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結束,陳莉姍微吐口氣,翻譯完畢。
“that’s_beautiful。”閉目中的我,聽到格洛麗亞又感嘆了一句。
“好一段翻譯。”程佳華對陳莉姍表示了肯定。
“the_world_will_be_live_as_one。”瑞克學着那個約翰烈龍的唱腔,哼了一句。
我閉着眼睛,還在回憶陳莉姍翻譯出來的歌詞。
“還好吧,這詞兒真的挺簡單。”陳莉姍說,“就像一個睡夢中的人在夢囈。”
“是啊,我看歌名應該改爲白日夢,扯得太玄乎了。”吳林禹插話說。
“這不叫夢囈,叫詩意。”程佳華糾正陳莉姍,“列儂寫歌都像在寫詩。”
“不過,”吳林禹又說,“按照陳老師的翻譯,這個叫什麼龍的人,瞎扯出來的白日夢,跟我們現在還挺像的呢。”
“像?”程佳華問他。
“你看,說什麼沒有國家。”我聽到吳林禹抽了口煙。
是啊,現在沒有了國家界限。
“還說大家都沒有錢。”他繼續補充着。
是啊,我們現在兜裡都沒有一分錢。
“又讓我們活一天算一天。”吳林禹努力回憶着。
是啊,我們經常是吃了一頓,再去找下一頓。
“還有呢?”陳莉姍笑着問他。
“我記不起來了。”吳林禹說。
睜開眼,面對着璀璨的夜空,我也不禁思考起來。沒有國家、沒有財產、沒有宗教,原來這就是約翰烈龍幻想中的烏托邦。恰巧的是,這三個看似完全不可能成真的條件,在如今的世界裡,全都實現了。
沒有國家。人類都沒剩下幾個呢,更別提國家界限了。
沒有財產。事情發生到現在,金錢的概念,早已從我腦海裡消失了。
沒有宗教。人類是一切組織的基本載體,就跟國家一樣,人沒了,宗教組織,或者有組織的宗教,也肯定消失了。
那我們現在已經到達了烏托邦,進入了大同世界了嗎?
我沒感覺出來。
“不會有人殺生,也不會有人被殺。”陳莉姍好像翻譯過這句。
“人們沒有貪婪的需求,大家都像兄弟一樣。”陳莉姍也說過這句。
此時此刻,我想起了一個人。是的,又是那個爛耳朵,以及黑皮那幫人。
烏托邦?狗屁。
很遺憾,就算是把“沒有國家”、“沒有財產”、“沒有宗教”當成理想世界的前提條件,最後所得出的結果也不會是“人們不會殺生,也不會有人被殺”。
更不會是“人們沒有貪婪的需求,大家都像兄弟一樣”。
所以,就算是客觀世界裡束縛我們的條件全部都消失了,人類依舊還是會爭來鬥去,永不停息。我不知道這個約翰烈龍是誰,更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但我能猜想到,如果約翰烈龍現在還活着的話,他一定會很失望。
因爲他所謂的“想象”,只能是一個白日夢。
“是啊,有些像,又有些不像。”程佳華說。他們還在繼續着剛纔的討論。
“總之列儂幻想的世界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程佳華又補充道。
“廢話,誰想要一個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臭味兒的世界?”吳林禹說。
“但就是要人類非自然死亡,纔會沒有國家,沒有財產啊。“程佳華道,“這兩者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要是沒有病毒,國家肯定不會解體,人們也會攥着自己的財產不放。”
“也別太消極了,以前的世界雖然消失了,但我們努力去朝着這首歌的方向去做,去想——”陳莉姍插進話來,“就像歌詞說的,要是所有人一起做這個夢,說不定就成真了呢。”
吳林禹冷笑了一聲,說:“陳老師,您還真是天真吶,還真以爲大夥兒會一起做這個夢?如果每個人都做同樣的夢,那就不叫人了。”
我贊成。如果爛耳朵趙當時能和張大叔,能和我們想到一塊兒去,哪裡還會有悲劇發生。
“只有同一個世界,沒有同一個夢想,是不是?”程佳華笑着問吳林禹。
“是,咱不是還有句古話嗎,叫人各有志。”吳林禹覺得有些冷,又將背心穿上了。
格洛麗亞和瑞克一邊聽着音樂,一邊看我們用中文討論個不停。
格洛麗亞好奇的問,你們這是在說啥呢?
陳莉姍回答她,我們在討論剛纔那首歌曲。
於是,她也加入了討論。
格洛麗亞說,約翰烈龍寫這首歌的時候,美國正在越南打仗。約翰烈龍除了是一名歌手外,還是一名追求和平的社會活動家。他和他的日本妻子,做出過許多大膽的嘗試,來宣揚反戰思想,來倡導“愛與和平”。
她覺得,這首“想象”,其實是約翰烈龍假借一個理想的世界,來表達自己對和平的嚮往。也許約翰烈龍本人,都不會相信歌詞所描寫的會成真。
我們便開玩笑說,約翰烈龍所描寫的烏托邦,會不會就是現在這個世界?
瑞克說,差不多吧,既然人類死掉了這麼多,國家和宗教自然就沒有了。沒有了國家和宗教,流血衝突自然會減少許多。
他又對安迪說,聽到了嗎,約翰烈龍都說了,美好的世界裡不需要宗教,你們這些信教的,總喜歡爲一個不存在的神,殺來殺去。
安迪一臉陰沉的答道,你幹嘛還要提這個,我信我的上帝,關你屁事。說完他就戴回眼鏡兒,跳下月臺。
格洛利亞搖着頭說,約翰烈龍的理想世界,當然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雖然現在沒多少人了,字面意義上的和平,也就實現了。可是,約翰烈龍所說的和平,是指全人類都能幸福快樂的生活,而不是人類都被病毒毒死。那樣,和平就沒有意義了。
其實我很想說,就算世界被病毒毒過了一遍,和平也不一定會到來。
瑞克說,是呀,否則約翰烈龍也就不會摟着她的日本妻子,當着全世界的面,在牀上躺一個星期了。他可以帶着他的衆多樂迷,請求蘇聯丟幾顆原子彈過來。然後,兩個大國的核彈在地球上空飛來飛去,把人類全都炸死。最後,人沒了,世界也和平了。
陳莉姍說,你可真是幽默。
瑞克苦笑了一聲,他說這不是什麼幽默,要想世界和平,只有這一種辦法,那就是人類全都死光。他以前隨軍征戰阿富汗的時候,就悟出這個道理來了。
“我的國家,打着民主自由的旗號,宣揚要去消滅那裡的獨裁政權,實際卻是給當地民衆帶來無盡的戰亂。”
“而那些塔利班,那些恐怖分子,聲稱要趕出侵略者的同時,也會給十幾歲的孩子綁上炸彈,讓他們去自殺。”
瑞克說,相互殺戮,其實是人類的本能。這之中可能有很多原因,也許是爲了錢,也許是爲了權。但最重要的就是,我有能力欺負你,我就要在你身上掏得利益。而你要欺負我,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進行反抗。
所以,只有人類都死了,地球上纔會和平。就像現在一樣。
瑞克還對陳莉姍說,他不想要什麼和平,也不想進入什麼美麗新世界,他最想的,就是回到過去,繼續和他的妻子,在鄉下過平靜的生活。
原來瑞克看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還挺深刻的。但他跟格洛麗亞的想法一樣,認爲現在的世界已經趨於和平了。是啊,他們一直在趕路,也就碰到過我們這樣的團體。沒遇到其他人,自然就會以爲世界上沒有爭鬥了。
我想提醒他,可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之後,以陳莉姍爲翻譯媒介,伴隨着皮卡車播放出的不太吵鬧的音樂,我們又瞎扯了一些話題。這樣聊天不免有些麻煩,總不能進行即時交流。
瑞克顯然也是這樣認爲的。他對陳莉姍抱怨說,這其實又得怨上帝,當初就是因爲他,世界上纔會有不同的語言。
陳莉姍問他,你幹嘛如此討厭上帝?
瑞克回答說,你去阿富汗打一仗就知道了。
不知怎麼的,剛纔在討論那首歌的時候,我腦子裡一直在飄蕩着她的影子。她是段可。
你說要是段可還在,還跟在我身邊,然後一起遇到這三個有趣的老外,她會覺得好玩,會感到開心嗎?
也許會吧,古怪精靈的她,肯定還會問出許多奇怪的問題來。
有一種美好,是你只能用記憶裡的她,硬生生的放進你所面臨的環境裡,去幻想,去揣測,去臆料她的一舉一動。我望着篝火,望着三個老外,就是這種感覺。
其實這並不美好。
格洛麗亞借過程佳華的吉他,彈唱了起來。她唱的都是一些外文歌,雖然我都聽不懂,但能感覺出她的嗓子還不錯。衆人都在爲她的表演拍手,打起節奏,連安迪也擠出笑臉走出車來。我隨便找了個藉口,跳下了月臺。
其實我也不是要出去幹嘛,我只是想段可了,悵惘滿心,想一個人靜一靜。
離開篝火堆,鐵路上有些冷。安迪好像知道我的英文不好,他靠在皮卡車旁邊,用極慢的語速問我:“hey,where_are_you_going?”
這句話我倒是聽懂了,他這是在關心我要去哪兒。我停住腳步,支支吾吾的答道:“呃,just_walk,yes,walk。”
聽完,安迪對我點頭:“ok,be_safe。”
雖然他的眼鏡鏡片上反着火光,但通過他臉上的其他五官,我能感覺到他在對我笑。我繼續踢着碎石子走了出去,心說這安迪其實並不是很怪。
沒走多遠,我就聞到一陣馬糞味兒。扭頭一看,發現是到了栓馬兒的地方。眼睛早已適應了黑暗,我看到被栓作一排的四匹馬兒,都晃動耳朵,睜着溼潤的眼睛在看我。
我微微一笑,朝它們走去。我那匹前額有白斑的馬,在夜裡有些顯眼。我撫了撫它,然後靠在他的肚子旁。伸手一觸,就碰到了那個用揹包改造而成的簡易馱包。這個馱包裡,除了子彈、彈匣、幾件衣服,以及段可的日記本,就裝不下什麼東西了。想到這裡,我就伸進手去,摸出了段可的筆記本。
雖然每次讀完她的日記,我都會惆悵無比。但我現在又很想翻開看一看。我找出手電筒,將它開啓後夾在腋下。我靠着馬肚子,將墨藍色的封皮翻開。
所有的日記我早已讀完,我隨意一翻,就翻到了最後一則。這一頁裡夾着那張背面是“instax”字樣的、我和她的合影照片。
筆跡歪斜:
周志宏今天跟我們說,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過年啦。唉,一提起這個,我的心情就特別低落。去年的除夕,我還在和奶奶他們一起包餃子呢,今年就見不到他們了。我總會想起他們送我上飛機,去學校的時候。我不會想到,他們也不會想到,上了那駕飛機,就是永別。
奶奶說,過去要好好唸書,暑假回來就不吃餃子了,她會給我熬綠豆湯。我真想再見她一次。
不過也還好,這裡有婁厲,有王叔他們陪我過年,我也不那麼失落了。婁厲說,我們都是在失去一樣東西的同時,再得到另一樣東西。如果沒有這場災難,他也不會遇到我了。於是我就問他,如果讓他做選擇,他會選家人朋友復活,還是遇到我呢?婁厲這個狡猾的傢伙不肯回答,他說歷史不容假設。其實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不出來,因爲我想見到我的奶奶,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好朋友,也想婁厲在我身邊。
今天,張老師叫我們一起去釣魚了。天很冷,路邊兒還有白雪。在江邊站了一會兒,我覺得釣魚很無聊,就拉着婁厲走了。我和她騎上馬兒,又去了以前那些經常去的地方。馬兒好像也很冷,走路總是慢吞吞的。我跟他說,這城裡我們都走遍了,你下次要帶我去更遠,更新鮮的地方。但婁厲卻跟我說,更遠的城區都沒有開發,全是臭味,哪裡適合談情說愛。
我說下次我開車啊,在車子裡邊就不會有臭味了。可是我一提到開車這件事情,他就不說話了,好像我會嫌棄他一樣。
後來,我們又去商場玩了一圈。商場裡有好多手機,也有好多衣服。婁厲想玩裡面的遊戲機,可是沒有電。我從櫃檯裡取了幾個手機出來,但那都是假的模型,不能用。我跟他說,要是這些手機能打電話多好,我想給我奶奶打一個電話。
婁厲跟我說,別去想那些了,我沒有回到家這是一件好事,也許爸爸媽媽都還在家呢,可以給自己留一個盼頭。
哎呀手好冷,寫字都寫不穩,我不寫了,明天再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