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乃是太后所居之地,而在嘉靖朝,卻有兩個太后。
其中一個乃是正德皇帝的生母,孝宗皇帝髮妻張太后,而另外一個則是嘉靖的生母。
因此這世上最讓人奇特的景觀也就出現了,張太后自然不肯搬出慈寧宮,可是新來的這位太后娘娘似乎也不是省油的燈,非要搬進來不可。
其實這裡頭的道理也很簡單,嘉靖本來就是藩王入京稱帝,畢竟名分有虧欠,越因爲如此,他的生母王太后爲了嘉靖打算,就更不願意在名分上做出讓步。
要是王太后闢居其他宮殿,豈不是讓人看笑話,坐實了他們安陸家的人名不正言不順?
宮裡的一些細小安排都隱含着很深的意味,絕不只是在哪裡居住這麼簡單,慈寧宮其實住的未必比其他宮殿要好,可它本身就是一種象徵,這就使得這兒就算是茅坑窩棚,王太后也絕不會做出讓步。
可是張太后不能搬,搬了,羣臣定然要鬧起來,人家纔剛把皇位給你們安陸的人,你們就趕人了,這未免有些不厚道。
可是生母王太后這邊也是寸步不讓,嘉靖並不蠢,當然知曉王太后這麼做的考量,她終究其實爲了自己而已。
最後,天子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將慈寧宮一分爲二,一邊住着的是昭聖慈壽皇太后,另一邊則是安嫺皇太后。反正這兒地方大,倒也不至於緊張。
在這慈寧宮,於是就有了南宮和北宮之稱,北宮是指昭聖慈壽皇太后,南宮指的是安嫺皇太后。
一大清早,嘉靖照例要先去昭聖慈壽皇張太后那邊一趟。隨即纔到南宮這邊來。嘉靖的生母王太后生得很是美豔,此時不過是三旬上下,卻是風韻不減,只是王太后的脾氣卻是一向不太好,今日也不知是誰得罪了她,令她大發雷霆,慈寧宮裡數十個太監和宮女都嚇得大氣不敢出,紛紛跪倒在她的腳下,便聽王太后冷冽地叫罵:“好端端的。那如意鏡子怎麼就沒了?這是先帝賜的物件,你們就這麼不放在心上?不會是有些奴婢私自發賣了吧?”
嘉靖剛剛到這裡,見母后在大發雷霆,居然很有耐心,躡手躡腳地進來。隨即便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一邊,也不插嘴說話。
宮人、太監們俱都噤若寒蟬,一個個不敢做聲,倒是這殿裡的主管太監不由插了一句,道:“娘娘明鑑,咱們南邊斷沒有手腳不乾淨的人,娘娘平素管理甚嚴。奴婢們就是有這個心,不是也沒這個膽嗎?”
王太后刻薄地冷笑,道:“你們的心思,誰曉得?”
這主事太監順着杆兒往上頭爬。賠笑道:“這真是冤枉死了咱們這些奴婢,娘娘想想看,平素娘娘這麼多物件,可曾丟失過?要偷早就偷了。再者說了,咱們宮裡的人。哪個不曉得這如意鏡子是娘娘的心愛之物?就算要偷,這殿裡這麼多寶貝,也萬萬不敢去偷這如意鏡啊。”
“唔。”王太后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隨即又是冷笑道:“不是你們偷的,難道是自己偷跑了的嗎?”
主事太監道:“這定不是內賊,就算是偷,那也是外賊所爲,所以奴婢在想,是不是其他人偷的。”
王太后頓時道:“你這麼一說,哀家倒是想起來了,哼,有些人哪裡有貴人的樣子?虧得還是後宮之首,連自己的奴婢都管不住,你們把話傳出去,這件事,哀家斷不會幹休,要讓大理寺來查,讓司禮監來查,讓錦衣校尉來查,不查出個水落石出,不嚴懲這些手腳不乾淨的東西,哀家絕不答應。”
衆人連忙稱是,王太后的臉色才緩和了一些,道:“你們都下去罷,往後眼睛要看清楚一些,不要隨意讓那些個阿貓阿狗隨意晃悠,有些人不知管教奴婢,下次哀家來替她管教。”
衆人如蒙大赦,紛紛道了萬安,小心翼翼地退下。
殿裡只留下了王太后和嘉靖天子二人,王太后收起方纔的怒容,朝嘉靖和藹微笑,道:“皇帝今日起得這麼早?”
嘉靖連忙道:“母后,今日清早有個廷議。”
“哦。”王太后彷彿換了一個人,春風細雨地道:“真是的,就算廷議,爲何不遲一些再進行?難道就趕這一會兒功夫嗎?那些大臣,真不知他們腦子裡怎麼想的,倒是辛苦了皇帝。皇帝,國事固然要緊,可是你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切莫因小失大。”
嘉靖忙道:“兒臣曉得的。”
王太后的目光幽幽,卻是想到了什麼,去了梳妝的櫃子打開一個小盒子,竟是取了件鏡子來,嘉靖定睛一看,正是王太后聲稱已經丟失了的如意鏡子,嘉靖看到這個,倒是並沒有覺得奇怪,依舊鎮定自若,更沒有叫出如意鏡子又找到了之類的胡話。
王太后拿着鏡子走近他,將鏡子交到嘉靖的手裡,道:“這鏡子是你父皇贈給哀家的,見鏡睹人,現在它已不適合再留在哀家的手裡,便送了你吧,給你留個念想。”
嘉靖接過鏡子,拿在手裡把玩,他吁了口氣,道:“遙想父皇當年,是何等的慈愛,至今,兒臣還記得在他膝下承歡的時日,那時候,真好……”嘉靖似乎是動了情,唏噓了一陣,隨即,他揚起手來,將這如意鏡子狠狠一甩,啪的一聲,鏡子落地,摔成了數瓣。
飛濺來的碎鏡片從嘉靖的腿邊飛過去,嘉靖也不爲所動。
王太后不由皺眉,道:“好生生的,爲何摔了?”
嘉靖從凳上站起來,恢復了臉上的冷漠,語氣平淡地道:“既然這鏡子已經丟失,那就讓它永遠消失吧,留着,終究不好。父皇的音容笑貌一直留在兒臣心中,兒臣又非婦人,還不至於靠睹物才能思人,這鏡子是父皇贈予的,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王太后不由欣賞地看着他,道:“哀家的兒子長大了。”
嘉靖微微一笑,旋即坐下來,彷彿方纔發生的事從未發生過,他欠着身道:“母后,有些事不必你來出這個頭,兒臣自有主張,眼下兒臣剛剛登上大寶,凡事都要慢慢地來,有些事做得急了,效果反而會南轅北轍,兒臣知道母后是爲了兒臣打算。”
王太后的臉色卻是冷下來:“外頭的事,哀家不管,可是宮裡的事,哀家就是想不插手也不成了……”
嘉靖不由苦笑道:“罷,自然隨母后的心意。”
正在這時,方纔退出去的太監主事去而復返,他走進殿來,看到了一地的碎鏡,先是愕然,眼中隨即露出了一絲恐懼,他想抽身跑出去,可是腳步卻是邁不動,粗重的呼吸吸引了這一對天潢貴胄的母子注意,王太后一抹冷冷的目光已經朝他落過來。
倒是嘉靖,似乎並不以爲意,只是滿帶嘲諷地看着這太監,渾身帶着一股子慵懶。
主事太監此時再不敢遲疑了,小跑上前,也不顧地上的碎鏡,雙膝撲通一聲跪倒,隨即朝地上狠狠磕頭,他的額頭撞在地上的碎鏡上,立即就血冒如注,可是他一點也不敢去抹額上的血跡,只是帶着哭腔道:“奴婢萬死,奴婢萬死……”
王太后的臉色越來越冷,道:“你看到了什麼?”
主事太監嚇得期期艾艾,道:“奴……奴婢什麼都沒有看見,奴婢瞎了眼,奴婢是啞巴,求娘娘開恩,啞了奴婢吧,奴婢沒了舌頭,就不會嚼舌根了。”
嘉靖這時候微笑道:“看見了就看見了,這有什麼好遮掩的?起來吧,只要你不說出去,誰會怪你?你是母后身邊的人,難道連你都信不過?”
這主事太監猶豫地看向王太后,王太后冷漠的臉色隨着嘉靖的話恢復了一些顏色,她慢悠悠地道:“皇帝的話,你沒有聽見嗎?哀家的規矩,你都忘了?怎麼這樣冒失的衝進來?”
主事太監才鬆了口氣,道:“奴婢是……是受了黃公公之託來送一道奏書的,黃公公說了,有些消息,陛下很是關注,此前就曾吩咐過,但凡有這方面的消息,一刻都不準耽誤,定要及時送到,奴婢聽了黃公公的話,所以……所以……”
嘉靖的目光一動,道:“拿奏書來。”
一份奏書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嘉靖的手上,嘉靖打開,略略掃視了一眼,隨即驚愕道:“真是運數。”
王太后不由問:“陛下何故驚歎?”
嘉靖擡眸,道:“沒什麼,只是個生員,已中了浙江解元,浙江是非同一般的地方,能在那裡脫穎而出,看來朕還是小瞧了此人,此人不但有主意夠果決,想不到文章也如此的好。”
王太后不以爲然地道:“終究只是個解元,我大明朝兩京十三使司,每隔三年便有十五個解元,算不得什麼。”
嘉靖只是微笑,道:“這個不一樣,母后,上次院試寫那篇天子必有父,諸侯必有兄的文章便是出自他的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