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夾着雪籽吹打過來,有幾粒打在他頭髮上,澄哥兒吃了幾杯酒,通身發熱半點也不覺得涼,走得幾步,鬆開襟前的暗釦,大斗蓬披散開去,叫風颳得翻飛起來。
明沅急急跟着,她到底力氣不濟,抱不住灃哥兒,見他睡着,摸摸他的臉頰,身子微微一側,銀屏趕緊接手過去。
眼看棲月院就到了,澄哥兒回身:“我送妹妹回小香洲。”他纔剛說的那句話,叫風吹散在夜色裡,明沅心裡“咯噔”一下,覷着前後都是丫頭,不敢開口說話,卻實是想問一問澄哥兒是怎麼見着的,既見着了,又說了些甚。
澄哥兒卻不再開口了,他忽的開始拔高,立在明沅身邊,明沅只到他肩膀,這一向又說在習騎射,身板也不像原來那樣單薄,胳膊上有了力氣,纔剛明沅抱不住灃哥兒,他還幫手託了一把。
澄哥兒不說話,明沅便不開口,早晚要知道的,小時候想不着,是因着不在眼前,別個說她帶發出家當了居士,是爲着祈福,澄哥兒便信了。
越長越大,又怎會不去想這其中的緣故?澄哥兒打小便知道自己是庶出的,可他自來也不覺得有甚差別,一樣養在上房不說,同嫡出的姐姐最是親近,待紀氏更像是親孃一般。
到官哥兒生出來,他不曾變,他身邊的人先變了,原來他身上的寵愛是最厚的,他要讀書要考舉,往後還要給紀氏一個誥命。
這是孝,天生便該這樣,他一向不曾在意這些,姨娘也是一樣每年拜見一回,這一回就是澄哥兒生日的時候。
在穗州時他還年小,一道去見程姨娘時,總有明潼陪在身邊,程姨娘做的衣裳鞋襪當場收了,落後便再見不着,他吃用的俱是上等,尋常事物也不瞧在眼裡,去到莊上只當是玩,連話都說不上兩句,轉頭便由小廝帶出去玩。
還一心惦記着回府裡,紀氏這兒特意給他辦席,要吃長壽麪定勝糕的,等他再大些,扭了身子不肯這一日去,紀氏便也鬆了規矩,總歸一年中去一回便是。
可等程姨娘回了府,這樁事兒卻再無人提起來了,她已經是個在家的居士,這些俗務便不該過問了,這是姐姐說的,澄哥兒信了,等小丫頭子覷着他在涵碧山房裡頭讀書時來傳話,他還發怒。
涵碧山房是個假山石洞,裡邊用石頭雕琢成棋臺的模樣兒,四面天然太湖石的鏤空成的洞窗,透着光進來,躲在裡頭就似浸在水裡,又陰涼又靜心,是夏日裡讀書的好去處。
澄哥兒不要人陪,揮手指了小廝去倒茶拿點心,自個兒翹着腿,坐在繡褥上挨着石壁看書,一個眼生沒見過的小丫頭子自北邊門跑進來:“二少爺,姨娘是叫關起來的,姨娘求着二少爺去見一見她!”
說完這句,跑得影子都沒了,站在外邊的小廝聽見動靜進來,半個人影也沒看着,還當是澄哥兒喚他,矮了膝道:“茶果點心正端過來了。”
澄哥兒初時不懂這意思,等他懂了,怔忡着說不出話來,聽見小廝說話,一揮手:“你去罷,別進來擾了我。”越坐越是心涼,那一頁書紙都叫他摳破了。
“姨娘是叫關起來到,姨娘求着二少爺去見一見她。”這兩句盤在澄哥兒心頭揮之不去,他想找出那個丫頭狠狠發落一頓,站起身來往外奔,立時就想去告訴紀氏。
一路拎了袍角往上房跑,奔得一腦門是汗,熱的綢衫都叫浸透了,紀氏正抱着官哥兒逗他,滿目都是笑,澄哥兒到得罩門邊,卻又情怯了,他要怎麼說,說有人告訴他,程姨娘是被迫當了清心居士的?
紀氏一擡頭看見他滿頭汗的立在門邊,擰了眉頭:“跟着侍候的都是死人?由着哥兒這麼跑!趕緊除了衣裳,把汗擦擦,當着三伏就不着風寒了。”
澄哥兒立時安心了,他臉上憨笑,脫了衣裳擦汗,換上乾淨的坐到紀氏身邊,卷碧上了綠豆百合湯,他含了一口,這湯是多擱了糖的,綠豆熬的起沙,順着喉嚨滑進去,舀着一瓣百合,嚼得都成了渣,舌尖上一片苦意,這才嚥下去。
紀氏伸了手指頭點他的腦門子:“多大的人了,就要到外院去獨開一個院子的,才說大了,倒又頑皮起來。”
澄哥兒吃這幾句教訓,心裡忽的安生了,一臉憨笑,只不說話,紀氏嗔他一眼,撿個小碟子推到他面前,澄哥兒把百合片都挑出來擱在小碟子上,官哥兒在天青褥子上頭翻身,翻過去了就仰着脖子沖人笑,纔剛那點疑惑一下子消散,澄哥兒頂着一腦門的叮囑回去了。
明潼知道他頂着大日頭奔了一路,只當他淘氣起來,挨個兒把身邊人數落一回,又叫廚房裡煮了薑汁子來,非灌了一碗下去。
澄哥兒爲着疑過母親姐姐羞愧,還生起程姨娘的氣來,他夜裡貼餅子似的睡不實,心裡存了氣,過得幾日覷着無人,自個兒甩開小廝,到清音閣去了,他要去告訴姨娘,太太跟姐姐絕不是那樣的人。
澄哥兒小時候倒乖巧的,年紀愈大越顯出頑皮性子來,鑽假山洞子看書,躲起來下棋釣魚,一時不見他,便連小廝也並很着急,哪裡知道他爬了假山廊去了清音閣。
那廊道是斜着造的,兩邊傾斜上去,靠着見山樓,轉過一邊就是進了另一重院落,清音閣一向少人去,他爬到最高的地方踩着石頭翻過去,落地正是假山,爬過兩梯石階,見清音閣前還有人看守,先自皺了眉毛。
程姨娘是家生子,她老子娘都在府中,紀氏調開了這一家子不在緊要處當差,可這親親眷眷總還有些沾連,那個送信的小丫頭子,就是程姨娘姐姐的女兒,□□歲大在外院灑掃,因着年紀小,又時常在院間來往,不惹人注意,這才找到澄哥兒跟前。
程姨娘在清音閣裡關久了,看守的婆子也不十分精心,總歸跑不出去,守着門躲在廊道里拿袖子扇風:“別個院頭還能砸巴點冰味兒,憑這兒冰渣子都沒一星,說是個姨娘,還不如廚房裡升竈的二丫頭她娘得體面。”
“你可趕緊住了嘴吧。”另一個伸個懶腰:“哪兒去尋這樣輕閒的差事,二丫頭她娘倒是能吃能喝,這大日頭底下不照樣跑幾個院子送菜。”
“閒是閒了,油水也撈不着了,得了個哥兒的,也這麼摳摳索索,三棍子崩不出一戳銀星子,這差事當得氣悶。”她身上穿着蔥綠杭綢比甲,一伸手還戴了一隻絞紋銀鐲,聽見這樣埋怨,另一個就扯她的手:“你這身上穿的,腕上帶的,哪個不是榨來的,還不足性?”
前頭那婆子撲哧一聲樂了:“不要白不要,拿了她的東西,就得幫着她辦事?叫她出這門一步,咱們都得不了好,想見兒子,不如唸經的時候闔闔眼兒,夢裡也就見着了。”
“原是太太沒兒子,如今得個哥兒,那一個也不至這麼看重,說不定隔兩年就放她出來了。”後邊那個壓低了聲兒:“北府裡的太老爺,眼看要直腿兒,想把那一個過繼了的,還不是沒成,就沒這個命!”
澄哥兒心口咚咚直跳,臉色發白,回去的時候連牆都差點翻不過去,等小廝尋着他,他正在山間堂前坐着,看着水缸裡頭碗口大的紅蓮花怔。
夜裡睡時卻又似回到那個石屋,小丫頭的話就在耳邊,一層層的出着冷汗,坐起來拿毛巾擦身,開了窗子透風,第二日便頭昏腦熱生起病來。
又是湯又是藥的灌下去,姐妹們日日都來看他,睡的迷迷濛濛聽見明潼問蟬衣:“哥兒夜裡睡着,你們便躲了懶了?不知道起來瞧瞧窗門?一個個都去樂姑姑那兒領罰!”
一隻手撫上他的額頭,搽他鬢邊的汗珠,夏日裡風寒最難受,外頭這樣熱,還得捂了被子發汗,喝不得涼的,明潼捧了薑湯吹溫了喂他,澄哥兒眼睛一熱,闔緊了眼皮,手在薄被裡頭緊握成
拳。
他想問一問,問一問姐姐是不是真的,可他卻不敢開口。
澄哥兒把明沅送到香洲前,紙糊的燈籠照不分明去路,石橋上的雪掃到兩邊,沿着兩條玉帶就是橋板,明沅心裡嘆口氣:“二哥哥趕緊把袍子繫緊了,若是害了病,三姐姐只怕要從太外祖母那兒飛回來瞧你。”
澄哥兒聽見這話臉上神色一鬆,眼睛卻望着一湖黑水,抿了抿嘴角:“六妹姝進去吧,我這便回去了。”
明沅目送他走遠,采菽扶了她往裡去,行到橋中,采菽看看明沅:“姑娘也不必太憂心了。”她離得最近,只聽見一句,這一句也夠了。
明沅目光睇過去,又轉回來,屋裡卻燈火通明,采薇九紅沒一個出來迎的,采菽解了鬥蓬:“你們這是怎的?姑娘回來了。”
采薇急急迎出來,滿面喜色:“姑娘快來瞧,太太那兒賞了座繡屏下來!”
明沅身子一側,便看見那付玻璃紗繡的白玉蘭花兒,粗枝赭色,每朵玉蘭都有拳頭大小,瓣大色明,靠近花蕊處還透着粉色,連苞帶朵統共四十九朵,這座屏一擺,好似屋裡植了一株玉蘭樹。
“我問了擡屏來的婆子,除開咱們院裡,別個都沒得着。”采薇興高采烈,餘下幾個小丫頭子都圍着立屏看,這四十九朵就是她們數了好幾回數出來的。
明沅賞了會子:“明兒請了四姐姐來看,她定然喜歡。”采薇一聽立時擰眉:“四姑娘來便罷了,五姑娘那金徽玉軫斷紋琴可還沒還回來呢。”說着又去看屏:“這樣重,她也抱不走。”
惹得采茵采苓俱都笑起來,明沅一笑置之,通了頭髮坐在牀上,明湘澄哥兒的事在她腦子裡頭打轉,明湘謝她,澄哥兒信她,這兩樣她卻要怎麼憑心而爲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