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暫且安頓在了小香洲,事兒卻還沒完,抄撿安姑姑的家,查尋失物,再往當鋪子裡頭把安姨娘當出去的東西贖回來,衣裳是不能再要了,首飾裡頭卻有幾件是貴重的,紀氏屋子裡頭擺了那堆東西,她看看擡進來的箱子,蹙了眉頭。
瓊珠拿着單子:“太太,這數兒可要對一對?”
紀氏應一聲,她便點了起來,幾件是贖了回來的,幾件是怢失了的,還有幾件拿出來的東西跟造冊上的東西是對不上號的。
顏家也開得當鋪,安姑姑特意繞了門走,雖不曾往裡當,可這點規矩紀氏卻是門清的,還不是圖着來錢快,別個見你是急當,壓低了價兒,再以次充好,單子上頭寫明白的是東西,什麼制式卻沒寫明白。
一氣兒當這許多,也不怪別個糊弄你,看着就是個沒錢的,押進去的東西只有當沒有贖的,總歸過得時限就是死當了,早早就拿了替換。
事兒鬧開來到底難看的,見着大數兒還算對得上,便也沒往裡頭深究,便是深究了也尋不回來,有當一季的,有當半年的,還有些小東西是死當,哪裡還尋得回來。
紀氏看着這堆東西指了衣裳:“這個在外頭擺過了,許還叫人上過身,俱都不要了,就往咱們家的當鋪裡頭押着,折了銀子來。”
衣服能折出去,可這餘下的東西卻是再不能給安姨娘了:“把這些個都送到小香洲去,給了明湘,她也大了,也該立起來了。”
明潼一面給母親揉肩,一面冷笑一聲:“娘給她臉,她自個兒可給自個掙臉?原來看着老實,也是一刻都鬆不得的。”
紀氏反手拍拍女兒,靠在錦枕上頭闔了眼睛:“你這話,對,又不對。”她掀開茶蓋兒喝了一口花,撫了女兒的手不再多說,明潼說的是安姨娘,紀氏卻想到了明湘身上去:“樂姑姑那兒可挑好了人,老實的再不行了,得給她兩個機靈的。”
正經的姑娘,叫姨娘跟下人欺負到了頭上,竟半點兒也不知道錯,這幾日可不還日日都往棲月院裡跑,這麼個糊塗性子,往後還不由了人牽着鼻子走。
“她也不是什麼伶俐的,若真爲着她姨娘好,就該早早報過來,哪裡會似今天這樣。”明潼見紀氏滿面倦色,伸了指頭給她揉腦袋,一面施力一面道:“若她這回還不明白,那也明白不過來了,既不是個明白人,娘又理她作甚。”
紀氏闔着眼兒蓋上薄被,躺了半晌纔開口道:“你莫理那些,鄭家送了帖子來,說是中秋之後要辦個花燈宴,你把衣裳理出來,我帶了你跟明沅去。”
明潼一滯,自清明之後,這許多日子才又送了帖子來,顯見得是不曾放在心上,說的牡丹宴,也沒有兌現,這會兒父親升了官,倒急巴巴的辦起宴來了。
顏連章升的是市舶司使,官並不大,在金陵城中很有些不夠看的,可卻是除開鹽道之外頭一份的肥差了,湖州來的湖絲,蘇杭的蘇繡,想要運出去,都得拿着官府發的船引,一年的定額纔多少張,一個個的爭破了頭。
船引還分淡水船西洋船,除開船引收費還有水稅陸稅跟加增稅,官方定的價錢便宜,早就叫炒上了天,既然擺不到檯面上,便在私底下交易,裡頭名目繁多,還有想要加日子的,往基隆幾日,往南洋又是幾日,處處立了名目收錢,顏連章便不出船,隻手裡捏着船引就能發好大一筆財。
二三品大員家中,也有插手船事的,不掛自個兒的名,繞着彎的親戚,家裡放出去的下人,拿了條子來要船引,這可不是一條清雲路了,縱顏連章要挪窩,藉着這點關係,也只有往上的。
怪道鄭家又湊上來,明潼緩緩吸得一口氣,撫了紀氏的手:“我知道了,娘,依着如今這番態勢,倒也不定得是鄭家了。”
父親還沒露出這個意思來,她就還有挑選的餘地,鄭家不能放手,卻也不能立時就定下來,紀氏原來就不屬意鄭家,點頭道:“原是要選秀的,如今你爹怕得往上升,哪兒還輪得着你呢。”
明潼也是爲着這個定下心來的,家裡也做不出腆着臉送女兒作皇妾的事來,她自顏連章升了官,日子倒越發悠閒起來,除開女課,又把大字撿了起來,日日磨她那隻筆,草書又上進一步。
瓊珠帶了婆子丫頭擡了東西往小香洲去,采薇瞧見了,一把把采菽推出去:“你趕緊跟你姐姐打聽打聽去,這是怎的?難不成還得長住了?”
采菽叫了九紅拿上托盤茶盅兒,往西屋招呼瓊珠喝茶,九紅進去倒茶,她便立定了拉住相熟的,點點屋子裡頭,那丫頭使了個眼色給她,兩個往邊上走了兩步,腦袋挨着腦袋把事兒說了。
瓊珠進得屋子,彩屏正在寬慰明湘,見着瓊珠立起來叫一聲瓊珠姐姐,瓊珠對她笑一笑,伸手指了箱子:“這是姑娘的,還給姑娘收着,這回造了冊子,可別再混起來尋不見。”
明湘在小香洲哪裡呆的住,幾日不曾睡好,棲月院裡安姨娘發起燒來,日日說着糊話,丫頭們輪班侍候,可她還是不見好,醒神的時候能喝下藥去,說睡就睡過去了,連粥飯也不用,一天比一天見得瘦了。
她見了東西身子一晃:“怎麼擡這兒來,該往我院裡擡纔是啊。”彩屏趕緊扯她一把,瓊珠卻笑:“說給姑娘知道,往後這院兒就是姑娘的院子了,這兒東西還少,太太開了庫正叫人搬過來呢,樂姑姑那兒也要送人來,姑娘往後就自個兒住了。”
這是要分開她跟姨娘,明湘嚅動着嘴脣說不出話來,她原以爲罰一罰就行的,再不濟禁兩天足,哪裡知道這回紀氏會鐵了心把安姨娘關起來。
她纔要開口就叫瓊珠截住話頭:“姑娘同咱們說不上,我勸姑娘一句,這事兒待姑娘只有好處的。”
也不吃茶,出得屋門就往東邊拐了彎,在明沅這裡說了兩句話:“太太說了,六姑娘一向是妥帖的,得着空兒勸一勸四姑娘,讓她別想左了。”
明沅聽了這一句,就知道紀氏的心思了,這是能勸就勸,不能勸就放手不管的意思,可這天長日久的呆在一個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便她想不管也難。
明沅趕緊請瓊珠坐:“來了我這兒總得喝碗綠豆湯,叫廚房盛出來,當差姐姐們也都喝些,旁的沒有,湯還是管夠的。”
不必明沅說,采苓早早就舀好了,瓊珠原是立時就想回去的,這會兒送上來,也不能不喝,坐了半個繡墩兒,一面喝湯一面打量明沅,怪道太太喜歡她,確是能瞧得見好,對面那一個怕是挑也挑不出來。
幾個丫頭把東西擡了進來,又有來添傢俱的,彩屏一個哪裡忙得過來,明沅便派了採茵去幫手,明湘還只坐着發怔,請她往東邊坐坐,她又不肯,一時是擡書案進來,一時又架了多寶格,彩屏又要顧着她又要看傢俱,忙的腳後跟都沾不着地。
採茵一個不夠,采菽也去幫手,瓊珠既喝了湯,也不急着走了,她原來是深厭蘇姨娘爲人的,可這些年明沅卻是沒甚好挑剔的,心裡還奇,怎麼那麼個鬧騰的倒生了個明白事理的出來,瞧着安分的倒生了個糊塗蛋。
見着丫頭們把東西都擡了進去,又喝了湯擦過臉,這才告辭出去,采苓還一人給她們抓了一百錢作賞。
明湘等於是空着身子來的,除了幾身衣裳一個妝奩盒子,旁的俱沒有,這些個下人嘴巴最毒,拿錢塞住了口,便沒什麼好再說的了,彩屏瞧見了,端了湯到明湘跟前去:“姑娘,好歹也喝一口罷,纔剛六姑娘幫着咱們給了賞錢,姑娘等會子可得謝謝她。”
明湘這纔回轉來看她,這屋子她來時不過一座屏風一張牀,如今桌榻長案樣樣齊全了,她先沒想着往後這些東西歸了她,想的只是她同姨娘叫人分開了。
夜裡坐着不睡,明沅到底還是使了采薇過去,在房門口拉了彩屏說話:“既是恩典,你們姑娘可想着去謝謝太太沒有?”
彩屏趕緊稱謝:“竟沒想着這個。”一把拉住采薇的手:“多謝姐姐,我們初來乍道的,有許多不周到,六姑娘擔待了。”
采薇衝她一笑:“說哪兒的話,往後一個院了,還不常來常往的,太平安生了,哪頭不好呢?”
采薇一回去,就瞧見九紅衝着她笑:“你呀,是刀子嘴兒豆腐心。”
采薇翻她一眼,伸手撣了撣裙子:“若不是爲着姑娘,我再不去說這話的,太太都發過話,頭一天總得有個規矩模樣來,四姑娘尋常就有些癡,若不周全了,說不得還得怪到咱們姑娘頭上來,破費兩句脣舌,大家相安事無罷了。”
九紅挽了她的胳膊:“好,你是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說着伸出指頭比劃一下,兩個笑鬧了一番回去就理起東西來,明湘這裡定也要給配上丫頭,原來明沅的丫頭們住的鬆散,進了新人,規矩上該一個屋兩個人的,這會兒先理出來,總好過來了再收拾東西。
采菽除了跟小丫頭打聽,又去尋了一回卷碧,回去把事兒告訴了明沅,明沅料是料着了,卻沒想到裡頭還有這番故事,明湘自個怕還不知道呢。
她想了一回,不許丫頭們在明湘跟前說嘴,夜裡翻來翻去睡不着,灃哥兒伸出胳膊一把勾住她,蹭過來就香了她一口:“姐姐,乖乖睡。”
這是明沅哄他的話,這會兒叫他學出來安慰她了,明沅反手搭住他,隔着帳子還看到對面的燈火未熄,她纔要闔眼,那邊彩屏過來敲門。
九紅是當值的,爬起來開了門,見明湘立在後頭,身上衣裳未換,頭髮也沒拆,纔剛想說六姑娘睡了,明沅就披着衣裳出來了。
明湘坐在明沅對面開不出口來,明沅看看她,心裡嘆了一口氣:“四姐姐夜沒吃罷,我叫丫頭下一碗雞絲湯麪,再拌個酸筍來,你且等等。”
明湘兩隻手緊緊攥着衣帶,忽的擡了頭:“你,你能不能,借些銀子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