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不斷地收到歐陽明發來的電報,催促他趕緊回去,說祺姍以及桂根的事情都需要他來做主。可是這幾天一直也見不到周先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安排下一步的工作,所以也不敢走開,這讓臧水根像熱鍋上的螞蟻,走來走去。不管是家裡還是在單位,都有點心不在焉。而焱根倒是很平靜,他來到南京,覺得這地方纔應該是他生活的地方。和自己老家那個縣城比起來,簡直就是天上地下。所以他就默默下定決心,一定要留在這裡,不想跟隨三哥回老家去。不過,既然要留下來,就必須有個營生, 可是一直等了幾天也不見三哥說話,心裡就有點毛毛的。擔心三哥是在哄他,所以他就打算自己出去看看能否找份工作,不管怎麼說自己也算是有點文墨的人,寫寫算算總還是可以。在家裡也沒少幫助娘到櫃上看賬,多少還是學了一點本事。可是就在這天下班以後,臧水根把焱根叫住,“焱根,和你商量一件事兒,坐下!”見三哥這麼正式,讓焱根心裡更是忐忑不安,難道三哥讓自己回老家去嗎?可是也不敢問,只有老實地坐下來,靜靜地等三哥的吩咐。
臧水根應該是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才說,“這樣的,本來我打算把你安排在我的那個普查小組幫忙,可是今天下班前周先生,也就是我的老闆,周總長,問了我目前的情況,結果不小心把你也提起了。沒想到周先生很是感興趣,就提議讓你到他府上去做點事兒,讓我回來問問你的想法。”說到這裡,臧水根停住了,看着焱根,等待他的答覆。可是焱根知道總長是很大的官,可是要到很大的官家裡去幹活,這他心裡可沒數, 不知道自己能否幹得來。他就一直那麼沉默。
“你說話呀?想不想去?”臧水根追問。
“三哥,我不知道哇!這個周總長家裡是幹什麼的?”焱根小心翼翼地問。
“很大的家族,這麼跟你說吧,咱們也不算很差,是吧,可是要是跟周先生家比,那咱們家就算是佃戶。你明白啦?”
“那就是大富豪了?我去能幹啥?我啥也不會。”焱根聽說是個富豪家,心就動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周先生說需要一個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幫他做事,別的什麼也沒說。你要是同意,我就跟周先生說一下,你先去試試,如果行,就繼續,如果不行,過完年回來咱們再說。”
“三哥,我不回家過年。你回去吧,嫂子們都在等你呢,我就在這裡等你回來。”焱根心裡很害怕一旦回去,娘堅持他留下來,也就是算完了,他可能再也出不來啦。
“焱根,你就不想家,不想咱爹咱娘?就因爲害怕不讓出來,就不回老家?放心吧,只要你能混得好,娘那裡不用怕,她是通情達理的。”
聽了這話,焱根開心地笑了。就這樣,臧水根把焱根帶到周先生的家裡,周先生見了,問了幾句話,心裡很滿意,當場就決定留下來。因爲臧水根心裡還牽掛着上海的兩個人,就趕緊告別,直接去了火車站。
到了上海,先是去了歐陽明的公司,兩個人見面先是談了桂根的留學問題,說是就等手續批下來,看樣子也就是三五天的事情。這邊已經讓桂根準備出發前的行裝啦。說到祺姍,歐陽明就沒有那麼利索,嘴上支支吾吾的,臧水根就急了,“你好好說話,到底她的情況怎麼樣?那個黃道吉能不能放出來?”
“就是因爲這個黃道吉,我才作難呢?”
“是錢的問題,還是找不到合適的人疏通?大概不會吧,還有你歐陽大經理做不成的事兒?”臧水根想用激將法趕緊讓歐陽明說出真相來。
“算啦,就老實告訴你吧, 那個人已經死在監獄了。可是我不知道該咋給祺姍講。如果死了,她立馬會瘋。難道你看不出她心裡想的一切都是那個男人嗎?”
“死啦?怎麼他犯了什麼罪?”
“沒有罪,就因爲他是那個呀!”歐陽明把聲音壓的很低。這時候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傳進來,“哎呀,歐陽經理,今天晚上去跳舞的事兒到底去不去呀,你可好長時間都沒有跟我們一起快活了!”可是這個女人一進門大概是看到有客人在,立馬變了一個臉,裝得很鄭重,“這位不是歐陽經理的朋友嗎,咱們見過面的。”
說着,這位交際花,其實也是警長大人的女兒,伸出纖細的小手來,臧水根爲了老同學的面子,還是伸出去輕輕握了一下,然後急忙鬆開,他覺得這小手太柔和,就像棉花一樣,難怪歐陽明整天離不開她。與此同時,他說,“嗯, 是,是的。”
“對啦,是臧先生,你怎麼臉紅啦?沒見過女人還是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 害羞了? 晚上一起過去,我介紹姐妹們給你認識。她們那幾個就喜歡你這樣害羞地男人呢!”說着,她走過去,一屁股倚在歐陽明的辦公桌側面,“快說呀,我爸的車還在外面等我呢!”
“你先回去,我正在跟臧秘書談事呢,一會兒打電話給你!”看到歐陽明一臉的心思,這女人也挺知趣兒,一擡屁股從桌子邊沿下來,一扭一扭地出去,順便還說,“等你的電話!”
冷靜了一會兒,他們又繼續討論祺姍的事情,臧水根問,“你找了誰, 誰告訴你的這個情況?不會是你這傢伙私下做的手腳吧?”
“臧水根,你真是不識好人心!”歐陽明有點動怒。
“算了,我也就是着急,是我的不對。不過你也罵了我,當了一次狗,咬了呂洞賓,算是平手。你說吧,接下來怎麼辦?”
“我不知道,叫你過來就是處理這件事的。你不是見的世面大,讀的書多,編個故事總不會有問題吧?”臧水根聽出來了,可是爲了自己這個大妹,沒辦法,也只有暫時先這樣,編個故事告訴她 ,讓她先穩住,然後再說。
晚上,幾個人回到家裡,聽說桂根的事情就要辦好了,每個人都很激動。趁這個檔口,臧水根就說,“祺姍,要不你也去歐洲留學算啦?”
“不去,我要等歐陽大哥的消息呢!”
“他整天只會做生意,忙得很,我已經在南京託人問了。這個黃先生還真是那邊的一個大人物,可是骨頭太軟,進去還沒怎麼動刑,他就招了。現在正帶着特務們全國各地去抓人呢。爲了你的安全,我覺得你還是回家躲躲爲好。”臧水根很平靜地像講故事一樣的速度,給大妹祺姍說這件事兒。
“不可能!黃先生當叛徒,不可能。你說到天邊我也不會相信!”
“隨便你信不信。你可以繼續上班。假如哪一天你也被抓進去,我先說好,我可不管。”臧水根故意恐嚇祺姍。
“就是,祺姍,咱們可不要進去那種地方。裡面嚇死人了,老虎凳辣椒水,那些人壞得很, 啥刑具都有,進去不到半天,再厲害的人也都招了。我小道消息聽說那些人不是很厲害嗎,可是他們的頭都抗不過來,不是也招了。我可不想你進去。我爹孃還在老家等着抱孫子呢!”
“滾,歐陽明,你個流氓,趁火打劫,我就是死也不嫁給你。就是嫁給你,也不會給你生孩子的!”說完,臧祺姍嗚嗚地哭了,獨自跑到樓上,把門關上,一直就沒有再出來。
只是過了三天,臧水根就接到了歐陽明的消息,說是臧祺姍答應了,答應和大家一起回家過年。臧水根就納悶,這個妹子那麼火烈的性格,怎麼一下子就轉變了呢?帶着這個疑問,一直到了回到老家,見到了歐陽明,問清楚了,才知道,是這傢伙叫了遊小行那幫子人,到她工作的雜誌社嚇唬了臧祺姍一番,晚上回家,她對大哥的話信以爲真,也就默認了先跟大哥回家,然後再說今後該怎麼辦。本來她就是跟着黃道吉來到上海的。如今黃道吉叛變了,又到處抓人,這樣下去,上海對她已經失去了吸引力。老實說,黃道吉的那一套她也不真懂,只是她作爲一個少女動了凡心,喜歡上了黃道吉。這纔會放棄北平的學業,來到上海。可是如今什麼都沒有啦,除了回家,暫時也沒別的辦法。
今年臧家老宅尤其的熱鬧,一回到家,首先看到的就是娘拉着佩勳的手,無論走到哪裡,佩勳都跟在後面。不是拉着手,就是抱着,佩勳都快三歲了,胖墩墩的,幾十斤重,可是他只要一說累了,娘也就不管不顧抱起來,看到娘對自己這個長孫子這麼親,臧水根心裡十分高興。整個大院前前後後都被打扮得煥然一新,張燈結綵的,讓巧靈都覺得嫉妒。她偷偷俯在水根的耳朵旁說,“你說娘這是咋啦,過個年,搞這麼隆重, 比我們結婚的時候還要熱鬧。我們家從來不搞這些。”
“當然高興了,三世同堂,對於開始進入老年的父母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所以,你也要努力,爭取錦上添花,再生一個胖小子,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佩民!”
“你咋想呢,聽起來,就想是賠命, 不好聽。再說了,你也不讓我跟你去南京,整天一個人待在北平,咋生啊?”巧靈嗔怪道。
“水根君,娘叫你過去!”外面響起麗娟的聲音。
“這個日本女人不會是害怕我們做什麼,故意的吧?”巧靈小聲說。
“小心眼了不是?人家是帝國大學的畢業生,沒有那麼小心眼!”
“好了,算我心眼小。趕緊去吧,別讓婆婆發脾氣嘍!”
他們幾個人出來,來到前院老太太房裡,看到了花花綠綠的東西擺了一屋子,爹和娘都在,小媽也在,看孩子們都來了,就說,“今年水根在家過年,這五六年來第一次,還多了幾個兒媳婦,雖說你們二哥沒回來,可是,他閨女在,也就等於他在。這裡我已經分好了,過年的東西,你們拿回去做幾件新衣裳,快快活活過年!”
吳管家就按照每個人的輩分和年齡一一分了。然後每個人又分了一個大紅包,說是今年櫃上的生意不錯,每個孩子都有份,拿去到集市上想買啥買啥。看到娘這麼通情達理,臧水根也覺得家裡很幸福,他專門看了看祺姍,也沒發現她有什麼不正常,然後又看了一眼躲在人後面的二嫂菊妮兒,就發現她也在偷偷地看他。兩個人好像眼神在空中碰撞了一下,臧水根心裡就爲二嫂覺得悲哀。心想一定要找個時間問問二哥的情況。
回到後院,他就打發麗娟去把二嫂請過來,說是自己帶了一些禮物給她。麗娟去了,很快就和菊妮兒說說笑笑進來,“老三給我帶什麼好東西啦?”聽話音一點也不像剛纔在堂屋裡的她。
麗娟把東西拿出來,都是一些從南京買來的洋貨,也就是洋胰子(香皂),凡士林,牙粉什麼的,菊妮兒拿在手裡,嘴上不住地說謝謝。麗娟知道臧水根有事兒和二嫂談,也就悄悄地出去。
菊妮兒轉身發現麗娟不在,就急忙要離開,被水根叫住,“二嫂,我叫你過來,就是想知道我二哥到底在哪兒?”
“老三,我也不知道。”說着,她低下了頭。
“菊妮兒,我知道你從小就不會說瞎話的。”臧水根嚴肅地說。
“你就別問了,要是被娘知道了,我會捱打的。娘不讓他進門, 說他敗壞了臧家的門風。”菊妮兒哭了。
“你告訴我,我必須見見二哥。我想知道那個棠梨的事情。”
“水根,你就看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別管這些事情。這樣惹惱了老太太,你也會像你二哥一樣被娘加害的。”
臧水根聽到菊妮兒這句話,尤其是加害兩個字,心裡就不僅顫抖了一下,爲什麼自己眼裡的娘是那麼溫柔和藹可親可敬呢,可是大家都在說孃的不近人情甚至是心如毒蠍。臧水根怎麼也沒法把這兩種情況一起放到孃的身上。他不相信,堅決地不信。
“菊妮兒,你放心吧, 你知道的,我已經是京城裡的人,誰也不敢把我咋的。我就想知道二哥的下落。”
菊妮兒聽到臧水根不叫自己二嫂,改叫菊妮兒,也就增加了勇氣,再說他又提到京城,更讓她突然覺得有了靠山, 畢竟面前這個男人才是她心裡的白馬王子呢。雖說如今不能同牀共枕,可是心底那顆種子依然在發芽。於是她下定了決心,把事情告訴臧水根。
“這樣,你二哥他偶然也回來,只從那個女人沒了,好像他對我又體貼了好多。每次都是偷偷地半夜回來,天不亮就走了。我舅舅也碰到過,不過都揹着婆婆。具體他住在哪裡,我也不知道。外面有人傳說那個女人的哥哥進了山,當了土匪。不知道你二哥是不是跟他們一起。不過前兩天他拿了金磚讓我去換成銀元,我就做了。好多錢呢!就這些了,別的我真的不知道。”
“好了,二嫂,你要是有啥困難,只管給我講。我不在就告訴麗娟,她會寫信給我的。你回去吧!”
第二天,臧水根帶着佩勳和麗娟說是要出去走走,呼吸一下鄉村的空氣,他們套了一輛車,徑直去了棠梨的那個村子,穹山坳。他根據記憶找到了棠梨的家,可是大門已經被人拆了,院裡面的房門和窗戶也都不成樣子,一看就知道這裡沒人居住過。臧水根就一陣心酸,半年前來這裡的時候,他二哥還說要讓棠梨給自己做好吃的,可是棠梨懷孕沒能吃到,他就期待着將來這個付二嫂嫁過門來,可以吃上她做的特殊的菜餚。可是如今這個付二嫂已經成了冤魂,弄得二哥也一併消失了。臧水根就一個人站在院子裡想,是不是自己太主觀,結果送了棠梨的性命。 假如他不給娘說,說不了現在棠梨的孩子差不多該出生了。今天到這裡來,也就能見到這個胖小子呢。可是自以爲是,竟然給娘說了,還以爲是件大好事兒,沒想到是害了她們母子倆。臧水根覺得自己有罪,自己對不起二哥。
“是誰在這裡呀?”一個聲音嗡嗡地響。
臧水根轉過身體,發現是個熟人,可是就是想不起是誰。
“哎呀,你不認識我啦,我是棠梨的大哥, 叫大勇啊!上次我見過你的!”大勇很熱情地走上前來打招呼。
“嗯,我記起來了。我想見我二哥!”臧水根直接說。
“這個嗎?都誰來的?”大勇問。
“就我兒子和他娘。”
“你說的是那個日本人嗎?”
“對。”
大勇明顯地有點鄙視。可是臧水根也不介意,這年月好像全中國人都覺得日本人佔領了東北,就等於每個日本人都是敵人。“你等我一小會兒,在這裡,別動!”說完,大勇跑出去,就聽到馬蹄聲遠去。過了半個小時,一羣馬蹄聲由遠而近,在大門口停住了。
“老三,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老二臧樹根出現在大門口。