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女人都介於天使和惡魔之間,極少就是天使或者就是惡魔,那需要多少功德或者多少罪孽呢。
我盯着齊良莠的臉龐,她雖然在極力控制自己猙獰的表情,可我還是窺探到了一絲,我說,“你喜歡賭博,也接觸它最多,你戒不掉這個癮,就像你喜歡與穆錫海身邊的女人惡鬥,你喜歡勝利那一刻的快感,甚至不顧對方被你踐踏後還能否存活,你非要贏得漂亮致別人於死地,可分明能夠相安無事的活着,你以爲你想要的人人都在貪圖,其實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賭博。你清楚賭博是怎樣一種惡性循環,輸了的人想即刻翻盤,贏了的人想把籌碼牌越積越多,但真正能成爲賭桌贏家的寥寥無幾。賭場最擅利用就是人性的貪婪,被放大的貪婪毀滅良知,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你要老爺的寵愛,你可以爭可以搶,但走歧途善惡終有報。就像出老千,總會人外有人。”
齊良莠蹙着眉頭,她耐心聽完了我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她忽然對我說,“我回頭是岸就能被原諒嗎。”
我一怔,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因爲她無法被寬恕,她沒有及時回頭,她累積了太多條罪狀,這些罪狀無法被湮滅,註定要一一償還,因爲對她的寬恕是對沈碧成的不公,也是對天理昭昭的罔顧,更是對我自己無限估量的傷害。
齊良莠等了許久見我仍舊不說話,她自己冷笑出來,“其實你和我有什麼區別呢,只不過你壞得不徹底,還保留了一份給自己遮蓋的面孔,你和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的雙面人毫無分別,都是痛恨貶斥同類,一點點過錯都被狠狠放大,到了自己頭上就得過且過無限寬容。社會根本不容納一個變爲壞人的人,即便想回頭也沒有能走的路,更沒有阻擋謾罵攻擊的角落。所以壞人一壞到底,好人裝得不亦樂乎。”
她拍了拍自己胸口,“我纔不要和你們這羣假面人同流合污,我寧可做個純粹的壞人,也不做裝得那麼累得可笑好人。”
齊良莠說完後一把推開我,在我踉蹌的讓步中徑直走上樓,她沒有像之前那麼惡毒磅礴,更不曾與我瘋狂對峙,她只是安安靜靜的說,一點點把淬了毒的字扔給我,扔給這早就沉睡的世俗。
她忽然讓我感到很震撼,她其實並不只會嫉妒,她看透了許多,正因爲輾轉於男人和世俗中的這份看透,才讓她變成了一個惡毒的戰士,她認爲貪婪沒有錯,無私又能得到什麼,這不是一個善於感恩的社會。
我注視着碩大的液晶屏幕,齊良莠竟然在看動物世界。
此時的畫面切換到一片遼闊的草原,烈烈陽光之下雄師正在追趕自己的獵物,它威風凜凜的龐大氣場嚇壞了那隻無助的麋鹿,它跌跌撞撞到處亂竄,試圖得到救援,然而維持奔跑沒有多久,它便於雄獅的蹄掌下狠狠栽倒,死亡於血盆大口。
其實人類和動物爲數不多的區別裡最大的一個就是在交配時候人知道躲避,而動物會在光天化日下進行,不知道藏起這份醜陋。
人的世界裡一旦沾染了利益和慾望,是與非就變得很模糊。我非要扳倒齊良莠,真的只是爲了幫助素不相識的沈碧成報仇嗎,周逸辭真的只是不願駁回我的請求才出手嗎。
我想到這裡沒忍住笑出來,我拿起遙控將電視關掉,瞬間黑暗下去的屏幕讓我心裡難受得似乎被一隻大手握住,死死的壓迫。
真壞人是很可惡,但有一點就勝過世間所有的假好人,他們坦蕩,敢於面對自己的自私,而不是自欺欺人連壞都找足了猥瑣的藉口。
幾天後的凌晨穆錫海失語昏厥,似乎舊疾復發。
我正在睡夢中忽然聽見大太太撕心裂肺的嚎哭,她大喊着老爺,來人!
這一聲淒厲叫喊使我猛地驚醒過來,外頭走廊奔跑喧譁吵鬧啼哭早就亂作一團,將這個寂靜的春夜點燃焚燒起來。
我意識到出了事,飛快下牀穿衣跑出房間,大批傭人從四面八方的角落往大太太房門裡涌入,那場面頗爲壯觀,每張臉都驚慌失措,蒼白愕然。
我
一邊繫着衣釦一邊也衝進去,穆錫海躺在牀上雙目緊閉臉色發青,他嘴脣抿着,似乎在和自己較勁。
大太太下肢不便,正由兩名男僕人擡着坐在輪椅上,她頭髮沒有梳理,散亂在耳後和額前,此時早就失去了往日的淡薄與冷靜,只是一個對丈夫生死不明依賴又恐懼的妻子,她帶着哭腔大聲吵吵要佛珠,傭人遞給她她就開始沒完沒了的念阿彌陀佛,指尖飛速彈撥,發出噠噠的聲響。
我撥開面前阻擋的早就手足無措的下人,到牀邊探了探穆錫海鼻息,鼻息還在,而且並不微弱,根本不是彌留之際。
我蹲在牀邊小聲喊老爺,他放在胸口處的雙手沒有被被子蓋住,正緊緊攥成拳頭,我握住其中一隻問他,“老爺還有意識嗎。”
他艱難蹙了蹙眉,喉嚨發出嗚嗚的哽咽聲。
我立刻站起身對那些注視這一幕不知該怎麼辦的傭人說,“救護車找了嗎?”
管家說找了,正在來的路上。
我問有沒有吸氧機,傭人一邊說有一邊手忙腳亂翻找出來,我非常乾脆利落扣在穆錫海的鼻口處,齊良莠趴在他枕邊掃了我一眼,在觸碰到我目光後,她眼眶內泛起一層晶瑩的水霧,幾乎每個人都在緊張啜泣。
穆錫海身體其實很強壯,完全不是這個年紀的老人有的體魄,所以他突然這一遭,上上下下都毫無準備。
救護車十幾分鍾後趕來,護士和男丁齊力將穆錫海放在擔架上擡出莊園,除了我們三個女人外,只有管家跟隨。
在去醫院的路上大太太非常崩潰,她死死握住我的手不斷念叨如果老爺扛不住怎麼辦,他很少生病,可一旦復發就是病來如山倒。
我問她老爺有心臟病史嗎,她說有,但一直用最好的進口藥維持,已經三年沒有發作了,我對這個數字十分敏感,我問是沈碧成的事情他又發作了一次嗎,大太太點頭說是。
我心裡咯噔一下,我看了眼坐在對面一直握住穆錫海手啜泣的齊良莠,又看了看玻璃上倒映出的我自己的臉,我試探着問,“老爺在您房間留宿幾晚了。”
大太太擦着眼淚想了下,“大概四晚上。”
我心裡算了算時間,沒有說話。
到達醫院這邊已經有許多名急救醫師武裝齊備在門口等候,穆錫海的擔架被推下來,在衆人護送下迅速運送進急救室。
大太太和齊良莠捂着臉坐在走廊上哭,管家不斷撥打電話,只有我一臉漠然盯着手術中三個字,不哭不吵。
有什麼好哭鬧,假惺惺的,穆錫海病死不了,都能被活活氣死。
我耳畔不斷涌入兩個女人交替不停的哭泣,從最開始的崩潰嚎哭,到最後的低低啜泣,聽不出真情假意,是哭男人還是苦自己。
穆錫海這把年紀,進一次手術室就走一回鬼門關,活着出來是撿了條命,死了出來也是理所應當。
真要是救不活,不怪誰,就怪他自己,他還拿自己當二三十歲的小夥子,玩兒起來都沒個度,周逸辭這麼年輕力壯都不會同時和那麼多女人搞,更不要提一向嚴於律己十分禁慾的穆津霖。
美色是男人攀爬的大忌,美色和野心是相對的極端,太多人都以爲它們二者兼容,實際卻是宿敵,野心是對權勢錢財地位的貪婪,它本質並不是壞的,只要貪婪沒過分,就是一種正面的激勵,而美色無論過不過分,都是讓一個人野心變得黑暗的催化劑,它會毀滅掉一個英雄,毀滅掉一個世界。
色是刮骨鋼刀,就算是一個渾身肌肉的壯男,沉湎於美色牀笫,氣數也要比正兒八經的男人短上幾倍不止。
所以周逸辭和穆津霖對此都非常謹慎,不管傳言如何,我只相信我看到的,畢竟我和他們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對於美色的衝動與渴求,他們的確非常控制。
但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有這樣近乎苛刻的自抑能力,大部分腰包鼓底氣足的男人,走的都是穆錫海的路。
他晚年極度放縱,身體都搞垮了,齊良莠是不是真心跟他我不
知道,反正她勾引起來是一點沒含糊,穆錫海架不住美色蠱惑,隔不了幾天就要和她癡纏一次,甚至多次。
再加上宅子裡那些鮮嫩可口的小傭人,美人苑光鮮亮麗的嫩模小姐,幾乎將他最後的陽氣蠶食掏空。
我嫁進來之前,他都是娛樂場所的常客,除了美人苑總能瞧見,一些其他場所他也去,江北他不來,不只因爲周逸辭在這邊,他不方便在兒子面前抱着那羣都能當他孫女的姑娘太過奢靡放肆,更因爲江北名氣太大,包房門口晃一眼,一多半都熟悉,根本不能玩兒痛快,他去又不爲談生意拉攏幫派,就爲了刺激。
手術室大門在這時被拉開,走出一名腳步匆匆的女護士,她戴着口罩和藍帽,朝着我的方向走來,“請問哪位是穆先生家屬。”
我一怔,我看向坐在輪椅上的大太太,她哭聲戛然而止,齊良莠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她指了指自己,“我們都是。”
女護士說稍等,她離開幾分鐘後又回來,手上多了一份協議,上面碩大的字體寫着病危通知書,她把這個攤在我和齊良莠面前,“妻子和兒女都可以簽署,我們馬上要進行手術最關鍵的一步。”
齊良莠看到後臉色一僵,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似乎有些無法接受這種冷漠無情的東西,她搖了搖頭,站在我身後。
而大太太自己推着輪椅走過來,她仰頭問是什麼,我一把接過遞給她看,當她看清楚上面文字後,立刻再度崩潰痛哭,管家非常無奈,他勸了兩句仍舊止不住大太太的絕望,可眼下手術耽誤不得,醫院不會承擔這份風險,不籤就不能進行,管家接過筆交到我手上,“三太太麻煩您簽署吧。”
我沒有推辭,我咬掉筆帽掃了一眼大太太,寫下她的名字,褚慧嫺。
我簽署好遞給護士,然後握住大太太手給予她安慰,她臉埋在我腹部,很快就將我單薄的衣裙浸溼。
這樣悲痛的一幕讓我覺得無比淒涼,其實這裡的每個人,都要比我更加在意穆錫海的生死,因爲我有周逸辭這條退路,即便他不給予我名分,這個孩子就是我從他手中得到保障的籌碼,我並不擔心我的生活。
可大太太已經六十歲了,她把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光都交付給了正在搶救的男人,她爲了他哭,爲了他笑,爲了他隱忍,爲了他堅持,爲了他崩潰,更爲了他殘喘,爲了他白頭。
她有穆津霖作依靠,可她更希望自己活在丈夫的庇廕下,哪怕穆錫海並不疼愛她,除了最基本的尊重幾乎沒有感情可言,可大太太已經習慣了,她這輩子都在和那些陌生女人分享爭搶他,她累了,懶得爭,就獨自守着空房子,看他滿面笑容擁另一個女子入懷,把她忘得徹徹底底。
她很多年都得不到他送一件禮物,他把所有的關注與心思都花費在妾室身上,這些早已擊垮她,讓她變得麻木,但麻木又怎樣,有得必有失,她錯過了寵愛,可至少她還是有丈夫的女人。
她寂寞但不可悲,孤獨而不絕望。
她寧可自己永遠活在被忽視中,也不希望這個世上從此沒有了穆錫海。
她要的生活就是像那些互相依靠的老夫妻,在夕陽下送兒女遠去,聽着留聲機,看着老相片。
而齊良莠比大太太更恐懼,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辦,無兒無女,又無法完全信任莫雄,失去了青春,美貌也在一點點流逝,她還沒有得到一份切實的保障,如果穆錫海就這麼撒手人寰來不及睜眼,她明天就會被驅逐出去,她太害怕了。
穆錫海死不死她不在意,她只在意自己手裡握着的東西價值多少。
大太太爲愛情爲婚姻爲自己的一輩子而哭泣,齊良莠爲金錢爲地位爲自己沒有着落的未來而哭泣,唯獨都不曾爲這個男人哭。
穆錫海錯過了最值得深愛的大太太,也喂不熟這些貪得無厭像吸血鬼一樣的妾室,他這次犯病大概就是忽然間醒悟了,醒悟他活了將近七十年,自以爲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可卻得不到一段真情,全都是謊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