過臉去,迷茫地問道,“什麼?”

“淑華殿裡的奸細,不是別人,是我,小蝶。”她擦乾了眼淚,大聲回答。

所有人都震驚了,尤其是嫣兒和拓兒,因爲他們幾乎是小蝶一手帶大的,小蝶對他們的疼愛不下於我。

“是你?”我再次茫然地重複着,“是你?是我當作親姐姐一樣的小蝶?是我最忠心的小蝶?”

“是我。”小蝶聲音顫抖地說道,“是你當作親姐姐一樣的小蝶,是你最忠心的小蝶。娘娘,從今天起,你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衝上前去,抓住她的衣領,拼命地搖撼着,問道:“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小蝶平靜地推開了我:“皇后,您知道我今年多大年齡?”

“你?”我疑惑:“這與你的叛逆行爲有什麼相干?”

“小蝶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小蝶仰望着我,悲傷地說道

“呵……”我震驚了,小蝶已經三十七歲了!

“進宮後,我從來沒有被男人愛過,直到遇到李墨染。”小蝶的眼睛霧濛濛的,閃動着抑止不住的真情。

李墨染,對了,我似乎許諾過他們的婚事,但是因爲我自私地希望留住小蝶,便刻意忘了這事。

而且我曾發現李墨染權欲極大,還與朝中之人來往,因此覺得不可信任,便沒有向她再提起這樁婚事。

“他說,在他的眼中,我娟秀動人,勝過了宮中的一切女人。世上所有的女人加起來,都比不上我的一個小指頭。從來沒有男人對我說過這些,我不肯相信,他便忽然抽出劍來,削掉了自己的中指,大聲說道:小蝶,你是我的女人,我愛你勝過世上的一切。”

“不要再說了……”我忽然很難過,“是我耽誤了你們。”

“不,”小蝶悲哀地說,“他根本就是在騙我,但是我寧願被他欺騙。我心甘情願地爲他做了一切,甚至出賣瞭如此厚待我的皇后。我和你相依了十六載,感情超過真正的姐妹,但我竟然將您出賣了……他答應我只要放出那個老者,便帶我離開皇宮。我放了老者,他殺了他,卻沒有實現他的諾言,反而再也不肯見我。”小蝶低下了頭,“直到有一次,跟着娘娘到乾儀殿,才發現他已經不是太醫,而是禮部侍郎了但中指卻永遠少了一截。”

我說怎麼李墨染突然改行,原來如此!

我跌坐在妝臺之側,呆呆地看着小蝶,不知道該怎麼發落她。

“皇后,我欺騙了你,還連累了這麼多姐妹。”她竟然叫我皇后。

小蝶的聲音發着抖,卻聽不出來悔意,也許,她真的心甘情願受騙,只要他曾在月下輕擁着她,向她的耳邊說,她是世上最美好最可愛的女人,“我已經來不及挽回什麼了,皇后,我去了,您好自珍重!”

我依舊呆呆地看着她,閃電劃空的剎那,小蝶從袖間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向自己的胸前插去,她插得是那樣準,那樣狠,那樣迫不及待……

拓兒飛起一腳,將匕首踢歪,匕首插進距她心臟不遠的地方。

“小蝶!”我撲上前去,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

她微微睜開眼睛,笑了一笑,聲音微弱地說道:“皇后,您曾唱過一首歌,還記得嗎?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意思是說,女人啊,千萬不要輕易愛上男人,男人若是愛上女人,拋棄她很容易,女人若是愛上男人,永遠都無法將他從心裡抹去……”

小蝶微笑着流淚:“但是,他也教過我一首詩,說,他一天見不着我,便心急如焚,銀白的月亮下,深綠的柳蔭中,他輕輕吻着我,在我耳邊念道: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採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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