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槃良滿朝的人才,皆是天下上上之人,卻唯唯少了一位像樣的國主不是麼?”縱兮說得風輕雲淡,嘴角恰到好處的弧度,整個人因着他眼裡的笑意忽地暖和起來。
然而,青音卻覺四肢冰涼,沒有了知覺。不是因爲這個男子開口要的東西,只是因爲眼前這個男子竟是如此陌生。他分明笑得明媚,而她卻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威懾,駭人的威懾!
一低眉,方纔發現茶盞的茶水翻了一地。
青音拂袖而起:“槐陽君怕是還不曾清醒吧,我兒扶蘇如何不是一位像樣的國主!?”
“一個十多歲的稚子,如何堪當大任?”縱兮對於青音的盛怒視若無睹,依舊笑得從容:“國後還是想清楚的好,不必如此急着給我答覆。”
青音緩了緩,猛地意識到方纔自己竟然衝着眼前這個男子大了聲音,不由地一陣心疼。昔日在槐陽城的時候,即便她再是如何怨恨着這個男子,她都不曾用過如此大的嗓音呢!
“我有一女,閨名扶瑤,只是尚未到出閣的時候,若是槐陽君不嫌棄,明日我可賜婚。此等身份地位,當是極貴的了。”青音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如此一言,她仿似用盡了畢生的力氣,雙腿一軟,猛地跌坐在了凳子上。
眼前這個男子啊,是她畢生喜愛的男子,她可以爲着他生,可以爲着他死。然而,這一刻,她竟是這般地無助,她竟然被迫親自給他挑選新娘!
他是她的夫呢!
縱兮淡淡地望了一眼面色蒼白的青音,這個女子定是愛極了她的女兒,爲着這國事,她忍痛做出這般的抉擇,倒也是不容易。
只是,這終究不是他雲縱兮要的。子棠曾今說,若是他有能力,那便將天下統一了吧。而他也曾答應過她,若是她喜歡,他便把這天下拿來給她把玩。當時她說:好!
一國國主的姊姊,其夫君有可能走上至尊之位麼?如若不能走上去,如何會是極貴的?如若不極貴,又如何能將整個天下拿來給她?
“娶她作甚?”縱兮擡了擡眼簾,一瞬不瞬地望着青音:“若是實在要娶,便娶你吧。只是,你要記住,你終究不是我的妻子。”
“國後明知在下心中只有妻子,您卻把自己的女兒要往我這個火坑裡推,這樣的居心可是會遭天譴的。”縱兮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盞再次呷了一口茶,挑眉望上青音那似如子棠一般的眸子:“我雲縱兮膝下尚無子嗣,日後也不會再有子嗣,他日若能走上高位,經年之後,這天下還是你兒子的。國後乃是女中豪傑,若是信不過在下,這四方征戰你可與我攜手一起,你兒繼續做他的國主。只是,他日一統,登臨帝位者是你我二人。”
那個時候,縱兮是不知道對面坐着的便是他心心念唸的女子,如若知道,這些話這些言辭莫說是親自與她談論,即便是讓她聽旁人說,他都是不願意的。
只是,現下,他終究是將這些惡毒陰戾的話語說出了口,經年之後,再也無法收回來了。
青音冷冷地望着眼前這個男子,四目相對,一時之間縱兮根本分不清出這個陌生女子眼裡情緒。
“我是有夫君的!”這一刻,青音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個男子,只能努力剋制着自己想要死過去的心情,儘量是自己平靜。
“我也是有妻子的。”縱兮嘴角再次挽起一痕淺淺地弧度,這一瞬,他眼裡的光澤是溫柔的,仿似能夠掬出一捧溫暖的水來。
“如此,豈不是甚好?你我之間除去盟約,你不需要從我這裡求得什麼,我也不需要從你那裡得到什麼,我們依舊過得兩不相欠。老死之後,你與你的夫君同寢,我與我的妻子合葬,以後永世不復相見。”縱兮含笑望着青音,這天下在沒有那個女子能如子棠一般好,那是他生命裡海棠,活在心裡,一世不再凋殘。
青音擰着眉,好一句“你與你的夫君同寢,我與我的妻子合葬,以後永世不復相見”!可是阿洛,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夫君,你欲與我合葬同寢,如何永世不復相見?
猛地一顫,赫然清醒過來,他說的是青音啊,不是自己。可是,她不正是青音麼?
青音悽然一笑,她這輩子註定是活在陰暗的人了,從八歲開始,她虛子棠便是替了子茉被祭入滄汚湖底,此後三年顛沛流離,她亦不過是一縷清魂,用的依舊是子茉的名字。然後,她去了槐陽,縱兮爲着保護她賜給了她新名字子,從此她叫“子衿”。再然後,她便來到了槃良,青音替她死去,她替青音活着,她再次有了一個陌生的名字——青音。
這往後的歲月裡,命數不定,她是否還會擁有其他名字?會是怎樣的名字?
何時,她才能做回自己?
蹙了蹙眉,現下她還是槃良的國後,路是自己選的,還得自己走下去。身爲國後,她能夠再改嫁他人麼?怕是很難吧?
“國後不必急着回在下,可與朝臣商量着,在下不急。”槃良雖是一國之力,可是卻擅長機械構造,這槃良成固若金湯,縱使天下合而圍之,沒有個一年半載,沒有死士往上前赴後繼,亦是不可能拿下孤隱城的。槃良不參戰,天下不可能一統,說不急,那是說給自己聽的,也是說給青音聽的。
“不
必商量,我現下便就應下了。”青音沉了沉目色,方纔已然是思量過了,柏家和謹謙肯定站在她這邊,且不說私心如何,裡面的利害他們心中也自是清楚。扶風,大概也會聽謹謙的吧,簾下的目色顫了顫,這個男子還真不能把握。
至於其他貴族,態度稍微強硬些,他們也是會同意的。
“只是,槐陽君,我青音今日廢黜國主,以國爲嫁,助你復國,應你所想。他日天下一統,你必立我兒爲儲。如違此誓,君與亡妻阿衿,永世不復——!”
“嘶——”
話未說完,眼前一閃,一道黑光掠過,尚未驚覺,只覺脖頸一疼,青音微微蹙眉。
“國後請自重!”
墨玉切入肌膚,鮮血滲出來,落入墨玉連綿的溝壑之中,蓮花香再一次彌散開來。
“若有下次,休怪在下手下無情!”滄海藍的瞳孔裡面再次隱隱地跳動紅色的火焰,殺氣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席捲而來,沒有任何徵兆。
縱兮是想,無論是否應驗那個命中的詛咒,無論是否是他世世送子棠輪迴,他的阿衿應該是想在以後的輪迴裡再次與他相遇的。這是他的念想,更是子棠的念想,誰要是衝撞這個念想,誰就該去死!
青音斂了斂眉目,冷劍依舊嵌在肌膚裡面,只是此刻的疼痛早已沒有的切膚之感。倒是心臟的位子,仿似有一隻爪子狠狠地揪住心臟,疼得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阿洛。你是這般地在乎我,即便以爲我是死了,你也是這般地在意我。這樣的賭咒於你而言定是惡毒的吧,只是,若非利用我,你教我如何躲得過那些朝臣非議?我現在身處這個位子,天下那麼多雙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我,我要在意的東西太多,再不能如以往那般無視人世間的俗禮。
這是第一次迫不得已,以後還會有更多的迫不得已。阿洛,如若我們一直呈現如此的對話方式,兩劍相咯的日子還在後面。只是,我是這樣的無可奈何,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你眼前的這個被你口口聲聲稱之爲“國後”的女子,便是你的妻子——阿衿。
“槐陽君如此在意你的妻子,那麼請閣下務必遵守此約定。”青音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緩緩隔開嵌在肌膚裡面的冷劍。
墨玉緩緩退出肌膚的時候,傷口一點點癒合,在墨玉完全退出的那一剎那,傷口完全癒合起來。最後一滴血黏在墨玉上,貼着玉如的肌膚,拉開一條細細的紅絲,映着明黃的燭火,跳動着詭異的光芒。
“你不必廢黜你槃良的國主,我要的只是以後的。有你爲我做嫁衣,我自不在乎你槃良這個位子。”縱兮緩緩收回長劍,方纔那一劍若是再進一寸,當隔斷咽喉!微微斂了斂眉目,修長的手指不禁一再扣緊,原來體內殺戮的慾望竟是這般強烈,逮着絲毫的機會便想要破體而出,直取他人性命!
日後,這雙手上的鮮血愈是沾染得多了,是否還能控制得住這殺伐摧毀的力量?阿衿,到時候你要回來帶我一起離去。
“如此,”青音舒了眉頭,取出絲帕,輕輕擦拭着脖頸處的血漬:“甚好。”
縱兮垂目,伸手撫上墨玉,方纔那個女子的血液尚留在墨玉的溝壑之中,散發着淡淡的蓮花香。
忽地。
縱兮瞳孔一緊,猛地伸手一把抓過身側的女子,一提力,往下一摁,將那錦袍女子生生按在桌上。
“嗯——”女子一聲悶哼,上來不及反應,只覺肩頭一涼。
“呲——”上好的錦緞,陡然被拉開一條口子。
縱兮一手製住女子,一手輕撫上女子的胸口。冰涼的指尖緩緩觸及如玉的肌膚,他一點點地摩挲着女子心臟的位子,瞳孔一縮再縮。他死死地盯住女子的胸口,那裡綻放着一朵鮮紅的蓮花。
竟然不是!
胸口心臟的位子盛開的蓮花竟然不是墨蓮!
怎麼會不是墨蓮?!
這個女子的血液分明有着清冽蓮花的香味,這天下除去子棠,怎麼可能還會有第二個女子會有這樣的香味!
她竟然不是子棠……
她的眼眸分明與子棠一般無二,她清冷的摸樣都是與子棠如出一轍的,她怎麼就不是子棠……
“槐陽君,你這是作甚?!”青音一把甩開縱兮,乘着縱兮失神的間段,迅速起了身,攏好衣裳。
她冷冷地望着他,眼裡滿滿的盡是憤怒。這個男子出手的時候從來不打招呼,先後兩次,皆是如此。
幸而早些時候便是想到的,身上那樣多除不去的痕跡,除了掩蓋,也只有掩蓋了。可幸的是,身上再多的痕跡,旁人也不會再看到,她這樣寡婦,自然無人再娶,也無人敢娶。只是,以防萬一,她終究是做過手腳的。現下,算是用上了。
真不知道該是慶幸,還是悲哀。
這個男子的心思總是這般細膩,不曾想,他竟會懷疑得如此之快。
縱兮冷冷地望着她,是呢,這個女子與子棠有着不可割離的血親,他們韶氏一族素來都是上好的祀風師,她的胸口能夠開出血色蓮花也不足爲其。這個女子與子棠如此的相似,亦是不足爲奇。
忽地,縱兮癡癡笑起來:“阿衿她胸口盛開的是墨色蓮花,代表着
祀風師中最爲強悍的力量。只可惜,我從來都沒有教過她該如何占卜天數,若是教了,也許那一場大火也是可以避免的。”
青音望着縱兮,在縱兮癡笑的那一剎,燭光照在他絕色的容顏之上,明滅之間釀出滿目的瘡痍。只是三年,時間便仿似蒼老了命輪,再也碾不出昔日的絕代風華。
青音張了張嘴,緩緩伸出手,好想撫一撫他的臉龐。然而,終究只是稍稍動了動手指,便很快倔強地握緊雙手,別過頭去。
這,不是該放縱情緒的時候。
燭火在眼中跳動,明黃的火焰卻不能帶來絲毫的暖意。
“命數如此,是劫,終究是逃不過的……”她嘴角勾着無奈的弧度,原來到最後,她也不得不拿“命數”來說事。
她從來都是不信命的,人之一生,是福是禍皆有因緣,種因才得果,斷不是一句“冥冥註定”便能解說清楚的。人之一生,是好是壞,皆取決自己,手掌中的命線縱橫交錯,盈盈一握,盡數握在自己手中。這天下,還有誰能夠操縱自己的命?
所謂的命,不過是一場坐以待斃的夢靨。不去爭取,不去試圖改變,如何能夠走出自己想要的路?
是以,活着,總是好的,活着,纔有希望。
然而此刻,她也只能用“命”來稍稍勸慰眼前這個男子,其他的事情,留待經年之後再做解釋吧。
縱兮斂下眼簾,他時常在想,夢裡面的那個詛咒,那一言“你世世送我輪迴”到底會是怎樣的。他以爲,會是他親手殺掉他摯愛的女子,將她送入輪迴之道。原來,是他多想了,上蒼似乎仁慈了許多,只是讓他看着他愛的女子一點點地死在他的眼前。
然而,也僅僅只是讓他看着子棠那樣死在自己眼前,他便疼得宛如利刃剜心。如若讓他親手送她輪迴,他又該是怎樣的一副悽慘疼痛?
呵呵,他又怎麼可能會再次做出那樣愚蠢的事情來?
愛她那樣深,如何捨得讓她死去?
“阿衿她從來不信命,”縱兮的目光柔和起來,那是他不可觸及的傷,也是他隱匿一生的溫柔:“說來也真是好笑,這人世間最賦靈異的祀風師竟然不信命。呵呵,這也是她與旁人的不同,也不同於你,哼,我怎麼可以懷疑你便是阿衿……”
“嗯,”青音應他,卻不敢回頭再看他一眼,她怕自己一回頭,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可是,最終也終究應了命。”
縱兮的目色凌了凌,這根本就不是命!若非那些人一步一步算計,一步一步逼迫,如何會走到今日?那些人都該去死!去死!
縱兮冷然一笑,斂了眸中再次溢出來的殺氣,冷冷道:“此事便就定下了,夜已深,國後且歇着吧,在下先行告退。”
“我當爲槐陽君安排歇息……”
“不必,在下睡了三年,是該好好醒一醒了。國後還是早些歇着,明日尚得操勞國事。”縱兮冷冷轉過身去,只是稍稍駐了駐足,便是拉了門,出去了。
青音半掩着門,望着縱兮一個躍身消失在夜色裡面。三年了,他該是急着去做他三年前沒有做完的事情吧。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路將如何走下去?難道真的只剩下利益的結盟了麼?
呵呵,這個男子,她一直都知道這個男子善謀略,只是如今切切實實見着他這樣陰戾果決的一面,還是覺得難過。他最後走的那一句,都不忘提醒她明日要做的事情呢,真是個執着的男子!
一月之後,天下傳開,槐陽君公子兮自三年前於槐陽一戰消失後,終於再次出現。
然而,伴隨着槐陽君的出現,另外一件事情更是令天下人瞠目結舌,槃良國後竟然力排衆議,執意下嫁公子兮!
此事一出,天下政客衆說紛紜,皆在揣測槃良國後此舉之意義。槃良國後素來有非常人的政治眼光,關於下嫁一事,尋常百姓或許會簡單以爲是青音看上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絕色。然而,政客們斷斷不會如此作想。
槃良在青峰一戰,便是宣佈加入大爭之戰,其霸業之心早已公之於衆。
如今,國後下嫁槐陽君,怕是看中了槐陽君背後的實力。首當其衝,便是寧家。其次,還有槐陽君手上的軍隊,那支不翼而飛,以一敵百的軍隊!
當年,槐陽一戰,洵夏王發兵十餘萬於槐陽,而槐陽城內少說也有二十萬人。洵夏王與槐陽君相持一月有餘,數次交戰,雲堇折兵七八萬,公子兮折兵不過萬把人。爾後,槐陽君毀城一戰,殺盡雲堇人馬。大雪消融之後,城內爲找出一具屍首!
沒有遺骸,便是說明毀城之時,槐陽城已然是一座空城,只有活人才可能憑空而飛,死人斷斷不可能!
那麼保守估算,槐陽君匍匐槐陽近二十年,槐陽城內少說也有一半人不是尋常百姓。那麼,昔年撤出槐陽城的那一支不可一世的軍隊,一旦隨着槐陽的出現再度回到西雲紛爭的戰場上,無疑是所向披靡的!
當然,此時不會有人知道,槐陽城的那數十萬人馬盡數皆是驍勇善戰的戰士,也不會想到,寧家背後到底能夠牽扯出多少東西。
一切皆在後來戰事再次爆發,實力一一擺出,屆時,天下人瞠圓了雙目,驚駭的說不出一個字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