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麼急衝衝的闖進來,嚇得明沅一激靈,見她拖着裙子邁門坎,趕緊站起來伸手去扶,撐了她的肩把她打量一回,見她好端端的,說話中氣也足,略放了心,被她摟着胳膊動彈不得,作口型問采菽“跑來的”。
采菽搖搖頭,說了個“轎”字,明沅這才定了神,要是一路跑了來,隔日這一條錦官街還不都知道了,采菽連連回頭往後看,衝着明沅比了個五字兒,若不是明洛跑進內室來了,陸允武早就跟進來了。
明沅使了個眼色給紀舜英,紀舜英板着一張臉,纔剛貼了臉摸着手,親都沒親上呢,就來了兩個攪局的,算算日子,都快有七八天素着了,他一把扔了筆,撩了袍角出門去,往前去安置陸允武。
早知道就不該買的這樣近,往後這夫妻打架吵嘴,可不見天兒往家裡跑,紀舜英臉色不好看,才進得堂廳,就看見陸允武團團打轉,見他進來,結巴一聲:“六,六妹夫。”
若說陸允武原來心裡愧疚,這會兒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個,哪知道她竟還會一個人跑出來,這回是直直撲在門前,當場就昏了過去。
青天白日倒在門口算怎麼回子事,門房叫了個婆子把她架起來,灌下一碗糊辣湯,她這才醒過來,醒了便哭,嘴裡嗚嗚咽咽要見明洛,見了明洛就磕頭,喉嚨口擠出聲兒來:“太太就看在我同小山子原來的情宜,給我一個地方安身罷。”
旁個不知道,明洛卻知小山子是陸允武的小名,嫌這名字不響亮,混街市的時候跟在人後頭,因着姓陸,就叫老六,一向不曾叫人知道他的小名,還拿這個逗了明洛許久,叫她猜他的小名,房裡頭明洛指使他,就叫他小山子,不意有一天會從別個嘴裡聽說。
明洛原是不耐煩見她的,如今可不是她纔來的時候,門上逃災回來的,一天要過百八十回,討口吃的討口喝的,出去上個香,叫人團團圍住了,給供給菩薩的供品都叫一搶而空,陸允武直到現在只要是她出門,就必得派上幾個兵跟了她。
這一二年雖還有沒顧到的地方,可田只要不離了人,哪裡會少了吃的,風調雨順老天爺都幫忙,匠人農人兵丁都能餬口,再沒有吃不上飯倒地要救濟的,便是真個要救濟,城裡那許多流民所,有粥吃有牀睡,憑白求到她門上作甚。
明洛捂了肚皮打吹欠,錦屏嗔了報上來的丫頭一句:“沒見着太太睏覺,打發幾個錢趕出去就是了。”
哪知道她竟有力氣衝進二門,叫幾個婆子按住了,吃了一嘴泥,她喊着識得陸允武,這幾婆子扭住了她,倒不敢把人扔出去了。
看她的模樣還當是個丐婦,衣裳髒破,頭髮也蓬亂,臉上還沾着一塊塊的黑,偏就是這樣,倒不能下手了。
老爺是本地人,說不得戰亂過後就有親戚還在,胡亂趕出去,萬一真是,豈不倒黴,趕緊報了進去,連明洛都驚了。
媒人嘴一杯茶都能吹出三尺浪來,當日說的那些話,有幾樣是實在的,俱都不盡不實,他自家也不肯認有親有舊,纔剛來的那一年,還有混混尋上門來稱兄道弟的,不都一一打發了。
明洛胸口那陣噁心纔剛壓下去,支起身換了衣裳,萬一真是親舊,也不知道他留不留,到堂上一看,就捂了鼻子,她原來鼻子就靈,這會更是成了狗鼻子了,一點味兒都受不得,跟着她的丫頭連頭油都不許用,見着戚氏差點犯惡心。
丫頭扶了她的手給她送茶,戚氏低了頭,看不出面目,明洛也不記得她了,問道:“你說你識得我家老爺?”
戚氏抖得落葉也似,咬着牙咬出一口鐵鏽味來了,撲倒在堂前,說得那句話,旁個還在想那小山子是誰,明洛一口氣兒差點沒提起來,她瞪了眼兒望着這個女人,戚氏又道:“我們原來,原來是定過親的。”
私定終身,她說要嫁,陸允武要娶,沒爭過那六鬥穀子三匹布,跟那一對兒薄薄的金鐲子,連陸允武自個兒都不當回事了,卻叫戚氏翻出來說。
她原在平康坊裡,日子算不得難過,秦氏心裡再恨她,總還指着她能勾住陸允武,罵上兩句,轉頭又要給她做些吃的哄着她。
兩個處着算不得好,可也總不大壞,有吃有穿日子過得便是,她也曾想過,三年孝滿成了他的人,也算對得起陸小七,養大了兒子,往後有個指望。
哪知道回了鄉再不一樣,秦氏忍了三年,怎麼還肯忍她,眼看着陸允武連面都不出,越發篤定與她無情,要回了地,送走了人,劈頭蓋臉對她就是一頓打,鞋底抽得耳朵嗡嗡直響,把她關在房裡,不許虎子見她,每日裡給她送上一餐飯。
原在平康坊裡還說兒媳婦不守婦道,到了鄉里絕口不提,只說戚氏這些年辛苦操持生病了,得好好養身子,還對着族裡舊人嘆:“她苦了這三年,也該享福,這些個還是我來忙纔是。”
連陸允武都說是碰上的貴人,還念着家裡給過他幾頓飯食,沒忘了舊時恩義,這事兒本來也瞞不住,到了秦氏嘴裡卻是千恩萬謝,又說要替他燒香唸經,又說要替他修父母的墳,只要家裡來人,她這張嘴必不會停。
打開門還是一付舊時鄉間富裕人家太太的模樣,關上門細藤條兒沒一日不落在戚氏身上,說她心野想男人,說她寡婦守不住,怎麼難聽怎麼罵。
戚氏才呆了幾日就呆不下去了,她尋死過一回,曉得這滋味,不敢再死,喉嚨口出不得聲兒,哭得眼睛都腫了。
這番逃出來,她就沒想着再回去,一門心思想着要找陸允武,又怕後頭有人追她,一路進得成都府,比原來那回的逃兵禍還更悽慘些。
陸允武自大營回來,捉住的匪首怎麼也不肯吐露老巢藏在何處,他親自盯着,連那人老孃孩子都拎了出來,還只不肯說,下頭給他出主意,說定那兩個孩子也是土匪的罪名,他卻下不去手,上頭給他下的令卻是五日之內清剿,正頭疼,回來剛巧撞上這個。
明洛一見他進來,一拍桌子:“備轎子,去六妹妹那兒。”又叫丫頭抱了虎子,陸允武不明就裡,還是丫頭們說了一聲,他纔剛還想說怎麼連個乞丐都能進門了,再定晴一看,不是戚氏又是誰。
戚氏見了他,哭得越發傷心,上來就要抱他的腿,陸允武一把拎了她起來:“你說了甚?”下邊的丫頭一個個低了頭溜出門去,陸允武隨手指了一個,小丫頭結結巴巴,把定過親的兒說了。
陸允武搓了手,紀舜英端了茶,兩個都不知說甚好,隔得會兒采菽了來了,先給陸允武行了禮:“我們夫人說了,請五姑爺先回。”
明洛這會兒還沒哭完,她哭訴到一半,肚子先餓了,明沅怕她餓着,趕緊叫人上了菜,專給她做了繡球燕窩來,她這一向吃不得葷肉,湯還罷了,沾上點油腥就要吐,說是燕窩子,實是素的,拿乾絲蝦湯做的,顏色紅黃,形似雪燕,這才叫繡球燕窩。
明洛折騰到這會兒早就餓了,乾絲煮的沒有半點豆腥味,費了多少蝦湯雞湯,看着澄清她一氣兒全吃了,飯不肯好好用,點心吃了兩三碟,玫瑰豬油年糕一氣兒吃了兩大塊,咽幾口就要哭一聲。
倒成了小孩兒脾氣了,明沅由着她哭,她自家罵得兩聲,明沅就點頭應和,聽她罵了半日,只說陸允武原來有個定了親的,卻沒扯出平康坊來,心裡稍安,得虧着不知道,要是知道養了三年,這會兒還不定鬧成什麼樣。
眼看着今天是勸不好了,連虎子都吃了飯,正在園子裡頭玩,只好留下她來,就跟明沅一道睡,她哭了這半晌,躺在牀上還道:“我不跟他過了。”
打她說這頭一句,明沅就曉得她這氣生的半點兒也不真,叫丫頭出去傳話,陸允武黑了臉,紀舜英的臉色也不好看,吸得口氣兒:“五姐夫請罷。”
陸允武那頭還有個戚氏要料理,這會兒原來那點快意全跑沒了,一進門見她還縮在牆邊等着,連看也不看她:“要麼送你回鄉,你要再嫁要守寡都由你,要麼你就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戚氏這一天就喝了一碗湯,來來往往的丫頭的都不管她,當家主母叫氣跑了,挨着廊下嘴碎上兩聲的也不是沒有,這會兒聽了陸允武的話,有腳快的趕緊跑到紀府,把事兒跟明沅說了。
明洛挨着枕頭的時候還抽抽,哭累了自家睡去,明沅看她這模樣,原在家時也是精明的,怎麼呆了三年不到,竟變了一付脾氣,看她這麼使性子,倒放下心來了。
可見平日裡縱着她,把她的小性兒全慣了出來,明沅給她掖了被子,采菽湊到她耳邊,要笑不笑的模樣,咳嗽一聲道:“姑爺在書房等着呢。”
紀舜英臉色不好看,明沅面上微紅,安撫他道:“五姐姐這氣生不長,過個兩天也就回去了。”把他擱在房裡那一堆書稿都拿了出來,防着他夜裡要用,紀舜英攢了七八天,袋子裡頭沉甸甸,偏沒個用武之地,夜裡點了燈,把公文看到底。
青松綠竹許久沒在夜裡點燈熬蠟的侍候筆墨了,哈欠一個連一個的打着,垂頭耷腦的端茶,明沅還吩咐了丫頭給送了一屜兒螺螄肉包子。
只當明洛隔兩日就走的,哪曉得她生氣生上了癮,桌上東西不斷,一時是淡香齋的細糖點心,一時又是桂花軒裕國春的香粉胭脂,她這會兒哪用得上胭脂,收了卻高興,還拉了明沅:“我再多住兩日,看他送些甚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