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城風氣最亂,也是混混兒最多的地方,就在外灘的十里街。
十里街顧名思義有十條街道,是整座城市最臭名昭著烏煙瘴氣所在,民房建築老掉牙,有的連頂篷都沒了,幹稻草鋪在屋頂遮擋風雪,遇到暴雨天積水滲不到井蓋裡,臭水烏央烏央泛上來,連城市搶險都懶得踏入進去,任由自生自滅。
上頭對此無比頭疼,可想要肅清卻像癡人說夢,每座城市都有這樣的詬病和毒瘤,剷除的過程難上加難,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還是收效甚微,堪稱黑暗的無底洞。
十里街屬於磐虎堂之外其他組織的地盤,半隻腳踩在了黑勢力邊緣,這也是上面幾乎放棄的關鍵,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有些組織是有說法的,黑不侵入白,不給白找麻煩,白也不能兀自端黑的窩,相互尊重才能城市和平,不然真幹起來了,白這邊也沒多大把握贏得漂亮,反而引發巨大恐慌,折損精兵良將。
何況這世上根深蒂固的羣體,哪有那麼容易斬根兒呢。
十里街據說是孟三爺的,就那個三起三落靠賭場發家,又在賭場栽跟頭賠得傾家蕩產,養小鬼東山再起的傳奇人物。
在濱城孟三爺的知名度連周逸辭都比不上,他特別高調張揚,活着就爲了讓人捧,沒人捧着他,他活得沒勁。
孟三爺和周逸辭早前交情不錯,人前面子上比較親厚,私下裡也能說得過去,孟三爺仗義,只是非常貪婪,恨不得壟斷整個濱城的賭局,包括龐大的省,他都想把自己的勢力滲透進去。可以這麼說,明面他不和磐虎堂的爭,背地裡絲毫不安分。
周逸辭也有賭場,依附在江北之下,利潤說得過去,他不指這個賺錢,就爲了玩票,在同領域插一槓,方面都涉獵些,有人好辦事。
他之前沒有全盤進軍賭界的念頭,主要還是在白道上經商,才能和孟三爺這樣的貪吃蛇相安無事。不過我跟他這一年多沒怎麼聽說他們還接觸,可能是利益觸礁一拍兩散了。
其實這麼多年周逸辭平步青雲並不只是依靠白家,最初他娶了白瑋傾,難聽話不少,甚至有人戳點他吃軟飯,飛黃騰達了把老婆一腳蹬,葬禮上面兒都沒露,涼薄無情到了極點。
他自己沒否認過藉助了岳丈家的勢力,可說句公道話,白宏武在仕途的確有門道,可天大的門道,一灘爛泥終究是扶不上牆,周逸辭的本事遠勝過白家給予的扶持,白宏武只是他起步的階梯,是他通往權勢大門的鋪路磚,換做他之外的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做得如此強大。
而他也沒虧待白宏武,我早聽吳助理念叨過,白家起初在權政方面頗有地位,可手裡頭沒錢,爲周逸辭商場上開綠燈,伸手要數都能嚇死人,幾年間吃得胃口越來越大,資產早已數千萬,白宏武一年那點俸祿,倘若不搜刮女婿想攢到幾千萬,只能做春秋大夢了。
這幾年濱城不好混,太多股勢力如雨後春筍冒頭出來,開場子的,辦公司的,混江湖的,誰都有點根基人脈,不是瞎子摸魚,在這樣優勝劣汰殘酷麻木的激烈競爭下,大買賣倒閉的不計其數,小生意一夜暴富的也數不勝數,而周逸辭的成功與牢固和他爲人處事有莫大關聯。
他從往上流攀爬時就深知官商黑三者的牽連和依靠,
不到了非常地步都堅決不會把臉撕破,這三者只有共生共存才能各自壯大,一旦湮沒腐蝕了其中一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另外兩道也沒那麼好做。
周逸辭在黑白路上人脈波及之廣,足以看出他深諳世俗之道,明白逢源的重要性,成功人士都有八面玲瓏的手段和麪孔,人們玩兒的並不是多聰明多有錢,而是多會做人多懂心思。
每個城市都不能徹底杜絕惡勢力,清掃的是小打小鬧,或者是聞名到一定程度在老百姓中危害過大的兇殘團伙,像正兒八經做生意收租子搶地盤卻不會把勢力滲入到基層的組織,多是允許存在的。
社會形態階級都很多,白道也需要一點支撐,完全靠死板冰冷的法律根本行不通,它很難獨立在社會人情冷暖之外,也無法脫離經濟,在利益加持下黑白異己都可以是朋友,在利益背離下同行也都可以是敵人。
而十里街就是濱城整個龐大社會風氣的縮影,將三六九等貧富冷暖彰顯得細緻入微。
這裡外來務工最多,本地人少,就算有也都是窮得揭不開鍋,老幼病殘堆了一屋子依靠救濟低保生活的困難戶。
濱城環湖靠海,自然資源非常濃厚,如果不是十里街拖了後腿,早已經不可限量,政府也到處募資,對不少資本雄厚的商戶動員了很多次,想要對十里街拆遷改造。
可這麼多年過去一直沒消息,幾次對戶頭落實也無疾而終,孟三爺手下人仍舊在小商鋪搜刮租子,絲毫不見收斂,數額連年翻番,基層難以承受龐大的負擔,聚衆鬧事了很多回,傷情慘重,內幕傳到上頭耳朵裡,有傳言黑白交鋒的戰火在十里街拉開序幕已經爲時不遠。
除了這塊毒瘤,濱城另外一個衍生於江湖下的極端就是整隻腳都踩在血雨腥風中的皇司碼頭。
這塊四通八達的寶地讓上頭又愛又恨,愛是它的經濟效益養活了多半個濱城,簡直就是印鈔機,恨是它的生意內容越來越不見天日,近兩年完全踞臥在磐虎堂和興龍會手中,逐步脫離了白道的管轄。
雖然錢還是照例分,可白道一向唯我獨尊,當然不能接受有任何一項是掌控之外,所以對皇司碼頭的動向關注得極爲密切。
我對皇司碼頭早有耳聞,只是從沒想過它背後的大佬竟然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穆津霖,怪不得過億的錢打水漂他也捨得扔,就爲了不給周逸辭拿下地皮的機會,限制他的商業版圖,這份氣魄沒龐大家財支撐着,也禁不住折騰。
關鍵他手底下那麼多人,一口一個霖哥叫着,也沒有叫出門道去,即便他挨個警告過讓所有人低調行事,這兩瓣嘴脣上下碰,崩出半個字順藤摸瓜也查到他頭上,不得不說他幫規森嚴,掩藏得太好。恐怕他的真實身份暴露,連周逸辭都大吃一驚。
由於上面的留意和警惕,碼頭這幾年出貨進貨的時間改得亂七八糟,一天一個點兒,時而深夜時而早晨,每個參與的人都守口如瓶,半點不泄風聲,上頭想摸脈絡都找不到規律。
每日凌晨四點是皇司碼頭最熱鬧的時候。
港口上蟄伏的貨船汽笛鳴嘯,海岸線上一片日光初升的金黃璀璨,鷗鳥銜着魚蝦落在礁石上,有漁夫的船在淺灘擱置,爲來往高行闊步的大船讓路,扁舟搖搖晃晃,
木漿撲朔,漁夫還站不穩,更別提歇腳的鳥蟲,稀稀拉拉騰空而起,驚醒了岸上沉睡的光陰。
高掛的油燈被漲潮的海風近乎撲滅,風就起這一陣,可黃沙都被揚起,像落入了沙畫。
平房窗子破破爛爛,用明紙糊着,看得真切裡頭人影躥動,菸頭衣服攤開於牆角,撲克牌散落一地。
要開始一天生計的工人漸漸甦醒,一個個抻着懶腰走出鐵門,向着凌亂的沙灘啐一口痰,“媽的,這破天氣,又颳風,船都不好掌舵。”
岸邊水上的輪胎坐着年輕的小夥,從厚重的防寒服裡探頭叫嚷,“巴哥!有艘夜航船撞礁石了,今兒這貨卸不卸?”
矮胖的男人脖子上戴着一條大金鍊,金子貨真價實,可有點俗氣,他臉上好大一塊胎記,看上去尤其醜陋,他大聲喊回去,“次奧你媽!卸貨等條子查啊?用帆布蓋上,拿香菸盒擋住,找人輪流值守,開船都他媽不會開,撞礁石上怎麼不撞死他!出了問題霖哥怪罪,直接給家裡寄遺書!”
巴哥罵罵咧咧一臉不快,坐輪胎上水裡飄蕩的小夥子嚇得不敢言語,悶頭解船鎖,他將視線從無邊無際的海面收回,耳畔是波濤洶涌的呼嘯聲,對面興龍會的人已經開始有條不紊裝貨,準備趁着天大亮之前,把船開出港口。
巴哥有點着急,手底下人最近懶散,效益沒上個月高,霖哥有日子沒來,恐怕要躲不過這一劫。
他從肥大的褲衩子裡摸出半根抽過的煙,在沒被海水浸泡過的乾燥沙子上磨了磨,拿火柴棍一劃,菸頭燃燒起來,他狠狠的嘬了口,一名手下從平房裡拿着棉襖出來,給他披在身上,諂媚着要遞火,巴哥反手就一巴掌,“眼瞎啊,老子都快抽完了!”
手下委屈,嘟囔說,“您胸前肉擋上光了,我沒看清。”
話音未落又捱了一巴掌,比上一下更狠,“你說我胖啊?”
手下捂着臉搖頭,巴哥最後吸了口,把菸蒂扔進沙子裡,他小而銳的眼睛掃到大門外緩慢駛入的黑車,“快快快,看着沒,霖哥來了。”
巴哥一邊說一邊踢他屁股蛋,“趕緊拿賬本,拿一盒好煙,給霖哥搬椅子,椅子上鋪個墊兒!”
手下着急忙慌跑進平房裡,門口滑了一跤差點栽倒,巴哥罵了聲廢物,趕緊迎上去,親自打開車門,彎腰把裡頭坐着的男人請下來。
巴哥也算道上混出名堂的,讓他卑躬屈膝當二把手沒人做得到,可他現在心服口服,爲什麼呢,他真覺得自己跟着的大哥有本事,這本事不是嘴皮子吹出來的,是真刀真槍。
一雙鋥亮的皮鞋踩在沙灘上,厚厚的沙子湮沒了鞋幫。
穆津霖戴着寬大的墨鏡,穿了一聲黑色長款皮衣,他精壯的胸肌輪廓在襯衣下若隱若現,巴哥嚥了口唾沫,他怕這男人,整個碼頭磐虎堂的手下,沒有不怕他的,甚至在他面前連句整話都說不利索。
巴哥跟他時間久,玩笑也能開,但大部分都正兒八經,能和穆津霖東拉西扯的就他身邊兩三名心腹,其餘人都得把頭乖乖低下來。
穆津霖站在車旁舔了下門牙,隔着鏡片掃了眼熱鬧的碼頭,“事辦妥了嗎。”
巴哥不敢說實情,他啜喏着嗯了聲,“差不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