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訝異地擡眼看我,稍傾,似笑非笑:“姮以爲呢?”
我看着他不語。
他低頭,往粥上輕輕吹了一口氣,道:“天子將王師與豳兩千,召兩千,歧週三千,密五百。”
我愣了愣:“密五百?”戍師竟如此少……想了想,忽而明白:“乃爲引獫狁入圍?”
“然。”燮脣邊一笑,看着我:“戎人多疑,若無阻擋必不敢輕易深入。天子遣旬伯引師誘敵,彼時約定,旬伯稍加抵抗,燃起烽燧即可棄城。”
原來是這樣。
我望着他,心怦怦跳:“然如今戎人已至,卻未見烽火。”
燮頷首,浮起一絲苦笑:“旬伯甚勇,征戰無數,三監之亂時,曾領師千里擊武庚。其心氣甚高,此計如何心服?昨夜我接到使者來報,言旬伯欲出密擊獫狁,虎臣甚急怒,連夜遣人往密阻止。”
他沒把後來的事說下去,我卻也清楚得很。姬輿最終沒阻止住,密連烽火都來不及燃起就被攻陷了……但我覺得事情還有玄妙。如果計劃發展順利,即便王師最後完勝而歸,從表面上看來,旬伯也還是敗了的,周王爲何要將這樣的任務密安排給旬伯?
“旬伯與王后關聯如何?”稍傾,我問道。
“甚善。”燮道。
我望着他。
燮似乎覺察了我的心思,笑笑,指指不遠處的一個炭坑,緩聲道:“姮可見那炭火,若欲取暖,必使其燃起,可若其勢太盛,則須澆水,方不至灼人。”
我看着那耀眼的熾熾火光,腦海中忽而浮現出姬輿眉間的那抹沉鬱,心中隱隱覺得揪痛。
“燮。“
“嗯?”
我望着他,輕聲問:“虎臣可知曉?”
燮看着我,目光沉靜,卻沒有回答。
空氣依舊生寒,卻似微微凝固起來。不遠處的炭火突然“啪”地爆出火星,引得旁邊的小童一陣興奮喊叫。
好一會,我岔開話題問道:“豳往此歧周須幾日?”
“豳與歧周之間有大道,若以兵車,最快須一日。”
一日……我忽而想到那名受傷的侍從,他若求援不過兩條路,一是回豐,一是去豳找觪。如果是去找觪該多好,他說出楚人的事,觪或許立刻便會想到其中緣由……念頭這麼轉着,卻又覺得假設條件太多,不大可能。不禁有些喪氣,眼下情勢困難,自己不過是個只能從幻想中尋找希翼和鼓勵的平常人罷了……
“燮,戎人深入而來,又以爲天子在此,必當猛攻而速決,可對?”好一會,我問。
燮看看我,頷首:“然。”停了停,他補充道:“正是如此,戎人攻下歧周前卻也不會再往別處。”
我不語,望向不遠處燒得紅紅的炭火,只覺那光強得扎眼。
燮深吸口氣,看着我,道:“姮,戎人雖衆,卻仍有疏漏,夜深時我便遣人護你出城。”
我脣角揚起,不答卻問:“燮可敢擔保出去萬無一失?”
燮似一怔。
“燮不必多說,”我笑笑,平靜地說:“姮向來畏死呢。”
燮凝視着我,眸中深沉無底。
鼓聲透過空氣低低傳來,一聲一聲,似敲擊在心頭般。
城上傳來的喊聲似乎越來越大,竟不時地有箭矢落到了廟裡,送來的人傷勢也越來越重,有許多傷者身上的創口是我從未見過的猙獰,還有些人剛送下來就斷了氣。初見這樣的重傷時,我知道形勢不容樂觀了,幾次忍不住要到城上去。剛出廟門,卻被人擋了回來,說虎臣和晉侯都曾吩咐過,不許我踏出廟門一步。
我望向天空,一輪新月如鐮刀般低垂,與地面的火光相對,寒意隱隱。我漸漸有些坐不住,心中愈加擔心起城上的狀況,不知姬輿他們怎麼樣了。耗了這麼久,想必已經快到極限了……
突然,城頭那邊傳來一聲巨響,如擂在鼓上,聲音卻大得教人驚恐。我睜大眼睛,這聲音我曾在濱邑聽過,是獫狁正用木槌攻城!
“公女!”這時,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應了聲,從地上站起。
只見一名姬輿的侍從快步跑了來,道:“虎臣請公女往城牆!”
“何事?”我看他的神情,心頭莫名一慌,忙問道。
侍從卻不回答,只說:“虎臣正在等候,請公女作速!”
我將手頭的事交給旁人,隨着他連走帶跑出了大廟。
悶響一聲聲,和着人羣的呼喝聲,漸漸近了。到了城下,只見城門處,衆人正合力將大木死頂在門上。
“姮,”姬輿走過來,面色凝重,語氣低而急促:“你稍後同晉侯一道出城。”
我望着他,驚異未平,卻將心一橫:“你走我便走。”
“姮!”姬輿皺眉,低斥:“非常之時,容不得你任性!”
我深吸口氣,堅持道:“輿也在,我不怕。”
“姮!”姬輿的臉繃得緊緊,氣怒地瞪着着我:“安得無理至此!”
我倔強的望着他,懇切地說:“輿,既爲非常之時,你不走我也不走!”
“姮。”旁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燮走來,看看姬輿,又看向我,聲色俱厲:“虎臣須全力守城,你在只會分他精力,豈非害他!”
我睜大眼睛,燮靜靜地看着我,眉宇間更加疲憊,目光深沉不辨。
再看向姬輿,火光下,他的額邊泛着汗水的黏膩,臉形微微消瘦,卻依舊堅毅。
他注視着我,沒再說話,突然伸手撈起我的腰,緊走幾步,踏上乘石帶我上馬。
“輿!“我用力掙扎,他的手臂卻像鐵鉗一樣絲毫不鬆開,只聽一聲低叱,驪駒揚踢向前奔去。淚水奔涌出我的眼眶,火光和黑暗霎時攪作一團,胸口似壓着千斤般透不過氣來……
城頭的撞擊聲漸漸遠離,姬輿在一處片門前駐步。
燮隨後而至,暗淡的光線中,我看到一輛兵車停在那裡,衆侍從持戈騎馬擁在四周。
姬輿二話不說,將我放到車上,看着我。
我望着他,水汽倏而復又漫起,我深吸一口氣,強忍着,卻怎麼驅不散。
“姮,”姬輿身體俯下,用力地環住我的肩膀,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耳邊說:“獫狁爲城頭之勢吸引,無暇顧及別處。晉侯士卒勇武,又有兵戈護衛,你跟在他身邊必可週全。”他停了停,道:“現下暫且離開,事畢之後,我去找你。”
我緊緊地抱着他不肯放開,淚水溼透了他的衣領。
城頭傳來一聲悶悶的巨響。
姬輿似下決心一般,直起身,硬掰開我的雙手,稍傾,卻將我腰下的直兵拔出來檢查一遍,又插回鞘中,對我說:“直兵要握好,你多保重。”
我望着他,搖曳的光影投在他的臉上,似鐫刻般深邃,星眸中似有留戀,卻是不移的決然。
凝視片刻,姬輿看向燮,道:“此處尚可拖住一陣,天子早已在王城預備下應變之策,見此處烽燧,必已遣師來救。”
燮與他對視,肅然道:“虎臣保重。”
姬輿的目光在我臉上微微流轉,稍傾,擡手向燮一揖,沉聲道:“姮交與國君。”
燮目光凝注,未幾,端正還禮:“敬諾。”
城頭又是一聲巨響。
燮不再多言,坐到車前,命御人出發。鞭響在空氣中劃過,沉重的車馬聲轔轔開動,向前穿過門洞。
“輿!”我似使盡渾身力氣:“我等你!”
姬輿站在那裡,定定地望着我。
我還想說什麼,喉嚨卻一陣哽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面容被闔起的城門擋去……
夜風迎面撲來,混着火煙和隱隱的血腥氣息,黑暗像一張大口似的要將我們吞沒。
我不時地回望,城牆上卻黑黑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手中的直兵似仍留着方纔的溫熱,我將它緊緊地握着,如同抓着姬輿的手,不讓自己有一畏懼。
兵車由駟馬拖着向前狂奔,衆人一語不發,我卻仍能從隱隱的急促呼吸聲中感覺到迫人的緊張。我看到十餘騎人馬呼嘯着朝我們奔來,燮沉着地喝令,御人不斷地揚鞭加速。沒有亮光,敵人箭矢便無從發揮,時有破空之聲在左右響起,卻似打在棉花上一般無所命中。前方,兩騎人馬迎面而來。兵車引着衆侍從左衝右突,我努力地穩定着心中的恐懼,握在直兵上的手捏出了汗。
一匹馬漸近了,我看到上面的人亮起了石刃。車右怒喝操起長戈,金石撞響,只見一擋一劃,慘叫聲起,那人跌落。車左開弓之聲繃響,另一人悶哼一聲倒下,隨即落在了後面。我的鼻間留下的淡淡腥氣。
道路在前方延展,空氣中再也聽不到追趕的馬蹄聲。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轟”的一聲鈍響,我猛然向後望去,烽火從城上墜下,月光中,青煙伴着原野中隱隱的鼓聲飄散向四方。
心中似有什麼在瞬間崩斷,我撕心裂肺地大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